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之都加德伊拉吧 关注:37贴子:800

【神话地志系列】莱姆诺斯岛谋杀案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莱姆诺斯岛故事


IP属地:浙江1楼2015-05-02 17:16回复
    G、黄金少女
    卡比萝走进幽黯洞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硫磺气味。
    有一会儿,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地下的火焰之河,像大地血脉一样迟缓流动的岩浆。它们涌出,流动,运输,最后凝固,使地下充满着空洞和炽热蒸汽。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在众多岔路间穿梭,越走越深,直至被一个少女拦住去路。
    “赫淮斯托斯大人在工作,请您稍等。”少女说。
    她的头发是金纺丝,用一个螺旋形的银发箍挽起;她的眼睛是海蓝宝石,皮肤发银光。她的声音如夜莺,心脏是不断跳动的黑水晶。
    卡比萝说。
    “我是卡比萝。”
    少女看着她,微微歪过头,仿佛在记录或传达着什么。接着,她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卡比萝就继续往前走,直到火神的冶炼场。巨大的地下工程,宏伟庞大,繁复精细的机械运转着,灼热的铁与火焰,叶片庞大的风扇不断转动,精钢咬合相互碰撞的声音,显示出一种热烈繁荣的气势:某种时代和手艺的浓缩精魂。
    她知道,火神喜悦这里更甚其他任何。只有在这里,他才是主宰,创造者,万物在他头脑和手中成型,独属于他的小小王国。再没有其他神比他热爱和专注自己的工作更甚。这是一个如此精密复杂美丽,又单纯的世界。只有在这里,他才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头脑灵活,双眼放光,不复人们和诸神眼中那个形象:笨拙、迟钝、丑陋的瘸子,在光辉美丽的诸神之中,显得那么令人嘲笑或者心生心酸的同情感。他所手制的是精美和最好的同义词,可是他本身被遗忘。
    看起来好像宙斯和赫拉的力量、美丽、智慧的遗传并不在他本身,而是在他制作出来的东西上。她想,站在旁边,看他敲敲打打,一只金手镯逐渐成型。那是一只咬尾环蛇,蛇身遍布细密复杂的金鳞片,双眼是细小的红宝石。
    他当然能做出最好的,没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因为他的心血与灵魂在那里。
    直到完成时,赫淮斯托斯才看到伫立于一旁的卡比萝,显出稍稍的惊讶。一从他的世界回到这个世界,他立刻又显得不善言辞和处事,神采黯淡下来。
    “很抱歉,刚才我没有注意到你。”赫淮斯托斯说,他身边的少女立刻跑过去,给他们拉来桌椅和脚凳。
    那都是些漂亮的少女,精美绝伦的人偶。
    “她们缺乏生气。”卡比萝评价。赫淮斯托斯苦笑一下。
    “最关键的是灵魂。”赫淮斯托斯说,“很难,无法制造。”
    “但是你制造了潘多拉,还有人类。”卡比萝说,“再没有谁比你更懂得制造这些,然而你身边这些却并非生命。”
    “最先制造人类的是普罗米修斯,技艺是他流传下来的。我只知道该如何造,但确切地说,我并不了解本源,那是更深的心智智慧。”赫淮斯托斯说。“或者说是盖亚,但是我们并不清楚,完全清楚。”
    “我知道。”卡比萝说,“但是你仍然有能力制造出拥有思想的人偶,为什么不这么做?”
    赫淮斯托斯眼里显出某种退缩感,又很快平静下来。
    “不,不是因为害怕她们会像其他人一样,即使我是他们的创造者。”赫淮斯托斯说,“我只是不习惯和有生命的东西打交道。”
    “而同时,你又那么渴求和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同。我知道这并不矛盾。”卡比萝说。
    赫淮斯托斯转移了话题。
    “那么,找我有什么事?”
    卡比萝看了他好一会儿,四周只有机械运作的声音呼呼作响。
    “我要走了。”
    赫淮斯托斯有一瞬间的震惊。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卡比萝微笑一下。
    “与你正相反,赫淮斯托斯。我热爱生命,与他们共舞。但我并不习惯与众神在一起。莱姆诺斯的祭坛与神庙太多了。请原谅,我们并不是习惯一群神在一起而显得热闹和欢乐的族群。如果你确实了解,就会知道。”
    “很抱歉。”
    “这没什么,我会带他们离开,去萨摩色雷斯。只是一次简单的搬迁而已,正如我们一直做的那样。”
    卡比萝的声音很平静,平淡。语气轻松得犹如谈论手镯的精美和众神的八卦。
    “好吧,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良久之后,火神才说。
    “我会的。”卡比萝说,起身打算离开,同时她的动作停顿一下。
    “怎么了?”
    卡比萝转过身望向他,微微皱起眉,似乎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在她心中涌动。
    “修普诺斯,他不是你的朋友。”最后,她开口。“他们那族不存在朋友。”
    卡比萝的话非常突兀,没有铺垫也没有解释。火神看着她。
    “为什么?”
    “你对修普诺斯了解多少?”
    火神思索了下。
    “我觉得并不像你现在说的和认为的那么不了解。”最后他只能这么说。
    “也许你觉得没必要,他看起来并非是太复杂的性格,也许你是正确的。”卡比萝边说,边缓慢地点头。“不过他与奥林帕斯的神确实有些不太一样,当然,他与我们流着不一样的血。我们都并不熟悉他们,赫淮斯托斯。”
    她走出山洞,阳光耀目,土地一望无际。她骑在狮子上,缓缓走过这片土地,空气里有歌和舞蹈,神秘的词语在低喃。黑土。她巡视和倾听,这片土地的灵魂。它那么美,那么肥沃,可是永远在某一角残留着某种诡异。
    赫淮斯托斯并没有出来送她。他退居于他的工场之中,只有美丽而无生命的黄金少女陪伴着。也许赫淮斯托斯实际上性格是相当孤僻的,那种被伤害而退居壳内的孤僻。然而他内心如此强烈地渴求着认同,只要一点善意就能得回应。
    狮子载着她缓步慢行到海边。天空灰暗,乌云在远处的海面上压下来。
    暴风雨要来了。
    她抬起头,有一瞬间,天空仿佛落下无尽的红色雨滴。
    她觉得寒冷。
    我从未忘记。她抱起双臂,低声说。


    IP属地:浙江8楼2015-05-02 17:19
    回复
      H、永世
      极深的洞穴尽处,夜的双子,睡眠与死亡的休憩之地。
      无垠幽暗之中,细小火星闷在黑色雪花玻璃的炉中微弱地明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暖流与罂粟花的馨香,一种使全身酥软的情欲与沉眠缠绕、神秘莫测的气息。
      柔软如云的铺盖上,睡神以慵懒缠绵的姿态,拥住自己的弟弟。
      死亡苍白的脸上淡薄的红晕尚未退去,是生命的色泽。他正因疲惫而陷入了沉睡中,物质的躯体本身对于他而言就是沉重的负担,又何况被激烈使用。
      其实不像大地所出产的生命,这种事对于他们来说并非是必要的欲望纾解和情不自禁。只不过既然在躯体内,就乐意以这种方式表示亲近罢。
      起码对睡神来说是如此。
      其实他们并非大地眷属,而是夜晚的孩子。大地对于他们来说是异乡,这里的规则本不适用于他们。
      正如卡比萝所隐约意识到,他们与奥林帕斯诸神并不是同族,那么就未必按着奥林帕斯诸神的逻辑行事。他们自成一个家族,是比海洋与大洋诸神这些遥远亲戚更远的陌生者。
      但她没有思索得更深,大部分其他神也一样。他们无法想象在这片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切的大地母亲的世界里,有不属于她的异乡来客。
      未曾认知的东西与你已知的如此相似,看不出太大的异样,你要如何分辨它呢。
      他们不是同类。与诸神相似甚至相同的外表和言行,只是一种便于在大地上行走的模仿。
      奥林帕斯诸神和大地上的人类称他们为冥神,就是字面意思:居住于冥界的神祇。这是一种很泛泛的空间归类,天空,海洋,大地下的,而冥界还生活着很多大地后裔的诸神:哈迪斯、珀耳塞福涅、斯提克斯等等。
      奥林帕斯诸神不曾在大地内部——也就是现在的冥界生活过,故而自然觉得大地就是全部的世界。他们当然也知道创世的神话,但仍然没有什么引起他们的注意——不过就是不同神的谱系而已。
      提坦神族却更习惯称夜族为异乡神或外神。因为在他们曾经在大地内部生活的那个时代,世界分为整个大地和深渊,以及从那里偶尔来访的夜神一族。
      奥林帕斯诸神厌恶深渊,尽管他们绝大部分都并没有到过那里——曾经是提坦诸神居所的大地内部已经成为了不可擅入的禁地——它成为了全新的领域,有了一个新名字:冥界,意为看不见之地。对于深渊,他们了解到的知识更少,不过是起源、尽头。而至于实际如何,对他们而言也实在无需多考虑。因为他们并不需要它,除了知道可以把它当作监牢。而这自然会导致他们更不愿意想起它,更加避讳它。
      而对于夜族自己来说,当然看得更清楚些,关于自身的存在,以及与大地的关系。
      睡神不怎么喜欢大地。
      在他看来,大地已经是一个单一而乏味的梦境,充满重复的乏善可陈和漏洞百出的丑陋。他喜欢的是美,不受约束的纯粹,不会被时光锈蚀的永恒,被自己的意志主宰。所以他厌恶醒来,被迫回到这具星界物质打造的躯体之内,以睡神的尘世化身之姿。唯有在睡梦中,他才成为真正的自己,那个游荡于幻梦境的灵。
      但是死神在这里。由于必然(ananke)的法则,相比睡神,他被更深地约束于此。而在这里,他们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必然之子。
      因此睡神常常会在这里陪伴着弟弟。
      塔纳托斯已经睡着了,在睡神的黑暗之乡中。那个灵魂安安静静地休憩着,显得很舒适。因为那力量营造出的世界与他自己的如此相似。
      修普诺斯轻轻抚摸着那头柔软的银发,又亲了下塔纳托斯的脸颊和嘴唇。
      他的手沿着脸颊的弧线滑下去,以一种熟稔而珍惜的态度抚摸着那具身躯。
      他们都不喜欢物质的约束。但这确实使得他们能相互触碰和感受,一种独特的亲密,为之沉迷的愉悦。
      正如潘多拉揭开装满keres的瓮时说,在这里有智慧。
      塔纳托斯的身体上有他留下的印记,很多。在短暂的时刻里,他能拥有甚至占有对方,对其施加影响。这真是美好。就他们本身的灵来说是不能被增减的。但就像前面所说的,在万有之中,很多事都遵守另一些法则。
      指尖和掌心都流连于那具躯体上,随心所欲——它的主人早已默许。它本身是美好的,而那上面的每一个印记都令他想起当时是怎么弄出来的,那是一种可以微笑的甜蜜回忆。死神——这人格化的死亡的性格无疑是冷的,缺乏欲望和热情。但他对于修普诺斯的索取是从不拒绝的,要怎样就怎样。
      塔纳托斯并不会害羞,只是反应略显迟钝和青涩,有时候会不知所措。被挑起情欲时,会显得仿佛有血气般生机勃勃,一种说不出的甜美感。睡神觉得这样的弟弟非常可爱。
      想要掌控他在自己手里释放欲望,因为自己的调弄而激起身体的反应,想要进入他的身体拥有他,想要这样的他在自己身边直至永远。
      无法餍足的欲望。
      但现在这些暂时中止了。因为躯体既然被使用就会有累的时候。塔纳托斯的灵已经被安抚休息了。肉身的疲惫却仍然累积着。
      而睡眠是治愈身心的。
      他有些恋恋而惆怅地抚摸着那些印记,指尖释放出的力量使那具躯体酥软,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反正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而弟弟的恢复和舒适当然是最优先的。
      他仔细地整理着那具躯体,直到确信等塔纳托斯醒来时一切疲惫和酸痛必定已经被治愈。然后才揽紧了对方,准备入眠。
      临睡前,他忍不住又亲了下对方的嘴唇。
      “我是真的很喜欢,做这些会令我感觉与你如此接近而亲密。”
      他对休憩中的死亡说。
      “如果你不讨厌的话,嗯……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这样?”
