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Odusseia 11. 601-629
幽深无比的缝隙，大张着口，黑洞洞地望向他。
四周昏聩，干而冷，不知何处来的黯淡光线勉强能描摹四周轮廓。身后是黑黢黢的树林，水流声在不远处，不时有哧啦的波动声，他一点都不想知道水里有些什么。这里弥漫着一股永不见天日的森然气息，阳光从未照耀到此处。
他越往前走，就越感觉到阴冷，好像所有的坟墓一齐打开，风悄无声息地刮着。深处仿佛传来无数低喃的话语声，嘈杂、细微，像聚满蝙蝠的洞穴发出的声音。
他踌躇不前，开始重新思索卡吕普索的话。她是否在欺骗他，为何回家的路竟需要死者指引，她不是女神么。然而他内心深处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而自己现在的犹豫、否定、怀疑，全出于缺乏勇气，并因此而寻觅借口。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立刻为自己的懦弱激怒，踏脚走进深渊和虚无。竭力把恐惧像光明一样抛在身后，眼前是越来越浓的雾气和昏暗。怀里抱着的黑羊挣扎着，有些不安，但是它毫不肯叫出一声，仿佛生怕引来黑暗中的什么怪物将其一口吞噬。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穿过他，他猛然停住脚步。四周仍是莫名嘈杂的低语，而他什么都没看见。直到他看见一张脸一闪即没，他吃了一惊，握住腰间的青铜剑，想不到在这地方居然还会有人。他悄悄走上前去，预备给那人致命一击。昏聩的薄薄雾气翻涌着，耐心的等待中，他终于看见那个人影。迅疾的一刺，一阵阴冷的寒意穿过身躯，青铜剑当地撞在岩石上发麻，被丢弃的黑羊发出尖叫。就在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人从他身边走过，或者说是飘过，苍白灰暗的，朦胧的一个影子。过了一刻，他才反应回来，那就是所谓的亡灵幽影。
黑羊还在叫，声音不断回荡着。一团团雾气涌上来，接着他看见一张张脸悄无声息地出现，越来越多。
回忆到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被吓到了？
也许。他说。
阴郁灰暗的风刮了起来，雾蒙蒙的。那些幽影飘渺、朦胧，仿佛他们自身就是那些雾气的浓缩，又能随时散于无形。无数的幽影涌上来，那便是风和雾，风的怒号就是亡灵的尖叫，刺骨冰冷的寒气弥漫。呼气成雾，又从雾中显出脸。千千万万亡灵朝他涌来。
我知道。接下来你遇到了那个盲眼先知特瑞西阿斯给你指明前路，然后你一个个问那些人的事迹，得到了他们的故事。你还进入了冥界，那个著名的金穗花草原，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英雄和罪人。
他想起那些亡灵犹如苍蝇般追逐着血腥，渴血时那种盲目疯狂的无神表情，为了一点牲血可以讲述自己的全部故事和秘密。地底的灵魂总是干渴的，因失去生命而永不餍足的干渴。从那些干瘪的嘴中讲述着无数过往，然而再惊人的传说在亡灵讲来都空洞平板，毫无感情。都变成一样的、重复的故事。他看见那么多传说嘁嘁低语，灰色雾气翻滚，它们只让他感到寒冷，无比寒冷。
手边有酒，他不想喝，尽管它能让他暖和起来，远离这种悲凉的思绪。然而它也使他的头脑不听使唤，引他入幻境，而那样，他就越发清晰地能想起自己在厄瑞波斯深渊、在金穗花草原的每个细节，酒将把他的意识从流连犹疑的边缘拽入此处，噩梦深陷。
我听了很多传说，遇到很多人。然而只有与一个人的相遇令我惊讶，也只有他的故事，才让我领悟了某些东西，一些只有将死者、甚或死者才能明白的东西。
那个人就是赫拉克勒斯，为什么？
他想起起先遇见的、渴血的、灰暗雾气凝成的远古亡灵，自己的母亲也身在其中，远离着他，沉默不语。看见他，自己心爱的儿郎，亦无动于衷，因为已遗忘一切。然后是特洛伊的众战将，受苦的著名罪人。
他想象和猜测在这里能遇到的所有人，出名的默默无闻的，爱的恨的，敌人朋友。
然而他从未想到，赫拉克勒斯竟也身在其中。
他看见远方一个高大的人影踏步而来，犹如黑夜，迫使周边一切嘈杂静默。他的气势正如从传说中走出，使奥德修斯震惊。
“赫拉克勒斯。”他敬畏地喃喃低语，那个历经苦难而成神的凡人。
然而他从来没想到赫拉克勒斯会在此处。
“是的，我已成神。我的神体现在正在奥林帕斯上，享受着诸神的盛宴，妻子正是宙斯与赫拉之子，青春女神赫蓓。”赫拉克勒斯说，他的身影同样虚幻，冥界到处是巨石怪岩，不远处还有锯齿般的山峰。这使赫拉克勒斯仿佛没入阴影中，给了奥德修斯错觉。他只是因为光线太暗而看不清，而那个英雄仍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尽管他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
“奇怪吗？”赫拉克勒斯开口问，脸上仿佛有模糊的苦笑。“我不能既在这里，又在奥林帕斯山，如此分裂，对吧？”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造成这样的结果是我自己的选择，尽管我当初并没意识到。而到现在我也没有想清楚，这样对我到底是好还是坏。”赫拉克勒斯说。
“发生了什么？”奥德修斯问。
又是未曾流传的英雄秘密传说与真相么？
不，那个传说你们也知道。只不过……
只不过？
