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胡新彰随着商队，走在山中。山路很崎岖并且跌宕，低矮的爬着青苔的石阶坎坷不平。远处是起伏的山峦与山谷，层林繁茂。几缕天光直直从云罅中打出，映照在群峦之间。这条道虽然地势很险，但也很便利。这条山道是往繁华的国都，临安去的。那儿素有“人间天堂”之城，着实令人向往。
几日之后，商队抵达了临安。街市人声鼎沸，很是喧闹。徽人们背着茶叶与徽墨，叫卖着。行人听闻是徽墨，纷纷来买，生意很好。胡新彰却心不在焉，因为他早听说临安之美，决心要好好游一番都城。趁着来买茶和墨的人最多时候，他从侧一条巷出去了。天是光风霁月的，晴好而爽朗，从如黛的远山中吹送来暖意与清香，抚弄着过往行人。柳条很是纤弱，随风摇曳，渲出一片碧色。
说实话胡新彰并不喜欢这样，太过于温婉而柔美了，不似国都风范。他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端详那华丽缱绻的江南大宅。建筑很秀气而妩媚，没有统御天下的都城气概，却是江南风流不羁的公子。沿小街走，周遭的楼台都很有一些历史了，磨蚀的痕迹总盖不过那七分风韵三分淡雅。
一路步行，眼前忽然铺开了一面澄碧的明镜，上面还附着一圈圈清涟。湖畔的桃花开得风华绝代，偶有几只雪白的鹭鸶停驻，尔后又隐自身于云霄之间。
这就是西湖，水织就的绸缎。
西子湖果真名不虚传，胡新彰暗叹。此时湖上——更似是从那空蒙山色中——泊来一艘小船，船上正坐着一名白衣青年，墨色长发随意流开，更为西子增色。那人很清逸，却又有一份难以言表的古朴气质，却与胡新彰很像了。
一旁行人屡屡惊叹，然而胡新彰只以为那人与这临安城有一种相同的淡雅，却多一份睿智才华。
翌日，胡新彰们需去和临安的商人做一单大生意，此时徽州那边又运来了很多的山货。他们要用这些山货与茶叶，跟当地的商帮换丝绸。他们各自租来了骡马之类，来运货。
河畔，他再一次遇见了他。那个西湖泊船的青年仍旧一袭白衣，不过头发束起来了。这时胡新彰仔细看他眉目，生得的确标致。一个商人告诉他，这是临安的余安杭先生。
胡新彰知道了，他是城。
余安杭摇着折扇，看着有几分轻佻的模样。
“胡老板，以后咱可来日方长了。”他意味不明地笑，突然地冒出了这一句话。
“来日方长？那……乐意奉陪。”胡新彰挑眉，亦笑。旁人自然是云里雾里的。
后来徽州和临安的确频频通商，徽杭道上客商的来往也越来越频繁。多少车马来往两城之间，徽州愈加繁华了。渐渐，徽州从一座闭塞的小城，变成了名州大府，声名远播。

酷暑时候，胡新彰又到了临安去。余安杭看着很闲，在街上遛。
“余先，你不是首都么？怎的这样游手好闲。”
“我当了国都，就凭这国都之位尽尽兴呗。”余安杭摸摸下巴，笑了。
“果然是西湖之畔的杭州公子。”二者皆笑。
俩人随意游玩，走走停停地逛。胡新彰随意地凭了一处雕花的石栏杆，唱起悠扬的无名小调来。
“胡老板，你这是哪一出调子？”余安杭也倚那栏杆，任热风轻抚。
“凤求凰。”胡新彰转过头去，直直儿看着余安杭。
“哎，想不到胡老板这样的文雅人也有一番……你又去求谁家的凰？”余安杭说着顺手就搭上了胡新彰的肩脖。
“自有飞凰破天光，澉浦渡来游钱塘——”胡新彰一面说一面移开余安杭的手。
“说来明天钱塘江就起大潮了，不如我们去看？”
“不错。”
于是余安杭回去了府上，胡新彰也到客馆住了。
次日是八月十八。虽然是半夜，到处人还是熙熙攘攘。两人奋力地挤，终于是占了个好位置。
潮起来了，开始是一条黑色的素练，尔后卷起几丈高，似暴雪。湿热的海风送来东海的腥味，大江怒吼着，突兀地涌起。此刻那直指天边的排浪已经不能称为“潮”了，分明是在河海相连的地方迸出的水柱。这水柱奋力地将月光打成无数细碎的银屑，汇成水的丘陵。
“余先，听说这个时候往江里抛芦花，是向嫦娥寄托心愿呐……”胡新彰对着余安杭道。
洁白的芦花被大潮卷送着，仿佛直卷向明月之中……
心照不宣。
潮终于退了，月也从背后的山中悄然落下，观潮的人们都散了。
“胡老板，我是首都，这几天总跑出来玩，也该回去了。不然若是朝廷追究起国都临安几天不回宫的事，追究其来查到你，徽州就遭殃咯……”余安杭摇摇折扇，道了别。
胡新彰也回了徽州去。他没说出那后半句。
——应知一世双凡鸟，唯独江南徽与杭。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继而大口咽下那徽州甲酒，是古道的愁肠百结。酽浓醇厚的味道，已然抚平了他多年的情与结。
惟愿一醉余杭，此生相守一场。然而身为城，注定不应有这样的情。
只得再无言千百年，不诉衷肠。

景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