      睡神所说的那些话,死神当然其实能听到。
      他大约是不会抗议的。
      不像出于万物而渴求万物的大地诸神。作为永世的灵,他们是完全向内的,自有满足的。大地诸神渴求外物,由此诞生无止尽的欲望,随时间前进改变。他们则望向自身,沉浸于本身的单一与完满,即所谓永世(aeon),就是永远存在(aeion)。
      死亡——夜族内部自然不会称呼死亡为死亡,这只是他们在大地上的名和责任。如果说其他的灵是如定义般代表了永恒存在,那么他则是否定存在的存在,是拒绝有的无。而从某种层面上看,就是相比其他的灵,他更加不喜欢外界打扰。然而就是这样的他,硬是也被带到了这里。
      跟睡眠一样,死亡自然是感到不舒服的,也许更甚。虽然在这里的化身的性格很安静顺从,如同本体的静默。而那些狂暴的部分则无时不在万有外翻腾窥探着,从深渊之底向他所在之处侵蚀,要将其带回自我的虚无之中。
      想到这里,睡神就不免有点忧郁。手的力度微微加大了,睡神将那具躯体稍稍揽紧了些。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他低声说,“但是我会一直在。”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
      “能够让你稍微开心些的事,我都会去做。”
      “所以……稍微依赖于我吧,不要再那么孤独了。”
      “我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做。”
      喃喃低语融于夜色般的黑暗中,罂粟花香袅袅从闪光燃烧的香料上升起,开出一派沉眠的温柔。


      IP属地:浙江11楼2017-11-08 23:34
      回复
        摊手,老是被百度删我也没办法。


        IP属地:浙江13楼2017-11-08 23:42
        收起回复
          新面孔来报道


          15楼2017-11-13 22:22
          收起回复
            J、Underworld
            修普诺斯不是哈迪斯的下属。
            虽然因为得罪神王宙斯,他不再在奥林帕斯山上有立足之地,也越来越少在大地上现身,只能回到他的起源之处——深渊。
            对于奥林帕斯诸神来说,深渊是在地下的,被默认为是冥界的一部分。而那是睡眠和死亡永远的家。
            而哈迪斯是冥王,统治着整个冥界。
            但修普诺斯当然不是哈迪斯的下属。
            其实塔纳托斯也不是,他和哈迪斯就像平面和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无法放在一起。
            冥界。
            虽然它名义上是大地的一部分,但基本处于众神的思虑之外。
            相比繁华嘈杂的地上世界,它显得冰冷沉默。这个充满无尽黑暗而乏味的地下世界与那欢乐的大地其实并没太大相似之处与联系。如果说它与地上世界最相关的,无疑是阴魂——那些人类失去生命后剩下的东西。一种毫无用处与力量的残留,一种证明曾经存在过的幻影。所有活着时曾有的欲望都已经丧失了,甚至连自我的理智都不再保留。因此它们是很好管理的,在灰烬之地随便哪游荡都行。对于它们而言,失去生命之后,唯一看重的事就是得到合仪的安葬,确保它们能顺利地进入冥界,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理论上它们当然是冥王哈迪斯的子民,但是它们既不向哈迪斯纳税,也不向他提供劳役;而哈迪斯也不向它们下达命令,统治和指挥它们。一切城邦和权力体系的基石,都并没有。在冥界,被奥林帕斯诸神看为重要的权势显得很虚幻。因为这里已经止息了一切生机勃勃的欲望。
            也许因为这里实际上已经更偏深渊地界,就更遵守另一些法则。
            大地上的人乃至神都是被禁止未经允许进入冥界的——而老实说他们也并不愿意来,除非是被命令或强迫。常会来到冥界的只有赫尔墨斯,因为他是传达神王宙斯意志的传令之神。另一方面原因则是他身为道路引导之神,也同样要为亡灵指引前往冥界之路。
            而如今,曾经习惯在大地上漫游的睡神自然也是常来冥界。
            其实睡神可以不经过冥界就回到深渊。正如前面所言,只要他想,无论当时处于何地,无需踏出一步就能回到那里。
            但现在他很多时候会呆在伊利西亚,为着塔纳托斯。
            伊利西亚是美的,非常美。黄金时代的幻影。大地之上,再不会哪里有比它更洁净无瑕,纯粹全然的幸福。因为乐园已经失去,往日的门扉关闭,到处都是荆棘和蒺藜,要叫人流血和泪。
            睡神也是喜欢伊利西亚的。它的光色与气息,那种温柔而略带忧邑的怀念感,身处其间时,它会令人忘却一切痛苦,忘却时间。令他想起他和塔纳托斯年幼时一切纯真的美好。
            他希望现在仍然如此。
            午后那种慵懒而充满花香的薰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坐在闪烁的日光兰花丛中,塔纳托斯温驯如小兽地半躺卧在他腿上,伸手拨弄金色的纤细琴弦,听它发出无意义的袅袅叹惋。难得的小憩时光,很短暂,又静止得像永恒一样久远。
            修普诺斯的衣服是雪白的,并且微微闪耀,是梦境跨到现实的遗忘之光的颜色。它与这片苍白水晶般的日光兰原野如此和谐。塔纳托斯的衣服却是纯黑的,就是他自身的黑暗,一小片不协调的阴影,像随时准备侵蚀和破坏。
            在这个陌生的万有中,它们被与根源断开,不知所措,狂躁不安。
            但现在,它也只是衣服的质料而已。毕竟它们的主人都如此安静而乖顺,接受着睡神的抚慰,显得如此惬意。
            “塔纳?”
            “嗯?”
            “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塔纳托斯的眼睛里倒映着伊利西亚,空气和光线的金色、花朵的浮白、还有草那种苍翠的冷绿,薄薄地现在那层银色虹膜上,都显得如此虚幻朦胧而幽暗。
            “这个万有对我而言始终感觉很陌生,这是没办法改变的。”
            他坐了起来,银发略显凌乱地披着。修普诺斯伸出手理顺它们。
            “不过,至少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平静。令我觉得,在异乡有能落足休憩的地方。”
            他冰冷的手握住睡神的手,转过脸凝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微侧过身,轻吻了下嘴唇。睡神揽紧了他,加深了那个吻。
            修普诺斯是温暖而甜蜜的。万有的美丽与辉煌,一切欢乐。对于死神而言,都是漠然无味的。只有从那个血肉与灵魂都如此相似的灵上,他才能感受到。因为他们是双子,而睡眠是属生命的。
            结束了吻,塔纳托斯直起身看着他。
            “你真美好。”塔纳托斯说,声音很轻而柔和,像恋人的私语。
            “我对你负有责任。”修普诺斯说,声音是安抚灵魂的温柔。“你喜欢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什么都可以。”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黑暗撕裂了伊利西亚的空气,化为塔纳托斯背后的羽翼。
            “我先走了。”
            “嗯。”
            手又被拉住。
            塔纳托斯回过头,他的双生兄长正望着他。
            他被拉回了那个温暖而弥漫花香的怀抱。
            黑暗的羽翼消散了,他又显得美丽而柔和,像被爱的少年。
            “真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为什么要去做那些事呢。”睡神把脸埋在他的颈项旁,闷闷地说。
            “那是命运说的。”
            “为什么一定要听从。”睡神揽紧了他。“况且这个物质界对你如此充满敌意。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好了。就算它被混乱和无序充满,与我们也并没有关系。”
            塔纳托斯回过头,安慰地吻了下他的脸颊,随后消失在空气中。
            命运的指令,必然的指令。对于他们这些必然之子来说,是发出即遵守,不会质疑也不会拒绝。
            修普诺斯没法改变塔纳托斯这种一贯的听从。即使他们是夜神最宠爱的双子,即使塔纳托斯从各个意义上也是最被纵容的那个。
            他望着塔纳托斯离开的伊利西亚好一会儿。
            令人难以想象,大地上最后的净土却是属于冥界的。也就更难令人能想象,冥界之王哈迪斯其实生活在最洁净美丽而宁静的土地上。
            他爱着那样的大地,所以失望于现在的地上世界。
            冥界是个清冷的地方,充溢着边缘的昏暗。亡灵们毫无生气,雾气一样漫无目的地飘荡。这里曾经居住过提坦诸神,但那古老的过往荣光亦早已成为废墟,早在黄金时代开始之前。
            相比嘈杂欢乐的地上世界,冥界实在太过平静到乏味,极其无趣。这里缺乏血气,就是生命的欲望,连血腥的斗争都不会存在。那些痛苦到令人诅咒自己为何要生活在日头下的东西。
            它只是无聊而已。
            然而大地诸神称这里是可怕的。
            他们是对的,尽管他们已经并不完全了解且渐渐遗忘了它为何可怕。自从哈迪斯来到这里,他们就认为一切已经结束了,就继续欢喜地投入到他们的永恒享乐之中。
            深渊被掩藏在大地的遮盖下,没人再想起它。
            睡神起身向深渊走去。整个大地在他身后远去,越来越小,最终化为洞穴尽头流变的无数幻影,万华之象。
            必然的宫居中,他找到了编织蓝图的命运。
            他说,我要塔纳托斯留在我身边。
            命运说,凡你所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你既起了这心,就没有能阻止你的。你且等待那日。
            只是你要小心,爱既然诞生,就是可被毁灭的。
            然后睡神就回到了幻梦境。
            大地诸神对于睡神的印象自然是睡眠之神,是带来治愈身心的休憩的黑甜乡,那万古的黑暗。而梦境这种东西是梦神的司掌,为诸神向人类传达神谕。梦神就如同赫尔墨斯和伊利丝一样,是众神的传令之神,为着实际的目的编造梦幻。
            但他们没有见过另一些梦,那些奇异的、超世俗的瑰丽幻影。它们不对现实大地负责,而是梦的精魂本身。他们没有意识到,大地上平日所见的梦神就像它的名字那样,只是一个符合他们要求的幻影,随意捏造、面目模糊,一种投射的影像而非真实的存在。
            人类也许可能见过幻梦境,在睡眠的漫游中,在酒或药物的作用下,他们的灵魂不那么牢固地连接于躯体,能瞥见它。众神却不行,因为他们完全的大地血统,完美的肉身,使得他们的目光必然只能望向大地,不会离开家和母亲。
            而自从潘多拉将鬼神(keres)释放,自那之后从大地尘埃中诞生的人类,也有了更多多来自黑暗的成分。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死后的欲望,只有回归冥界。
            那已经是深渊的前沿,而非大地给予的安息之地,提坦诸神母亲的怀抱。


            IP属地:浙江16楼2017-11-18 19:49
            回复
              K、酒神节
              狄俄尼索斯,一个从死亡中复活的神。
              神是不会死亡的。那是人的属性。狄俄尼索斯诚然出自一个凡女的肚腹,然而宙斯的雷霆净化了他的血脉,除去了那些来自尘埃的杂质,使得他成为了不朽。