还是听我说吧。
“事情从斐赖城说起，当时那座城邦被我的朋友阿德墨托斯所统治……”

第三章：死神-上
我知道那个故事。
阿波罗为他的朋友阿德墨托斯欺骗命运女神，使她们允诺只要有人愿意代替他去死，他就可以活下来。而全城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包括阿德墨托斯的父母，只有他的妻子阿尔克斯提斯愿意。而此时你来到了斐赖城，抓住了死神，逼迫他放开阿尔克斯提斯。
也许可以这么说。当然，这是真的。可是你并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整个故事，你当然知道。阿德墨托斯是多么舍不得他妻子，又和他父母争吵。而阿德墨托斯招待我，我又如何无意得知事情的真相，决定去做。而又如何把阿尔克斯提斯送回阿德墨托斯面前。可是整个故事里，缺乏了那个最重要的环节（参见欧里庇得斯的《阿尔克斯提斯》）。
你是怎么抓住塔纳托斯的，那个墓地的故事，对吗？
赫拉克勒斯沉默了，四周黑黢黢的幽冷，阴影深重，永恒的夜。而在没有火光的炉灶旁，他们正讲着久远的故事。
以前我就来过冥界，见过冥王，带走三头犬。赫拉克勒斯的声音低沉，好像巨岩。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冥界，这个阴森寒冷的国度。可是它跟我其他故事一样，同样荒诞、惊心动魄得如此寻常。我想冥界也只是如此了，但那时，我还没接触过一个冥神，我是说，黑夜的后代。
黑夜的后代？
你大概会跟当初的我犯一样的错误。他们和奥林帕斯神完全不同，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很多方面。我难以描述清楚，但是他们跟我们通常认为的‘神’的概念不一样。我更想称他为灵、或者精神，一些难以捉摸的、飘渺而怪诞的东西。
所以。赫拉克勒斯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和苦笑的意味。‘抓住死神’这个计划，最后变成了一种我起初根本没有想到的结果。
墓地沉默、寂静，散发着来着地底的气息。夜晚降临时，一切都笼罩在昏暗里。哭嚎的妇女早已离去，阿德墨托斯也回宫。而他独自蹲守在墓石旁，等待着前来收割灵魂和鲜血的死神。
他很自信。他以强力著称，参加过诸神的巨人之战，打伤过军神阿瑞斯、冥王哈迪斯、天后赫拉。甚至大部分的神明都没有他如此强力，更不用说死亡，一个为永生的青春诸神所轻视的词眼。
风从虚空中吹拂而来，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被吞没，世界撩起了另一幅面纱。浓重的昏暗，有阴影快速掠过他的身旁和脸颊，迅疾得犹如飞鸟。墓石上的血腥气一缕缕地散开，他闻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那是冥界独有的寒冷。然后他看见了比一切都更浓重黑暗的一个人形黑影显现，黑得仿佛吞噬一切的虚空。墓石上凝固的血液开始向下流动，渗入土地。没有犹豫地，他立刻抓住时机，抓住对方的手并试图把他制服。
说到这里，赫拉克勒斯又陷入沉默，像是在回忆，或者只是中断了叙述。
发生了什么？你让他逃脱了？难道他反而制服了你，由于你对死神能力的不熟悉？
赫拉克勒斯几乎不为人察觉地动了动。
那不是一个实体。他干巴巴地说，塔纳托斯是一个奇怪的神。某种意义上，他是比我见过的所有怪物都更古怪的怪物。
那时候，他的手猛然触到了寒意，凝冻一切、抽取着所有血气和温暖的极度寒冷。好像浸到了液态的冰中，并且慢慢渗入，贪婪地蚕食着他身体的其余部分，或者说他正在被拉扯进去。一种虚无的、血肉之躯都被抽走生机的窒息感，所有属于生命的存在。他冷得发颤，灵魂深处的簌簌寒意，头脑不受控制地闪烁着一些片段。血盆大口的蛇，大厅里的血腥和尸体，高得眩晕的城墙，震耳欲聋的怒吼和尖叫。死亡的寒冷，猛然间他明白了那意思。
赫拉克勒斯。一个雪针般的声音轻轻刺着他的耳膜，或者其实在脑海中作响。
阴影后退，离开了他。周围重新明亮和温暖起来。在这时，即使仍然是黑夜，给他感觉也仿佛白昼般明亮，墓地的空气犹如沙漠正午般炽热。光和热照耀且温暖他，人间的美好世界。
他抬起头。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深厚得多的黑暗。不，不是那种拥有存在感、力量的黑暗。而是好像世界缺了一块，被吞噬掉的黑暗。自此他知道黑暗至少分为两种，一种是负面的力量、人类看不到的光，另一种则是一无所有。
塔纳托斯？他喘着气说。
风在周围掠动。他看见有人从那阴影中走了出来。或者，实际上，更准确的是，那个阴影形成了一具躯体。披着黑色的斗篷，身形纤细高挑的一个少年。面容手足都遮在阴影中，也许是那身宽大衣服的原因，那身阴影形成的、边缘模糊的遮盖。可给他感觉那个人形更像被一双黑色的羽翼遮挡住。
寒意渐渐散去。正常的感官又逐渐回复，他发觉自己还有一具躯体，动作无不遵从意识和思想。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幻觉消失了，他从疯狂中清醒过来。面前站着一个少年，或者说，一个神。周围散落着一群羽毛漆黑的鸟。
勇气重新回归到他心中，他站起来，说，我要阿尔克斯提斯，你不能带走她。

第四章：死神-下
之前那些都是幻觉？你因为没有防备而中了他的招数？
我当时也是像你这么想的。不过我现在不确定，希望事实就是那样。赫拉克勒斯的声音沉闷地在空气里滚动着。
