1.[江湖]

作品:《花犯》
作者:鸣珂
菱歌泛夜,西湖曲不休,又是一个醉生梦死的销魂夜。
自湖上吹来阵阵温热的风,其中似也带上甜腻浓郁的脂粉之香。美人莺啼夹杂在狎声浪语之间,更为夜色添几分暧昧与情愫。
凤锦台的手没有抖,但就在此刻,他忽然开始后悔。
然而与船舱之上的声色犬马截然相反的,画舫底部阴暗的船舱里一片死寂,尘封的土灰与浓郁的霉味将舱底隔绝为一个独立的世界,在阴影之中酝酿着最原始的杀机。
他当初的确不该答应贾似道来到这个地方,他和雪照水的十年重逢绝不应该是这副情景。
“拿开你的剑。”女人的声音冰冷,不似曾经的稚嫩轻快,但微微沾染的嘶哑更令人着迷。凤锦台嘴角一扬,低声而缓缓地道:“我拒绝。”
手中的剑更握紧了几分,却微妙地保持在离雪照水的脖颈几寸之处,似碰非触、若即若离。
--“六扇门有‘神鹰’之称的神捕,本相便看中了你,务必在今晚保证画舫上下安然无虞。”
一旦人身居高位、坐拥财富、尽得其美,自然会对这状似美好的生命产生无限眷恋,然而偏生就是贾似道这样的人,却引得更多的人对取走他的性命跃跃欲试。
贾相需要安全,自己需要官阶和金银了酬劳,二者各有所图。凤锦台一直认为这会是一笔不错的交易。
因为拥有着精妙的夜视眼,从这个角度,凤锦台可以清楚地看到洁白如玉却又纤长有力的手指,经过岁月的洗练已经美丽到了一种令人心痛的极致,可是……可是他依然看不清她那被掩盖在浓妆之下的真实表情。
--这十年里,她过得好吗?
凄冷的月光穿透底舱唯一的小窗落在他的脸上,明晦之间勾勒出了一张俊逸但阴郁的面孔。“好--你,很好。”雪照水的声音依然冰冷,凤锦台却听出了一丝轻颤,胸腔之内不禁微微战栗。
在这安静的舱底,他们与外面的纸醉金迷完全隔绝,眼中只剩下彼此炽烈的双眸,甚至连威胁着彼此生命的彼此的剑,都根本不被纳入视线之内。
一如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一门之隔的内外,他站在门内咬紧牙关凝望,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她的母亲一同跪在凤府的大门前直至昏厥。
那时候,他很清楚他的父亲做不到--做不到为了雪家去违背正在气头上的位高权重的宰相贾似道,更做不到为了一个雪家却搭上凤府的几十口人命--虽然,他更清楚雪家是多么的无辜。
陡然一道冷风袭面,雪照水的剑已横劈。凤锦台立即抬剑横拦,然而不等他变招,雪照水已挽了一个剑花,阴柔的素女剑悄无声息的一连十八剑刺出,招招直逼要害。窗外月色惨白,映出了一室惊心动魄的雪亮。
凤锦台的剑招越来越快,他甚至已经听到对面女人低低的喘息。眸光一紧,凤锦台咬牙,忽的一个变招,剑风疾卷而过。
“叮当”一声,雪照水已跪倒在地,手中剑脱力跌落,鲜血自手腕处喷涌而出。凤锦台立即逼近一步,抬脚将她的剑踢开,他这才感到自己的后背都已经湿透。
刚刚那一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月光淡淡地为二人蒙上一层雪白的纱,女人的脸依然被掩藏在浓妆之下,但怒意丝毫没有被妆容隔绝,真气运转四泻,寂静的室内,衣衫无风自动。
“杀了我。”她低声说,声音哽咽,包含着浓浓的痛苦,“我已……不能再……握剑。”
凤锦台微微低头,看着她露出的那一弯雪白的颈,瞳孔却猛地收缩。“天炎子母针。”他低声喃喃,同时敏锐地捕捉到雪照水眸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和绝望,心中竟一阵收缩的疼痛。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已经松散的夜行衣后领透出的那些伤痕,凤锦台的确没有想到,一个女人会用这样的东西去狠心虐待自己相依为命的女儿。
他伸出手,颤抖着试图抚上那些痕。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与她失之交臂,他狠心在当时对她的遭遇视而不见;如今,这些曾经血淋淋过的伤口仿佛是天意的安排,伤在她的身上,却在撕扯折磨着他的心。
“……别碰我!”雪照水陡然尖叫,猛地回过头一掌横劈。凤锦台下意识地闪躲,错愕地看着她盈盈含泪的双眸,一时之间竟然手足冰凉,“水儿,我……”
那些伤痕是她的尊严,凤锦台忽然明白了。
“你……你杀了我吧。对你、对我,都好……”
那一掌似乎耗尽了所剩无几的力量,女子的抽噎渐渐变缓,呜咽着跪倒在地将脸埋在双膝之间,仿佛这样就能让凤锦台看不到她绝望的脸。
“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再来逼我报仇了……你也要保护那个奸臣的,对不对?是啊,你必须要保护他,你是六扇门的鹰犬,由不得你不去做……”
“我不杀女人。”凤锦台急促地打断她。
我……我怎么会杀你。
十年的光阴,他一如既往无力为她承担深厚的血债家仇,可是他还能再像十年前、甚至更早以前那样将她护在身边,保护她此生如花般的岁月和年华。
凤锦台的呼吸瞬间沉重,俯身将雪照水抱起,轻轻吻上她的前额。
她没有躲闪,双手却无力地垂下。
一炷香之后,一身玄色劲装的凤锦台再次出现在画舫甲板上时,已经恢复了初上船时的镇定自若。
“凤大人,这是--?”一身华服的男人带着轻佻的神情看向他,手中还在不老实地抚摸怀中的舞女,惹得女人不断发出渴望的喘息,“船上都清查过了?”
凤锦台微微躬身行礼,“回相爷,画舫安然无事。”
宰相眉梢一挑,嘿笑一声,“素闻凤大人为六扇门首屈一指之材,‘神鹰’之名应当不是虚名,本相--这便相信你就是了。”
凤锦台冷冷地看着他拥美而去,脚步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宰相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画舫二楼的阶梯上,直到周遭的狎言浪语再次将他淹没过去,凤锦台才解除了弯腰的僵硬姿态,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凤锦台低声念完了含有那个温柔的名字的诗句,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仰首望月,他释然一笑,转身大踏步而去。
--宋咸淳三年,六扇门总领凤锦台辞官归隐,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