              然而又有秘密的流言说,他曾经被分裂肢体,血气尽失,只剩下一颗心。
              真相如何,也许只有众神知道。但现在的酒神节,既有着纵情享乐的狂欢,也有着森冷的阴郁。有时候,人们热烈地迷醉于酒带来的美妙,将世间一切拘束抛开,得到无上的欢乐。而又有时候到处弥漫着冥界气息,人们泼洒祭酒,悄悄说,来自地下的精灵在人群中游荡,人们不得不想尽办法驱逐它们,免得它们为害。
              自从普罗米修斯在墨科涅为人与神立约,祭仪便没什么大变动。人们焚烧牺牲的油脂和白骨献于诸神,使他们享馨香之气,而滋滋作响的烤肉则归参与的人享用,是节日的庆典飨宴。而具体到哪个神时,可能献上的牲畜有所不同,仪式也有所不同,但都是细枝末节。
              尽管不知起源于何时何处,也不知何人所授,却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祭仪,同样流行于世人间。
              那就是献给地下诸神的祭仪。
              如果说敬奉一般诸神的祭仪是严肃而愉快的,人和神的美好互动。那么地下诸神的祭仪便是严肃而阴郁的,人们不是祈祷他们为自己带来祝福和恩慈,而是恳求不要为害,驱逐那些邪恶。献给地下诸神的牺牲,是决不可与人共享的。
              这可真是奇怪。照理说,天空、海洋、冥界全属于大地,而它们的统治者,都是一样的大地后裔,还是同父同母的克洛诺斯之子,三兄弟。甚至实际上,地下才是真正更靠近他们的根基-大地之母盖亚的地方。不知为何冥界却并不遵守公认的仪式流程,而另有一套体系。人们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关于地下诸神的事,甚至只要地上诸神的职能稍稍透过地表、与地下有那么一点点关系时,人们也忙不迭地改成地下诸神的标准。比如执掌大地收获的德墨特尔,比如偶尔来往冥界的赫尔墨斯。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人和神都只爱大地表面到繁星满天的苍穹的空间。但大地本身尤其内部,却受到了人们深深的忌讳。
              传统上,人们按着空间和出身区分诸神。海洋诸神,大洋诸神,奥林帕斯诸神,提坦诸神,克洛诺斯后裔,宁芙,属于森林的潘。而所有这些神都是大地后裔。还有另外的夜神一系。
              但从前面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真正诸神的不同的区分线,其实是这样的:
              地上世界与地下世界,地上诸神与地下诸神。
              尽管谁都知道地下只是冥界,而冥界只有软弱无力的阴魂,以及守卫冥界的怪兽。而怪兽比如三头犬科尔伯罗斯,也是极不愿意来地上世界的(它只被赫拉克勒斯强迫带上来过一次),更不可能想要入侵它。
              然而人们看待地下世界,就仿佛潘多拉的瓮,里面充满无尽幽暗与毁灭。那瓮的盖子就是大地的遮盖。他们满心恐惧,深怕一旦大地漏了点缝隙,就有邪恶展翅破土飞出,给他们带来灾难。
              甚至它们早已经充满大地表面了。
              他们仍然害怕,怕会有更多的出来。
              所以他们才举行那些祭仪,为了驱逐那些东西。
              狄俄尼索斯当然属于永恒欢乐的奥林帕斯诸神之一。众神之中,再没有谁能如此与节日和庆典相协调。
              他的头上带着青翠欲滴的葡萄藤冠冕,双颊娇艳如朝霞,皮肤散发醉人的馨香。
              年轻光辉的巴克斯神啊。
              没人会说他是属死的,属于月光下的尘埃与白骨,属于坟墓的。
              然而谁又都知道,他确实地死过,又从死里复活。这才从宙斯那无数与人同死的人间私生子中脱颖而出,成为有福的真神。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节日之中,仍然有着某些冥界的部分吧。
              莱姆诺斯王国的明珠,神一样光辉的索阿斯所宠爱的女儿,公主许普茜佩勒,就是在某一次酒神的节日里,看见了那些幽影,还有那只黑豹。
              她用紫水晶杯喝那醇美的葡萄酒,但是她仍然醉了。
              她想要大笑,想要张开双臂,让裙裾翩然飘飞。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脱离沉重的肉身,如此轻捷,如同羽毛和蝴蝶,能在空气中舞动。而世界充满熠熠光彩,无数金色露珠洒落,又像清透泉水倾泻于视野。她听见了遥远的歌声,仿佛天地万物在一起歌唱,是星辰旋转共舞的和谐。
              这就是酒神带给人们的欢乐。在醉酒中,人们如痴如狂,见到各种异象。他的祭司与忠诚的追随信徒被称作酒神狂女。她们沉浸于那无理智的疯狂之中,仿佛不在现实世界般无休止地癫狂舞蹈。她们宣称,在这样的疯狂中,她们见到了酒神,甚至感到与他合为一体,有无上荣光。神降于人身,而人成为神。
              狄俄尼索斯的母亲本是凡女,就是人之子。
              许普茜佩勒感到世界仿佛揭下了朦胧灰暗的面纱,她看见了真实的光辉与美丽。以往看到的世界都是模糊而幽黯的,被侵蚀得面目全非。现在镜子被擦亮了,她看到了如此崭新洁净的它,仿佛时光之门再次打开,她来到了传说中的黄金时代。
              她不再是一个人,沉重的肉身不再拘束着她。她升上高空,脚下不是泥土,而是轻盈的白云。她的视野无限广阔,那就是诸神的眼睛。她同时在各处,同时看到了各处的一切,就是大笑的她的自己,狂舞的诸人,抛洒的鲜花之冠与血腥的撕裂肉块,莱姆诺斯的全境。还有那些东西。
              那些愚盲之物,穿梭于人群之中共舞的不详阴影。
              它们尖锐咆哮着(听起来像是那样的声音),和着单调刺耳的长笛声与钹声,旋转与舞蹈。
              不洁。
              混乱。
              狂热。
              山羊角。
              吃食血肉。
              献祭的盛宴。
              她感到头痛欲裂,想要呕吐。四周的景象扭曲变形,眼花缭乱。她昏昏沉沉,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要去休息。她站起来,也可能只是想象中站起来。她摇摇晃晃,走路不稳。
              醉酒后,你可以看见一切,现实的与非现实的。美丽与恐怖。
              世界的光辉渐渐淡去,像火炬熄灭,被映亮的精美消隐于黑暗的幕后。那些东西却还在那里。
              某种恐惧抓住了她。
              你要小心那些东西,不要接近它,不要被它俘获。
              它们会撕裂一切,而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不知道手里那些血肉是什么,是谁的。
              因为那时候,你不再是人了。
              她想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却不知道该如何避开那无数狂舞的黑暗。
              然后她看到了那只黑豹。
              它也跟它们一样漆黑,却显得非常冷静而形体鲜明。它以一种食肉凶兽特有的优雅缓慢穿过那些幽影,好像在巡视自己的地界。当它经过时,那些东西的声音和动作就缓慢下来,逐渐变得淡薄。
              像是感受到被注视,那只黑豹望向她,向她走过来。疯狂的帷幕从它身后落下,显出了平静贫乏的正常世界。
              它很冷,非常冷。不是说温度,而是好像令一切寂静下来。
              它走到公主面前,舔了舔她的手指。
              她仍然昏昏沉沉,像是宿醉,随时将要坠入睡眠中。但她觉得安心了,因为知道自己所在和将投入的世界,都是安全的。
              睡眠的黑暗将合上她双眼前,她看到那只黑豹迅疾奔跑,快如闪电,冲向了正在消散的黑暗的缝隙之中,也许是她的错觉。模糊轮廓中,她觉得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形的阴影。


              IP属地:浙江17楼2017-11-18 19:52
              回复

                L、阿瑞亚
                你想要的爱,是怎么样的?
                节庆过去,平淡的日子来临,然后又是节庆。日复一日,季节在轮回,时间却是流逝而去。
                人们议论许普茜佩勒婚嫁的言论就多了起来。凡是莱姆诺斯岛的居民都知道,国王有个未婚的女儿,巨龙所守护的珍宝一样的公主。本地的贵族青年自是都有追求的机会,不过也难保国王不会想要和其他王国的高贵家族联姻。
                若是问许普茜佩勒自己有什么想法,她大概却是不知道的。
                她坐在泉水边,看着自己的倒影,那张脸上有种深深的不解。
                在爱这件事上,连神也没什么参考价值。万神之王宙斯是出了名的风流,他也许曾经真爱过赫拉。为了留住她。他请求大地盖亚为他们的结合做证,大地以一棵金苹果树为他们祝福。又不惜把自己的金座、霹雳乃至权柄都与赫拉分享。由此,夫妻结合的契约-婚姻真正诞生了。它起源于宙斯的真心,然而如今的局面,实在显得太嘲讽。
                婚姻之神赫拉本身的婚姻,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
                美与爱之神阿芙罗蒂忒。
                正确地说,爱神其实应该是爱若斯,那个太古的起源神。但对大地上的人和神来说,他都实在太古老而遥远,并不行走于这个时代。人与奥林帕斯神立的祭祀之约,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遵守,或者说能倾听到。于是爱神的职能便多归了阿芙罗蒂忒。她的条兜是诱惑万物情欲的。
                阿芙罗蒂忒。
                官方名义上,她是宙斯与狄俄涅的女儿。但更广泛的言语(logos)是,她是星空之神乌拉诺斯的欲望。在那次盖亚对乌拉诺斯的决裂中诞生,一同诞生的是生出嗜杀渴血的青铜世代的梣木宁芙,以及血咒所化的复仇女神。
                很难想象,这样娇柔美艳的女神竟来自那样丑陋的肉块,那样残酷的罪行。与她的诞生相伴的神司掌残杀与罪恶,她则如同杂草中一朵珍奇的花。所以人人皆如此说,其实也不把它当真。
                阿芙罗蒂忒被赫拉指给了火神赫淮斯托斯,如同一个礼物。
                因为火神要求娶阿芙罗蒂忒为妻。
                他向来就喜悦美的事物。
                于是事情就这样成了。
                火神的要求,赫拉的命令,这其中却唯独没有阿芙罗蒂忒自己的意志。
                神的命运也不过如此了。
                婚姻从宙斯挽留赫拉的见证变成了捆绑二者的锁链,又成了阿芙罗蒂忒的枷锁。
                婚姻之神,爱之神。连她们自身都没有从中得到幸福。那还是永恒欢乐的诸神,人所向往的完美样本。比诸神更低劣和不幸得多的人类,又能得到什么呢。
                她看着自己水中朦胧的倒影。纳西瑟斯爱上了他自己,完全可以理解。人当然首先最爱自己。即使并不是从未见过自己的真容,即使并非如此美丽。
                其实她也并没有坚定的守贞信念,如同野兽女王阿尔忒弥斯和她的信徒那样。世人都说要爱英雄,英俊的、强健的、有高贵血统的,做下金色不朽事迹。又或者与众神交好,诞生下出色的后代,自身又被关照,名字被众人念到永远。
                她并非想要与众不同,佼佼于诸人之上,如同所有普通少女幻想的那样。
                她只是觉得这些都很虚幻。
                你想要什么呢,美丽高贵的公主?