那接下来呢？看起来塔纳托斯很不好对付。你是怎么战胜他，夺回阿尔克斯提斯的？
接下来很简单。赫拉克勒斯说。其实正如我一开始所预料的，塔纳托斯并不是一个强力的神，我轻易地制服了他。
啊？
是的，就是那样。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朋友阿德墨托斯的妻子，我到他家做客，不能置他的困境于不顾。
阿尔克斯提斯是自愿为他去死的。这是换他不死的代价。
是的，但是也许并不需要这样。
他看似无意地走近塔纳托斯，而那个少年并没有警惕他的举止。他和塔纳托斯交谈，放松着对方的神经。然后迅速制服了死神，控制他。他的出手很快，很准，久经历练的动作无比熟稔。塔纳托斯又没有防备，也不擅长这种肉搏，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也许你没有其他选择。放开她，否则我也不会放开你。
那时他看清了死神的脸，苍白而清秀，神祇的完美，令他惊讶。因为他几乎忘了这一点——死神也是一个神。头发和眼睛都是白银打造般，冰冷的光华。塔纳托斯的模样好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美丽而毫无血肉之感的生气。他由此想到，人们用青铜和钢铁形容他的心不是凭空而来。
也许。塔纳托斯说，他的声音倒是意外的年轻和清朗。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想你没有别的选择，要么一直僵持，一直退让。
而你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必要回答。
随便你虚声恫喝罢。我要你释放阿尔克斯提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已经是死人，属于冥界。
而我会要你把她还回来。
当赫拉克勒斯讲着的时候，奥德修斯隐约地察觉到不对劲。潜伏在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废话下，有着某些东西的漩涡，隐蔽、黑暗。他不会想要去接近的某些东西，尽管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而赫拉克勒斯的叙述也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
过了很久，几乎是在我死后很久。赫拉克勒斯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好像那些亡灵。我才想到。当时塔纳托斯的那些话，根本不是在跟我讨价还价，也不是表示他的不屈或不甘心、恐吓、虚张声势。他只是在确认，不断地确认，我是否打算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他被我制服了，没办法挣开，只能接受这个条件。赫拉克勒斯的话语声干巴巴的，像在嚼着沙土，听不出一点高兴的意思。简直像事实颠倒过来，他被制服，不得不接受塔纳托斯的条件。
这个事实还有什么其他意味？
打算破坏规则的是我，不是他。而他并不告诉我后果，他只说，规则为你们而设，因为你们如此无知。我当时以为他在嘲讽，但事实可能完全不一样。然后他问阿尔克斯提斯，她自然愿意回去。而我，为了公正，我说，他可以带走我，在未来（我想这并不损失什么，只是不想使自己显得太无理）。于是事情就成功了。
正如你早已经知道，这件事情就是如此。
然后出了什么问题？
很难说，但确实有些东西不对劲，完全不对劲。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从一开始，整件事情就不对。从阿波罗要求更改阿德墨托斯的命运开始。
塔纳托斯-死亡，那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赫拉克勒斯缓慢地说。它没有躯体，没有人形，更没有脸。尽管它后来变成了一个少年，就像普通的神。但我永远都记得最初我看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那东西不可理喻，没有形体，无法沟通。你朝它击打，只会使自己深陷；你企图破坏规则，只反而使自己沦落到另一种地步；而它依旧在那里，只是在那里。
奥德修斯。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力量和智慧都无法战胜的，那就是死亡。
奥德修斯默不作声。他想起一直有谣言说自己的父亲是西西弗斯，那个囚禁了死神的科林斯王。他和赫拉克勒斯正是两个赢过死神的典范，一个用智慧，一个用力量。
然而现在，赫拉克勒斯说，事情并非如此。他突然迷惑，又有隐隐的畏惧和好奇。
西西弗斯的故事又是怎样的？那里面又会有怎样的漩涡和内幕？
这个故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当时我不知道。现在想来，当时我怎么可能理解。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你看到了什么？
阿德墨托斯的故事。还有，那个被来去推拒的死亡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