                我只是想要很多的爱。
                没有背叛,没有变质。
                没有痛苦,没有忧愁。
                相互理解,唯一的唯一。
                但那样的永恒之爱是不存在的。
                因为在这大地之上,你们的爱神诞生于爱的毁灭与背叛,被大地绝弃,与她相伴而生的是杀戮与诅咒。
                从源头就已经被污染。爱是不可信任。
                亲爱的许普茜佩勒啊。
                洞穴里有隐约水声,在深深地下中显得无比空旷幽寂,那就是地下暗流。塔纳托斯站在水流中冲洗身体。其实洞穴里别无光线,他的头发却折射着淡淡的银光,好像落满星辉。他本身也苍白得像幽灵。
                修普诺斯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弯腰拿起放在岸边的柔软布料,帮他擦洗。
                “身上酒气怎么这么重,又被阿瑞斯拖住了?”
                “嗯。其实本来可能还要更久,要不是阿芙罗蒂忒把阿瑞斯喊走了。”
                修普诺斯叹口气。
                “塔纳,我不是想干涉你的交际。不过我也很希望你做完工作就能直接回来。”
                “嗯。”塔纳托斯应了声,似乎不甚上心。
                兄长兼恋人的睡神觉得有些许失落,就轻轻扳过对方肩膀,在那张湿漉漉的脸庞上亲了下。
                “如果,”他低语,“如果我能使你快乐些的话,多给我点时间。塔纳,对自己多关心点。即使在这里或者说尤其在这里,你也应该得到美好,既然你为此远离了你所习惯的永世。在这里,命运交给你的那些工作毫无意义,若不是为大地后裔着想,你本不必做那些。”
                塔纳托斯抬起眼看他,那双银宝石眼睛里仍然看不出什么情感。不过他至少知道睡神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即使他毫无共鸣。对爱的无知和缺乏共情能力是两回事。于是他按照对待恋人的方式亲了下修普诺斯。对方果然情绪好了些。
                “那么说,你见到阿芙罗蒂忒了?”睡神开始找话题和弟弟聊天。“她看起来怎么样?”
                “很灿烂,挺开心的。我想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她应该已经全忘了。就算从旁人嘴里得来消息,对她来说也像别人的事了。不过她还是喜欢阿瑞斯。”
                “本能吧。既然她本体是那样的存在。”
                “狄俄涅她们把那个东西放出来本来就是没办法的办法。结果他们不光忘了这点,还争来斗去最后把阿芙罗蒂忒指给赫淮斯托斯。出问题只是迟早。”睡神细心地帮弟弟擦脸,“不过这也跟我们没关系。”
                “有的。可能那时候母亲会要我们去处理。”
                睡神的手顿了一下,语气有些烦躁。
                “我不知道阿南科当初答应了克洛诺斯什么,以至要如此帮助他的血亲。但我很清楚一点,那就是我决不可能关心他们胜过自己。而我想做什么,她也不能阻止我。”
                “母亲很爱我们。”塔纳托斯用一种平淡的口气直述。
                “也许是这样。”修普诺斯的语调柔和了些。“那么她应该也是关心你的,以一个母亲的爱。而我,千真万确地非常爱你,直到永远。塔纳,我希望你是有福的。”
                水珠从死神湿漉漉的银发中渗出,滴落回幽暗而清澈的忘川支流之中。这水令人失落和隐藏真实。洗一次,他就离这个世界更近些,离自己的永世更远些。而他性格安静,不仅只因为本性,而且是被安抚的。
                温暖的手搭在他腰上,抚过苍白冰冷的皮肤。这当然不仅是单纯的擦洗,于是他顺从地去吻睡神。
                我如此爱你,塔纳托斯,我心爱的弟弟。哪怕有一天,你会因此不安,并憎恨于我。像盖亚对待乌兰诺斯那样,把爱的心挖出来抛弃,使我成为自己的灵,不再渴求这些。我也觉得理所应当。只是,我不会让你讨厌我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些话,睡神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内思索。一旦说出来就显得太苍白,仿佛在索取对方对等的回应。
                况且现在的塔纳托斯如此任凭他随心对待自己。
                我要得到这样一种纯粹的爱。就是创世的爱,与生命的金树一样长青,光辉美丽如斯。


                IP属地:浙江18楼2017-11-28 01:37
                回复
                  N、复仇女神
                  求你憎恨我,诅咒我。
                  求你使我的血气枯干,使我的生命如恶地,洒满盐和荆棘的种子,永不得救赎。
                  那时候,剑从那个神的后背穿胸而过。
                  四周风呼云应,黑暗如夜,霹雳咆哮,震耳欲聋。一切发生得极其迅疾,是闪电的光。
                  然而就在那一刻,雨滴凝滞在空气中,雷光冻结,时间仿佛过得无限缓慢,拖延成永恒。
                  那个神转过身看他。
                  他带着隐去身形和气息的帽。那是独眼巨人的精工,提坦的出色工匠。他们制造了真正的神器。后来的火神赫淮斯托斯被各种赞誉,被奉为工艺之神。为了他的手艺而让他回到奥林帕斯,为诸神制造宫居和各种绝佳的用品,一些桌椅,一些首饰,一些人偶。
                  独眼巨人,听这个名头就似乎显得又巨大又迟钝,头脑缺乏智慧。打仗时候只会给敌人疯狂扔石头的那种。他们也不以制作各种精美物品而闻名。神话里他们似乎只做过那三样东西,霹雳,三叉戟,隐身帽。仅此而已了。
                  王权的象征,与宙斯的雷电同样出色。
                  然而那个神还是看到了他。
                  他的脑海中轰鸣作响,一切杂乱的思绪。
                  父亲当然看得到,他什么都知道。他实在太强大了。即使几乎所有提坦全盘倒戈,我们仍然打不过他,要靠这样卑鄙的手段。
                  哈迪斯。
                  他听见那个神的低语。
                  不要看我。他在思绪中说,然而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像被石化一样怔怔不动。心智却发狂般尖叫。
                  金色长发飘扬,像灿烂的光辉。那双晴空一样碧蓝的眼睛微笑着,像他很久很久之前看到的那样平静和了然。
                  求你不要这样看我。
                  诸神还在等待着他的成功。但是时间已经静止了。
                  那个神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父亲的血粘在他脸上,污秽的重罪。乌拉诺斯就是指着这血诅咒了后裔。从此他所有后代的血都被污染。
                  哈迪斯。那个神再一次呼唤他的名字,轻柔如一个慈爱父亲的口吻。而他们正大笑着,看繁花在原野上盛开,蜻蜓飞远。
                  那血冰凉、黏腻、腥滑,诅咒的锁链缠绕,堕落的印记,深印于灵魂中。无法洗清的恶,时间即使倒退,也不能抹去曾经发生这样的事。
                  你当被判有罪,沉沦黑暗直至永远。你当被放逐至恶地,不配与嘉美和幸福为伍。
                  你当痛苦。
                  因为你背叛了爱。
                  那个神却是微笑着的,面对自己的失败,却毫不惊讶,有一种终结一切的解脱感。
                  他们靠得那么近。冰冷的手,血蜿蜒在那张惶惑的脸上。仿佛籍着这血亲的血,即将举行什么仪式。
                  那个声音温和而怜悯,像一个父亲抚过儿子的头顶的安慰。
                  我的孩子,我祝福你。
                  哈迪斯醒来,周围是无边幽暗,没有一丝响动。
                  他坐起身,一片比黑暗更黑的阴影向他移来,轻盈得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走得近了,那是一只猎犬的形状,黑如暗夜。
                  那双黑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他伸出手抚摸猎犬,物质化般的柔软黑暗。
                  “没事。”他对猎犬说,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语。“这种梦,不用管也没关系。”
                  厄里倪厄斯,复仇女神。弑父的罪行,由乌兰诺斯的血中诞生,出没于地下的诅咒。
                  不要被她抓住,不要被她逼迫至疯狂。
                  她司掌的并不是正义,而是复仇,怨恨的愤怒。
                  我指着我的血起誓,听从我的召唤。
                  人们时常把复仇女神当成真正的神,就是那种有躯体和肉身的。他们栩栩如生地描绘她们的恐怖与丑陋,敬畏又厌恶,做着尊贵诸神所不屑的脏活。
                  赫西俄德说她们是乌兰诺斯的女儿;埃斯库罗斯称她们是黑夜的无父之女,被阿波罗指着辱骂。
                  都只是一部分表象的解释。
                  她们并非有着确切家谱的神,而是一种潜伏在血里的无形之物。
                  乌兰诺斯以自己的血为媒,向那些东西发出邀请。要求它们来到这片土地上,败毁他那些受造的后裔。
                  籍着生命的血气所开启的门,它们来到这里,潜伏在所有后裔的血中。
                  因为那血有着同一的根源,就从源头起受到了污染。
                  你凭自己的血起誓,就可以召唤它们,使你自身成为厄里倪厄斯,拥有那种力量。
                  地下世界已被封印。但仍然有无数道门可以打开,深藏在生命的血中。
                  只要你邀请它们进来。
                  怨恨的力量,毁灭的念头。
                  只要你邀请它们进来。
                  它们并不分辨正义和错误,也没有理智和喜恶,只是一种力量。
                  造成它们形象和性格的,是召唤它们的生命本身,想象里的可怖和可憎。
                  珀耳塞福涅在地下世界的时间很少,绝大部分时候,哈迪斯都只是独自一个。
                  他抱起那只猎犬,抚摸它。
                  它安安静静地任凭哈迪斯动作。
                  哈迪斯的手也是冰冷的。
                  你的血中无有血气,流淌着的不过失去生机的灵液。
                  神是不会死的。但你已经无法再享用神食(ambrosia)仙露(nectar),那些使诸神得到力量的东西,大地出产的生命之粮。
                  你竟何主动投向这样的命运。隔绝阳光下的世界如此坚决。
                  你是被祝福的,而非被诅咒。
                  为何那时,你要对诸神说,我可以去当献祭。那件事本与你毫无关联,你不曾出了主意,也不曾赞同,更不曾插手造就。
                  纯白无瑕。
                  你却要出头当替罪的黑羊,被放逐于荒野,不得回归。
                  那时,你凭着血诅咒自身。
                  它们向你聚拢,因为你的灵如此黑暗忧哀。
                  漆黑的毁灭扇着翅膀降落到你头上。你携着它们向深渊坠落。
                  你的王冠乃是罪,你的权势是无。
                  冥界之王啊。
                  那时,他坠落在大地深处。
                  那个穿着寰宇衣裙的女神向他走近。
                  他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女神轻轻颔首,是的。
                  自身的囚徒。
                  女神说,此后,人们无法再复生。而阴魂必回到这里。因为大地的血脉指着自己献祭深渊。
                  你因死亡成为有死者的王。
                  他望着那无边际的黑暗,第一次知道它叫死。
                  你已死去,无法再回到阳光上的世界。
                  下一刻,女神柔声呼唤,用一个母亲的口吻。她从黑暗里领出了一个少年,牵着手过来。
                  少年手脚纤细,容貌青稚,几乎只是个孩子。
                  他略有惊讶。
                  他原本以为死只是一种状态,料不到女神的话有双重含义。
                  那片黑暗的化身或本体被塑造得与大地之子一般模样,竟显得如此安静,甚至近乎弱小。
                  女神要求那个化身把那些阴魂带回冥界,就是人生命消失后的残留。因为此后大地上生发的人必有深渊的成份。
                  所以阴魂因着记忆眷恋地上世界,却绝不回返。
                  冥界的阴魂无力而虚弱。然而人们又恐惧地窃窃私语,说,被拒绝进入冥界、或因某些原因回到地上世界的阴魂,总是拥有极强的诅咒力量。
                  所以人们总是满足阴魂的心愿,又如此重视死后的安葬。
                  不像诸神在自己的领域内强大,它们越远离自己的本源,就越因不得安抚的愤怒而强大。
                  不像生命向着外物要求满足欲望,它们要求自身的安宁。
                  不要打扰它们。
                  然而人们称那种力量为复仇女神,指着血召唤诅咒,使仇敌痛苦。而神的诅咒自然更加强大,可以使整片大地败坏生机,污血化为瘟疫,不毛之地。
                  无数的血滴落土地,召唤出那种力量,不断侵蚀着界限。
                  你们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它已经成了一种常态。那个名字如此熟稔地被你们呼唤,如同其他神的名字。
                  事实也确实如此。
                  因为从天地分离的创世开始刹那,它就已经被你们召唤进来了。
                  大地与星空之子啊。
                  所以一切必然开始。
                  从源头就已经被注定,被污染。


                  IP属地:浙江20楼2017-12-03 16:33
                  回复
                    O、加德伊拉
                    越过加德伊拉,面向极西幽暗,此去更无路。
                    大地的胸脯极其宽广,人们来来去去,远方仿佛无边无际。若非某种必要的目的而执着地寻找,是不可能来到大地边缘的。
                    神也很少来到边缘。只有太阳神赫利俄斯从大地极东升起,驾着他的金马车跨越整个天穹再到极西降落。有时候他歇息,天上就没有太阳,只有白昼的光了。
                    大地极西是世界降落之处,降向地下的昏暗。故而冥界最接近地上、最大的入口就在这里。赫尔墨斯就是从这里把阴魂们引向冥界。梦神们来往的梦原也在这,那是一片灰蒙蒙的荒地,现实与梦的边缘界限。
                    这里有几个岛屿,居住的都是神裔,光辉美丽。但更多的地方,大片的地方,都笼罩在昏暗之中。那些地方总是死气沉沉而安静的,好像亘古以来就是那样,以后也很难想象有什么改变。没人会对它们感兴趣。
                    这里有死神塔纳托斯的休憩之地。
                    不,不是一个洞穴,或者一座神殿。
                    而是一个城。宽广的土地,极大的城,恢宏精致,如同奇迹。
                    它深陷于阴影中无法看到实体。不,实际上它本身就没有实体,它是阴影构建的都市。就像人的影子。
                    曾经有一座城叫加德伊拉,是亚特兰蒂斯的双子之城。亚特兰蒂斯可是个辉煌的名字,但因为触怒诸神,已经被毁灭很久了。它其实不仅仅只是一座城,也是十座血亲的城的总称。现在仅有这个名字留下来,其他的都失落了。
                    加德伊拉当然也没留存下来,神的忿怒是不可轻视的。如果说它没像其他城一样被击沉至海底,也只能勉强说那片土地留了下来而已。
                    但是那座城的影子却留了下来。就像人们说的,影子就是灵魂。
                    听它的传说就知道,亚特兰蒂斯当然属于不敬神的白银世代。
                    所以我们完全能想象这座城是什么。它属于地下的精灵。那些曾经是人类但不再是的东西。
                    它们沉睡着,把自己的姿态凝成石像一样永恒。这里非常非常安静。比睡神厌烦打扰声音的洞穴更加安静。
                    死神就居住在这座城里。诗人们有时候说死神居住于大地边缘,那就是指这里了。诗人们所说的死神崇拜的城市,也是指这里。
                    大地上没有生者会敬奉死神,把他当成应许和恩慈的神,像其他神那样,没有。即使他们厌恶现世生活,那也是因为他们认为死后的世界可以给他们想要的,死亡只是必要的媒介。在这个秘索斯(mythos)世界,就是他们崇拜冥后珀耳塞福涅和狄俄尼索斯。
                    故而当然只有死灵奉死神为自己的主。
                    与涌动在深渊的纯粹黑暗不同,它们曾经是人类,永久的印记。
                    它们曾经是人类,真正的人类,有着热切的爱和憎,崇敬和不信,就是所有人类应有的东西。
                    众所周知,白银时代人类和神的关系搞得很糟糕,最后以神厌倦了人并毁灭这一代做结尾。
                    传统的定位,自然是人不敬畏神,最后终于自取灭亡。后来也有异议,说人和神之间的摩擦不一定全是人的错。真相究竟如何,已经湮没无闻。而该如何评价,也没有绝对客观的角度和立场来导出绝对的定论。但可以确定的是,从普罗米修斯为人和诸神订立祭祀的契约起,人与神链接的关系就变成了以利益为主。
                    人敬畏神,向他们焚烧牺牲,是为了从神身上获取自己所想要之物。雨水,谷物,鱼,财富和荣誉。恐惧神的怒气,是因为害怕自己和自己所有的被损害。
                    在人和神的交易之中,无疑人是大大得益的,并不等价。神将自己置于一种高位而赐予。相比人得到的物质和精神回报,神所得到的要飘渺无用得多,赞歌,牺牲的馨香之气。这并不能增进他们的力量,只是一种被尊敬的满足感。这种不对等造成看起来神对人是完全施舍和照顾的。而它又造成了另一种假象,既然神如此大方而不求切实的回报,那么神所做的一切有着天然优越性和正确性的。因为人对神做不了什么,无论是使之得益或者损害。那么人被神所损害,肯定是自取的罪。而再由此反推,就会掩盖人崇拜神的利益实质,而变成一种仿佛出于天性的爱戴。
                    总而言之,它会造成这样的假象认知:人理所应当崇拜神,因为神本身天然优越和正确,如此让人心甘情愿而赞叹,无关利益。虔诚应当像人吃喝的欲望一样发自本心,自然而然,没有就代表人已经变质,失败的产物。
                    而真实是:神手里捏着人的命脉,人才不得不向神乞讨。人跪拜神时,看到的其实是自己的利益与欲望。
                    这就是白银世代起,祭祀所代表的人与神之间关系的本质。
                    所以白银世纪的毁灭从开始就已经注定。因为神所要的,本就违背根基。
                    被这个假象蒙蔽的,是神而不是人。
                    假设有另一群神出现,能满足这些神不愿满足人的愿望。人立刻就会转头。人们称赞神光辉、优雅而美丽,智慧充足。他们也为此自傲,相信正是因为这些人类才崇敬他们。然而即使神黑暗、疯狂、丑陋,甚至不可理喻。只要能满足人的心愿,人也一样崇拜。
                    之所以能维持着虔诚的假象,不过是没有竞争者,而现有的神的内部等级秩序早已安排妥当并相互认可罢了。
                    而死灵则已经完全变成另一种情况。它们不再需要生命的欲望来满足自身,故而它们不会崇拜需求生命的神。而对于死亡塔纳托斯,它们即他的一部分。他的意志即它们的指令。即使它们曾经是人类并且仍然保留自我意识的记忆,然而欲望从属载体。况且那是一种思想和理念的感染。
                    寂静领域。
                    塔纳托斯是沉默的,止息一切。有时候人们想象他会贪婪地追逐和渴求生命。不是这样的,他的本性向内追求自我,厌恶一切外来物,就和其他灵一样,甚至更甚。在这地上世界所行的,只是出于赫玛门尼(Heimarméné)的命令。
                    他本是被放逐于此的。
                    睡神来到加德伊拉时,所有的都在休憩。这里只是蒙蒙一片阴影。
                    他自如地走向它的核心,一团苍白的虚幻,唤它的名字。
                    塔纳托斯。
                    当记忆醒来时,辉煌拔地而起,一切变成了曾经的样子。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塔纳托斯看起来懒懒散散的,皱着眉,显得拘束在躯体里很不舒服。黑豹卧躺在他身边,用尾巴轻轻扫着安慰他。
                    “怎么了?”
                    修普诺斯看着他,坐近了揽住他的身体并亲了下。塔纳托斯摸了摸黑豹的头,它站起来轻盈地走了几步,又卧倒了看着他们。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看下你。我一会儿就走,你继续休息。”
                    “哥哥很寂寞吗?”
                    睡神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很寂寞吗?”看修普诺斯没反应,塔纳托斯又重复了一遍,语调很慢,像是因为刚刚醒来,思维还很迟钝。“要我做什么呢?”
                    隐秘的欲望在胸中涌动,却无法言诸口。
                    “不,什么都不用做。”睡神轻声说,“你看起来还很累,先休息吧。我真后悔把你吵醒。”
                    冰冷的手按上睡神胸口。
                    “我能感觉到你的感觉。”他的语调跟那只手一样没有温度而平板。“我的躯体本就是借你成形的,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很坏的梦……想起了一些事……”睡神抚着那张和自己如此相似的脸。“你继续休息吧。”
                    塔纳托斯有好一会儿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没动,像是在感受睡神的真实心情和想法,最后点点头。一直在观察的黑豹立刻走过来,躺回塔纳托斯身边。塔纳托斯伸手抱它。
                    修普诺斯退开了几步。
                    黑暗与虚空展开羽翼,物质即刻消散,城的荣光翻面为无,就是世界万物背后的阴影。
                    而阴影中心是虚空,虚空的虚空。
                    塔纳托斯,他想着这个名字,感到心口发痛。
                    塔纳托斯本是不喜欢这里的。而死亡回忆起自身的来处时,即得自由。之所以还在这里,只是因为修普诺斯。死亡的封印在他身上,即是爱(ROS)的封印,就是与这世界立的约。
                    然而这个世界对他充满敌意。
                    睡神望向阴影中的都市。
                    Keres就是使者(kerux),就是追随死亡而来的,也是要引领他回去的。尽管它们在此地也就要遵守此地的法则,就是成为各种各样的形态。
                    那只动物就是最深最纯粹的黑暗,最接近死亡本体的存在。有它在旁边时,死亡是觉得最放松的吧。
                    然而塔纳托斯喜欢修普诺斯。
                    在这充满无数光影的万有之中,能做些什么让他感觉好些呢。
                    或者至少,不需要做那么多无谓的事。


                    IP属地:浙江21楼2017-12-07 01:11
                    回复
                      P、幻梦境
                      这个世界本身是一个梦境。
                      洞穴尽头流动的幻象。
                      闪耀,斑斓。
                      那时候,年幼的睡神是喜欢着它的,甚至可以说向往。
                      夜神居住的深渊是逻各斯(LOGOS)的世界,充满着从不越轨的秩序,整齐运行的元素,宇宙的法则,星辰的源头。
                      包括爱也是。
                      对于众灵来说,他们身处自己的永世。一即全,全即一。自身即完满,并不需要外物。
                      包括爱也是。
                      捏造一个大地后裔的形象现身,不过是出于暂时或偶然的需要。一个面具和人偶,内在是无形之物。
                      而死亡和睡眠是不一样的。其他众灵都知晓并参与赫玛门尼的蓝图,他们却是无知的,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被放入物质躯体中,按着万有之中存在的方式教养,有成长,学会了解他者,渴望外物,好奇未知,自我意识的爱与憎。
                      所以他们来到了地上,克洛诺斯建立秩序的秘索斯世界,那时候就是黄金世纪。
                      深渊中看到的万花筒。
                      一开始的时候一切如此美好,纯白无瑕,万物的光辉。
                      随着成长,毒素就轻柔地渗进来。
                      你想要做什么?成为什么呢?
                      想起你自己的本来面目,是谁,来自何方。
                      而这将使你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到现在,你已经知道一切运行的轨迹。
                      而此时,你想要什么呢?
                      风从昏沉黑暗中刮来,带来彼岸的气息。
                      修普诺斯望向大地。夕阳沉坠入深海,冰凉迟暮的血色弥漫开,仿佛酒神手中的葡萄酒倾洒而下。远方的一切被照耀得一片金红,整个轮廓如此迷人。
                      在这个地上世界里。那群众神们永恒享乐,玩着权势的精巧游戏,娴熟而游刃有余。
                      他们骄傲而充满自信,是生活在大地和星空怀抱中的舒适,被宠爱的孩子。
                      太过理所当然的现实,令人不会起探索未知和好奇的心,不会想要去看外面。深渊是被诸神厌恶的。
                      睡神转过头,走向大地边缘的昏暗之中,走向梦原。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睡眠是一种安稳的憩息。而梦境是如此虚幻的存在,无论发生了什么,醒来时便都化为无。梦魇的利爪只能止于睡眠之内,随时可以逃进安全的现实世界中。
                      那些东西,是不存在的。
                      只是梦而已。
                      其实这种想法并没有错。
                      现在游荡在大地上的梦神,是奥林帕斯神们的传令之神。为他们传达或真或假的神谕,为人们送去或正确或误导的征兆。那是一些现实的碎片,神的意志。
                      而梦神面目模糊,按着需要随便变成哪个人都可以,却没有自己的脸。梦神仿佛有很多个,不知道多少个,在哪些地方同时出现,没有特点。于是神和人都没有给他们起名,也没有试图分辨他们,只径称之为险恶的梦幻。
                      那是一些随时生灭的幻影,就是梦的诞生和消散,无数的无数。
                      与现实相比,梦境很安全。无论你经历了什么,醒来时都是入睡时的完好无损。
                      但如果要睡神自己说的话。
                      睡眠是深夜中不祥的冒险。
                      梦境是意识的世界。在清醒的现实中,客观存在不可更改。灵魂在肉体之中。路要一步一步走,花朵枯萎了就会落下,石头掉进水中会沉。从天上到大地有九个日夜的距离,从大地到深渊也有九个日月的距离。
                      但是当梦神穿过牛角与象牙之门,这距离就是无。生死之间不可逾越的壁垒,也仿佛消解了。你能在梦中触碰到死者。
                      睡神走过梦境的边缘,穿过不可见的屏障,来到了外面。
                      清醒的世界中,乌兰诺斯覆盖着大地,一个安全而坚固的小屋,一个万物之卵。大地上诞生的孩子们就在里面生活着。蛋壳里的小鸟。
                      梦的世界里,他们也被约束着。那些甜美和可怖,都是属于大地的,被拢在其中。
                      脱离了肉体与物质的枷锁,灵魂的意识就得到了自由,能前往很远很远的地方。
                      但你要小心,梦的屏障远没有现实物质那么坚固和可靠。
                      世界的门是向内打开的。外面的存在无法进来,出去却要容易些。
                      不要跑出已知的界限,不要进入深渊,不要探索原初的缝隙(CHOAS)。
                      外面是无尽的知识、智慧,秩序,幻影下的宇宙真容,构造万物的齿轮。
                      以及与之相对的无理、愚盲,不可言说、无以名状的疯狂。
                      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记忆的声音在身后发问。
                      沉眠之主转过身,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
                      塔纳想要什么呢?去玩吗?那里?
                      小小的银色灵魂点点头。
                      他走过去,看到那双银色星光的眼睛里是虚无。
                      塔纳托斯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怠倦。冷漠。没有好奇。不会想到未来。旁人希望他怎么样,他便听从。
                      他们在最初的乐园里很幸福。
                      而修普诺斯要离开,也就放手了。
                      那不是你的错。
                      黑夜的影子拢在他身上,像母亲的手放在他肩上。
                      你们必然分离,无论你或者他的意志,或者命运,都会如此。因为你们要成长,要有自我觉醒的余地和空隙,清楚地认识到自我和世界,才能谈论爱。亲密得如同一体,只是年幼时懵懂的萌发,但不能让它成为你们的阻碍。
                      我知道。
                      睡神的手穿过记忆中的虚影。
                      但是塔纳看起来还是很孤独。
                      他有他自己的事,并非离开你就无法独立存在。
                      空白的时间。
                      那时,他去了奥林帕斯山,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生命可以凭心拒绝或接受命令,质疑,为自己而行事。强烈的爱与憎,对于旁人和自我的感受。千丝万缕纷繁复杂的关系与情感。权势的力量。血缘联系的诸神。
                      过得不久,他便意识到自己与他们并无干系。他们在舞台上,而自己是抽离在外的观众。
                      再到后来他看到命运的蓝图,越过深渊,并意识到自己是谁,一直辗转到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太多能说的。
                      再次遇到塔纳托斯,已经是在一切发生之后的事了。
                      那时的死亡也已经是完全体。面具下的幽暗。
                      为什么到了现在,反而会想要回到起点呢。
                      求取那些不属于自身的东西。
                      因为你曾得到过它。
                      也许夜神是知晓这一切的,从开始预见到结局,并希望籍着它以实行意志和计划。然而这对睡眠来说,毫无关系。
                      你们同样知晓一切,且拥有自由意志。
                      而你仍然想要去爱他,以世间之爱。
                      睡眠维持着身形的幻影,金色的眼睛注视着梦境里看到的地上世界。那就像黑暗宇宙中随手吹出的一个泡沫。
                      似乎如此脆弱。
                      万有,所有元素与律法混合构筑而成的世界。身在其间而得以相互接触,生发的一切。
                      命运女神为着阿南科的意志而不停地纺织,赫墨拉永恒地行走着时间的刻度。众灵都在被安排的位置上做着被吩咐的事,永不越轨而停歇。
                      而死亡和睡眠是不一样的。
                      正是因为被吹入了生命的气息,所以修普诺斯才对现状有所不满。他并不想塔纳托斯做那些事,认为是无意义的,对自身毫无用处,甚至是一种讨厌的妨碍。
                      他注视着那个泡沫,以及吹出它的深渊里所运作的法则。
                      找到它们运行的因果,如何利用,知道想要的该如何得到。


                      IP属地:浙江22楼2017-12-21 00:58
                      回复
                        Q、丑闻
                        美神阿芙罗蒂忒与军神阿瑞斯的偷情,经由无所不见的太阳神赫利俄斯好心告知,终于被阿芙罗蒂忒的丈夫,火神赫淮斯托斯知晓。
                        于是就闹出了那一场著名的抓奸戏码。
                        “可我还是不解气!而且他们居然全都在笑我!”
                        睡神的洞穴中,赫淮斯托斯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从你娶了阿芙罗蒂忒的那天起,他们就已经在等着看这个笑话了。”
                        修普诺斯的话语平缓而冷静,似乎并没有太多同情的意思。不过他至少没有跟其他诸神一样为这件事发笑。而且他其实本就殊少给人以亲切感,只是一贯对谁都态度温和而已。
                        “阿芙罗蒂忒是我的妻子!我们的婚姻是由我的母亲,婚姻之神赫拉亲自见证的!可是她背叛了我!”
                        “那算不上背叛。”睡神的语气依旧无甚波澜,“她本来就没有爱过你,又谈何背叛。只能说她没有理会婚姻的契约罢了。”
                        “修普诺斯!连你也……”
                        “而且你也并没有忠于她。你自己难道也不是到处找情人么。”
                        “这不一样!就像宙斯和赫拉……”
                        “赫拉只不过是没有渴望再去爱其他人而已。又不是宙斯随意风流,她却理当守贞。”
                        “但是大家都这么认为!”
                        睡神的神情显得很怠倦,像是不欲再多此多做纠缠。
                        “总而言之,你既不爱她,她也并不爱你。你想得到的是美,你已经得到了,还要奢求什么呢。”
                        “她是我的。”赫淮斯托斯固执地说,如同任性地紧紧抓住什么不放的孩子。
                        “任何人都只属于自己。赫淮斯托斯。”
                        送走了仍然处于悲愤之中的赫淮斯托斯,修普诺斯松了口气。空气终于重新变得寂静与阴凉,却还残留着一股硫磺与火星余烬的气息,像火神不甘的怨恨。
                        他敞开所有的门扉,让黑暗里刮来的风吹散这些气味。然后他懒懒地坐在桌边,揉着额头,为着火神刚才的嘈杂而略感不适。火神的人缘难道不应该很好么,为什么独独来找他诉苦呢。
                        也许是因为众神早已预见到了它的发生,不过当成一个必然的笑谈。只有火神自己仿佛没有意识到,眼瞎耳聋。要等待别人告诉他,才能知道,原来阿芙罗蒂忒早就厌弃他,喜欢了别人。
                        当然,也许睡神不过是火神众多倾诉对象中的一个。
                        无疑,它将成为接下来好一段时间内众神的谈资。并且它已经被歌手们编成曲子,作为人们餐间活跃气氛的快乐小故事,将在人间永久传唱,以各种形式和载体被复现。
                        空气有一丝轻微的扰动,变得更凉,残余的火焰气味像一下被闷灭,只余下冰晶那种纯净的冷意。本就幽暗的洞穴显得更加深邃,好像吞噬的虚空。睡神的神情温柔起来。
                        “塔纳。”
                        他柔声呼唤,站起身走过去,握住虚空中伸出的那只苍白的手,然后揽住随后出现的身体。
                        “今天也过来啊。”睡神拥住弟弟,把脸埋入对方发间。“身上也没什么气味,是直接过来的吗。好高兴。”
                        “是你总说希望我能来。”
                        “是我说的。想要做什么?还是先去洗吗?”
                        “嗯。”
                        黑暗的衣料披覆在塔纳托斯身上。修普诺斯轻巧地解开那些缠缚,帮弟弟褪下衣物。虽然那衣服其实就是黑暗本身,只要塔纳托斯动念就会消散或穿上。但是修普诺斯喜欢这么做,塔纳托斯就任凭他。
                        水寒冷而极清澈,闪现着粼粼微光。塔纳托斯步入其中,修普诺斯弯下腰,掬起水帮他擦洗。
                        “今天赫淮斯托斯跑我这里来哭,说那件大家都知道的事。”
                        “嗯。”
                        “我认为阿芙罗蒂忒不算背叛他,因为本就没有爱过。不存在的东西,谈何毁灭。”修普诺斯替塔纳托斯把头发都往后披,拢成一束,抬起手让晶亮的水倾泻在上面。
                        “嗯。”
                        “察看这世界,从源头的乌兰诺斯和盖亚起,他们的爱一开始就伴随了太多的诅咒。厄洛斯又很无情。永恒的爱这种东西,对于众权势来说也是不存在的吧。”
                        “嗯。”
                        睡神侧过脸,亲了下弟弟沾满水珠而冰冷的脸颊。
                        “不过我会一直爱着你哟。真的,一直都会。”
                        “嗯。”
                        “所以你也不许去爱别人。我会生气的。”
                        “你知道我不会的。”死神的语气平平板板。“那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我既没有兴趣, 也没有能力。你也清楚这一点,又何必担心。”
                        修普诺斯的手一僵,好一会儿没动。而塔纳托斯又缺乏对气氛的感知,或者说不在意,也任凭这种尴尬和沉默延续着。见兄长没动静了,他便准备自己洗,却突然被拥住。隔着凉得像冰一样的水,另一具躯体的暖意传递了过来。
                        “对不起,塔纳。”修普诺斯的声音闷闷的。“这对你一点也不公平。”
                        塔纳托斯看着水中的倒影,散落在自己肩上的金色发丝像细细的光线,折射着清净温柔的光芒。倒影中,他的脸庞平静而略显迷惑。
                        “为什么难过?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回过身,睡神看起来似乎确实很忧伤,但他无法理解。
                        睡神抬起手,抚摸他的脸庞。
                        “因为你只能爱我,别无选择。”
                        塔纳托斯微皱起眉,更迷惑了。
                        “那你不是应该开心吗?我不明白。难道你希望我去爱别人?”
                        “不是这个意思。塔纳。”睡神为弟弟拨去脸颊边紧贴的凌乱发丝。“我希望你有选择和自由意志,像任何一个生命所拥有的权利。我……不想显得像在强迫你。”
                        塔纳托斯看着兄长,依旧不能理解。
                        “我们本来就不是生物。为什么非要追求和他们一致。而且我们的爱和他们的本质上就不一样。对于他们来说,爱是发自灵魂和躯体的生命的力量。对于我来说,是借着你与世界立的约,并籍之感受它。你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呢?”
                        睡神叹口气。
                        “也许是我想太多,太按照他们的思维来。”他专注地凝视弟弟,那个苍白银色的虚影。“那么,我换种说法好了。塔纳你对我满意吗?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
                        “哥哥很奇怪。”塔纳托斯轻轻拥住他。“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我难道对你很坏?”
                        “不……我只是太在意你了。”
                        塔纳托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知道了。你缺乏安全感,担心我不爱你。”
                        “也不完全是那样……”
                        “哥哥。”塔纳托斯呼唤他,用着亲属的称呼,慎重的口吻。“你要明白一件事。我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兴趣,是因为爱你,所以才想要去感受它。而不是反过来,我要了解它只能通过你。”
                        睡神温柔地笑了起来,好像灵魂里散发出华彩。他亲吻弟弟的额头和双唇。
                        “我明白了。”
                        “你明明能感受到我对你的感觉,为什么总是这么害怕呢。”
                        “是因为太在意了。”修普诺斯继续帮弟弟擦洗身体,“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水珠沿着头发,缓缓滑过塔纳托斯的脸,滴落回水面。
                        水很冷,非常冷。勒忒之水,lethe的字面意思是沉默、隐藏、遗忘。它不是用来洁净身体的,而是凝冻他的灵、坚固他的躯体,使他封闭关于本体的感受,隐藏自身的黑暗。就塔纳托斯自己来说,其实并不喜欢这么做,像往自己身上缠绕枷锁。但这是为了在这里而必要的,而且是修普诺斯在做,就好很多。
                        “对了。塔纳。我在想,其实你可以不用亲自做那些事的。如果只是为了安抚灵魂的话,叫那些死灵去做也可以。反正性质是一样的,而且他们自己曾经就是人类。”修普诺斯顿了顿,有些烦恼。“但我去跟莫伊莱说,结果她们居然不同意。找了借口说怕它们不那么老实,不好管理,万一把外面的东西带进来就麻烦了。”
                        “她们有她们自己的考虑吧。”
                        “但肯定没考虑过你。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那么在意要保护大地眷属。说到这个我又想起来了,阿波罗为了阿德墨托斯跑去叫命运女神改他的死运。也不知道莫伊莱们在想什么,居然答应了。”修普诺斯冷笑,“也真是够殷勤。当然,阿德拉斯忒亚(Adrasteia,这里为黑夜女神别名,意为不可避免)当初设立命运,不就是为了帮大地后裔管理那些东西么。他们想要命运做什么,自然是无所不从。不管是要给哪个英雄什么功绩,要让宠爱的人得到什么,乃至逃脱死亡。”
                        塔纳托斯察觉到修普诺斯很生气,大概是因为计划没有成功。于是他亲了下对方作为安慰。
                        “没事。对我来说这并没有什么。”
                        “不过即使对阿德墨托斯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修普诺斯果然平静了些,只是嘴角仍然有着嘲讽的笑意。“谁会愿意为他换命?肯这样做的人必定十分爱他。而阿德墨托斯面对这样爱他的人,会把死亡的命运推出去,换得自己的残生吗?据说因为父母不愿意替他死,已经被他视为仇人。可他自己才是最卑劣的那个,有什么资格去恨别人。最后是他的妻子阿尔克缇斯替他死了吧。这就是所谓的爱啊,可惜阿德墨托斯值不起这个价。而且另一方面,按照血亲复仇的律法,既然是阿德墨托斯害死了阿尔克缇斯,那么阿尔克缇斯的弟弟阿卡斯托斯必定要来向他讨还姐姐的血了。那时候才叫有趣呢。”
                        “阿尔克缇斯没有来冥界。”
                        修普诺斯有一瞬间的愣住。
                        “发生了什么事吗?阿尔克缇斯反悔了?还是阿德墨托斯终于醒悟,决定自己赴死?”
                        “不是。是赫拉克勒斯来了,要我交还阿尔克缇斯。”
                        修普诺斯一下蹙起了眉,凑过去亲弟弟的嘴唇。
                        “怎么回事?我看看。”
                        双唇触碰的刹那,他就攫取了那段记忆,立刻知晓了前因后果。
                        塔纳托斯瞬间觉得极为不安,仿佛有极大的风暴即将来临。尽管睡神看起来仍然很平静。
                        “修,你生气了?”某种狂怒,令塔纳托斯都仿佛受到情绪的感染。不,不仅仅是狂怒,而且夹杂着……喜悦。
                        但总的来说,都是一种在睡神身上极罕见的狂暴情绪,摧毁知性的疯狂。
                        “哥哥……?”塔纳托斯轻声说。
                        修普诺斯仿佛回过神,又立刻平稳下来。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睛,贵金属般冰冷,一种深邃而高深莫测的笑意。
                        “原来如此。阿波罗,赫拉克勒斯,阿德墨托斯,阿尔克缇斯。莫伊莱她们原来是这个意思。”
                        “嗯?”
                        “他们自己主动放弃了。”修普诺斯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以一种淡淡的口吻叙述着。“死者不能滞留大地,死者前往冥界不得归来。这是为了保护地上世界不被侵蚀。难道他们以为这是为了冥王哈迪斯的权力和权威?阿波罗大概觉得自己许诺了阿德墨托斯可以替死,又让赫拉克勒斯去解救替死的阿尔克缇斯,非常体现自己的神恩和智慧吧。是的,他做得真的很好,非常好。我都要为他喝彩了。”
                        “修……”
                        “他们自愿让属于地下的东西来到地上世界。门已经被打开了。原来莫伊莱是这个意思。旧印要他们自己解除,既然这本是为他们而造的。”睡神捧起弟弟的脸,“塔纳。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就任凭他们吧。”
                        今晚的修普诺斯格外温柔而缠人,渴求着躯体,以及籍由躯体而接触灵魂。
                        其实对于塔纳托斯,乃至对于修普诺斯来说,欲望都并非发自血肉的身体。他们依靠知识而非本能来运作身体。比如即使现在这样十分亲密的接触。对于生命来说,一切反应都十分自然而然。但对于他们来说知性才是令这种对生命的模仿能进行下去的关键。
                        修普诺斯的呼吸拂过他的颈项,温热而暧昧。金色发丝有几缕落下来,搭在锁骨上,纤细的触感。睡神身上总有一阵很淡的罂粟花香气,这时候也仿佛浓郁起来,缭绕成一派迷离幻惑。
                        塔纳托斯是死物,这具躯体只是表象,好像一幅画。割裂它不会看到骨骼和血,击打它不会留下印记,因为它只是一个幻影,尽管是物质的。但是籍着爱所立的约,他确实能感受到那些。修普诺斯所做的,也能在他身体上显现。
                        喘息,情欲的汗水,显现淡薄血色的皮肤,绷紧线条的身体。塔纳托斯尽量迎合着兄长的索取,甜美而沉重。直至躯体被渐渐使用至极限,他感到越来越累,那种想要远离负担的怠倦。
                        “要休息了吗?”
                        “嗯。”
                        塔纳托斯的意识越来越远离清醒世界。即使有些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不太对劲。
                        “怎么回事,感觉外面好吵。”他迷迷糊糊地说,却懒于思考。
                        “他们那样激怒那个东西,会发生些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吧。”修普诺斯柔和地说,“我想在赫拉答应赫淮斯托斯让他娶阿芙罗蒂忒的时候,这个结果就已经是必然。事实上我觉得她那时也就应该知道了。既然她曾经召唤出了提丰,她就同样应该知道这件事的本质和后果。那时候她那样恨着赫淮斯托斯给她难堪,也自然会要求复仇女神平息母亲的怒气。”
                        睡神的手覆上弟弟的双眼。
                        “休息吧。我亲爱的塔纳,这些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IP属地:浙江23楼2017-12-28 01:05
                        回复
                          书里的另一个故事:寒冬夜行人
                          章一:
                          蛇。
                          黑暗里,有一条蛇,缓慢地向他爬来。
                          蛇的肚腹沙沙地滑过地面,它发出嘶嘶声。
                          他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是被盯上的猎物。
                          蛇在他面前慢慢直起来,张开嘴巴,那嘴里长满牙齿,却是人的嘴,有一条鲜红跳动、仿佛在讲话的舌头。
                          他极其恐惧,想要尖叫。
                          不要被它抓住,不要被它吃掉,不然一切会非常糟糕。
                          那蛇闪电般地咬向他。
                          菲洛克忒特斯大叫一声醒来,感到脚上被噬咬的强烈痛苦。空气里飘荡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恶臭。他低下头去,看到那伤口又在流出黑黄的脓水和脓血。
                          他痛苦地大喊起来,大声叫着医师的名字,却骤然住了口,眼神中流露出不可置信和恐惧。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空地上,不远处是洁白如雪的沙滩和纯净蓝色的海洋,海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好像一块巨大珍奇的宝石。
                          他感到一阵极其强的痛苦,从胸腔发出了非常深沉的叹息和咳嗽声,他的头脑里充塞了无数的念头,像要撕裂他。这使他想要尖叫起来,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他本来应该躺在船上,船上有船员和他的伙伴,船的周围有无数的船。
                          然而他现在醒在一个怪异的地方,一个岛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海面上一条船的影子也看不见。
                          菲洛克忒特斯,统帅家居墨索奈、萨乌马基亚,以及来自墨利波亚和岩壁粗皱的俄利宗的强健兵勇们。这位赫拉克勒斯的朋友、海伦的求婚人,带着七只装满精熟战术的士兵的大船,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希腊联军,动身前往特洛伊,准备劫荡城池,做下不朽的英雄事业。
                          由于在废弃的祭坛边被蛇咬伤,他被同伴抛弃在了荒岛上。
                          震惊、恐惧、痛苦、愤怒、不可置信,当他把一切在这个处境下的人该有的情绪发泄尽了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而直到现在,他仍然有种不真实的荒谬感,醒来后发生的、发现的事,就像一个噩梦。在那个正确的现实世界里,他睡着了。于是现在他坠入虚幻的梦境中,被扔出了预定的故事外,掉落到了某种被遗忘的真空里。只要他真正地醒过来,一切都会回归到正常的命运上。
                          找到梦境的出口,知道怎么回到真正的世界中。
                          于是他冷静下来,开始更详细地察看起自己的处境。
                          他的身下垫了羊毛的厚厚毯褥,是他自己的。身上盖着自己那染色华丽的披蓬。身边放了几个皮袋,他打开看了。里面有的是清水,有的是醇酒,有的是大麦,还有烤肉。食物很多。甚至连他那贵重的弓箭都在。那是他极其荣耀的朋友,已经成神的赫拉克勒斯的有名武器。他最珍视之物。触碰和使用它的感觉,就仿佛握住金色的传说,与它曾经的主人将灵魂的色彩调和在一起。这使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自己仍然是被尊重的,他们仍然看待他是一个高贵的首领,而不是被抛弃的无用**。
                          他被放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正可以给他遮风挡雨。地面干燥,都是沙石,并没有植物,就不会有夜露打湿他的身体。他被安置得很好。
                          他吃了肉,喝了酒,情绪缓了过来,就有些乐观起来。
                          他的同伴显然不会抛下他,只是暂时地赶着急事。也许很快他们就会回来接他,带着能治疗他的医师。诸神自然也不会放弃他这样一个出色的英雄,必然将会给予他相应的份额,就是与他相配的命运。既然是这样,他就不太担心自己的未来会就这样中断,被同伴抛弃,籍籍无名地苟延残喘,无人知晓地像野狗一样死去。
                          他又仔细看了看,发现左边视野里有一个眼熟的小岛,正是他们之前祭祀阿波罗,并导致自己被咬伤的小岛克律塞。那末,无疑这里就是莱姆诺斯了。
                          他的精神更加振奋起来。他听赫拉克勒斯讲过它的故事。那时他们正乘坐阿尔戈号,为求取金羊毛而远征。他们来到过这座岛屿,那时岛上全都是女人,一个男人都没有。据她们说,因为男人们沉迷于色雷斯掠来的女仆,竟抛弃了合法的妻子走了。这大概是由于爱神阿芙罗蒂忒对莱姆诺斯岛生了气,因为她的丈夫火神赫淮斯托斯那样使她难堪。于是她立意要狠狠报复他的钟爱之地。
                          于是莱姆诺斯岛的男人都跑光了。她们则成了阿芙罗蒂忒神庙的庙妓般的可耻存在,渴求并招揽着男人前来,免得使她们陷入灭绝的境地。
                          当时阿尔戈号上的英雄们陷入了怎样的狂欢和温柔乡啊。他们通过了各式各样的考验,怎样的艰难都不能阻拦他们太久。而这群全希腊最出色的英雄,诸神的宠儿,竟在莱姆诺斯岛过了两个春天和秋天,整整两年的时间,他们忘记了一切雄心和目标。要不是赫拉克勒斯发怒了,把他们都丢回到阿尔戈号,指不定他们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呢。
                          菲洛克忒特斯便越发轻松起来。诚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那些女人大概早已死去或者变成老妇,莱姆诺斯也差不多恢复了正常的生态,不那么需要男人。但这也意味着莱姆诺斯将是一个恢复往日繁华和荣光的大岛,而他是一个有高贵出身和被诸神眷顾的英雄。即使暂时地落魄了,按照宙斯的律法,这岛的主人也必然向他伸出友好的手,亲切地帮助他,治愈他。而他休整一番后,就能精神焕发地赶上落后的步伐,继续参与对特洛伊的远征。
                          因此同伴这么安排,当然不是为了抛弃他,而是出于智慧头脑,甚至诸神意志的一种深沉考虑。
                          想到这里,他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他拿起身边的拄杖,挪动受伤的腿,在海边洗净了手,向诸神祈祷,接着充满精神地开始向岛内进发。


                          IP属地:浙江25楼2018-01-04 01:16
                          回复
                            章二:
                            我是菲洛克忒特斯,墨利波亚国王波阿斯之子。
                            那个故事想必已经传遍各处,关于普里阿摩斯之子帕里斯如何前往斯巴达做客,却带走了美发的王后。
                            ……
                            伤口很痛,尖锐的刺痛,像被很钝的剑刮着神经。阳光灼烤着他,他感觉自己像坐在火炉边,即使在树荫下也依旧不停地出汗。他的双手颤抖着,很快就感到疲惫。走不了多久,他就不得不停下来歇息。只是一小段路,他看到他们安置他的岩石就在不远处。要是他的腿像以前一样健康有力,他跑过来根本不花时间。但现在他几乎是一点点挪过来的,每走一步,受伤的脚因为受力就好像被刺了一剑。他尽可能温柔地对待它,尽力避免对伤口的刺激,有时候奏效有时候不奏效。事实上若不是出于尊严,也许他爬过来还要更快些、更轻松些。
                            伤口上粘结着黄黑秽物,无时不散发出一股难闻气味充斥着鼻腔,令他联想起某种高度腐烂的东西。他咬着牙,搬着腿,挤压伤口周围,一阵温热皮肉被无数针刺的剧痛向他袭来。他不由得大叫,伤口里流出了更多发臭的脓液,空气里的气味更强烈了。痛楚会侵蚀人的勇气,酥软身躯的力量,现在他十分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全身随时都颤抖着,紧绷着,预备着承受那痛苦。以往充溢四肢的力量都散去了,他显得疲惫而沮丧。
                            一个英雄,一个勇敢的战士是不会畏惧死亡的。事实上,菲洛克忒特斯从来就没有畏惧过,甚至轻视。敌人的血使他如此兴奋,死亡只是一片阳光下的阴影,描着尸体边缘的轮廓。
                            但是现在他想起来赫拉克勒斯临终前的呐喊,那种因为疼痛而变调、完全不像人的声音,饱含苦汁的嘶吼。那种令人感到浸在舌尖和心头的冷意。
                            一种对无止尽苦难和折磨的畏惧,将人的荣光一点点磨碎,让仿佛神般出色高贵的英雄坠落回属于泥地的凡人世界,在尘埃中打滚,满身脏污。参与众神之战、预定成神的、身披狮皮和传说的赫拉克勒斯,那时候只像一只毫无理智、只懂得因为痛苦而发出本能嚎叫的野兽。
                            那时,菲洛克忒特斯在想,他怎么还没有死。
                            回忆至此,菲洛克忒特斯打了个寒噤。正午的烈阳下,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望向身后的莱姆诺斯。
                            火神最钟爱之地的莱姆诺斯岛无疑是苍凉的,火山构筑的世界。多岩石而少树,诗人们又称它是多风的。菲洛克忒特斯极目远望,所见之处却似乎并无人迹。这令他感到一丝恐慌。他又想起来莱姆诺斯岛是个很大的岛屿,万一他在的地方距离城邦很遥远,那可就麻烦了。
                            他向万神之父宙斯祈祷,向治愈之神阿波罗,以及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还有莱姆诺斯岛的主人火神赫淮斯托斯祈祷。保佑他千万千万不要落入这种困境,给予他支撑的力量,减轻他的痛苦,最好有本地的居民前来,扶助处于困境中的他。
                            阿里阿德涅在被忒修斯抛弃后,不是有酒神前来迎娶她么?各地的女仙们也是喜悦并招揽英雄的。
                            菲洛克忒特斯在脑海中把传说一个个地想过去,给自己安慰,确认自己是重要,并因此是安全的。身上的痛苦似乎确实随着祈祷减轻了些,他就又起身出发了。
                            这次,菲洛克忒特斯走得更久、更远了些,也更疲累而沮丧。
                            他口干舌燥,但非常谨慎而吝啬地不再喝水,皮袋里的清水已经不多了。他现在意识到他的食物留在了原地,如果他要吃饱喝足,他不得不再走回去跟来时一样长的路。这似乎很失策,但拖着那堆沉重的东西走显然也不现实。其实他的计划判断很正确,查探下周围的情形,看看是否有人烟或者比原来更合适的地方。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伤口带来的痛苦太过巨大了,使得探索四周这件事本身变得十分艰难。痛苦消耗了他年轻强健的肉体所拥有的大部分力量,他像一个老年的乞丐那样畏惧一切必要的肢体动作。
                            这时候他真正意识到,很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从前的他是人中的俊杰,有时候甚至会产生错觉,仿佛自己成了神,无所不能,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而现在他躺卧在泥土里,他的骄傲被摧残,甚至连生命本身都显得如此卑微而不易。
                            现在他最大的期望,就是摆脱腿上无时无刻不折磨他的痛苦。相比其他遥远的、不切实际的希望,这个似乎显得更实在简单些。
                            于是他向睡神修普诺斯祈祷,祈祷能摆脱这个痛苦的清醒现实。
                            他又累又渴,热空气令头脑十分昏沉。
                            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梦。
                            梦境很暗,仿佛被笼罩在夜色中,又或者被某种朦胧的黑雾所充斥,看不清它的真实面目。有海浪的声音,船上木板的咯吱声,摇晃着。他正躺在船上某个地方,因为脚伤而休息。外面都是他的兵勇,以及其他地方的希腊联军的英雄。
                            黑暗迷雾里出现了一张嘴,它张合着,露出白的牙齿和鲜红的舌头,发出声音。那是雄辩的、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的声音。然后出现了更多张合的嘴和声音。
                            那些嘴在议论如何对待菲洛克忒特斯,有叹息和忧伤,但更多的是担心甚至不满。他已经严重影响了士兵们的士气,他的痛苦和恶臭给他们带来了麻烦。甚至他们去祭神,却反而被祭坛旁边的水蛇咬伤这件事就是叫人忌讳的,仿佛神的不满。他们应该尽快处理好这件事。
                            他的意识在旁边倾听着,可是无法发言。他听着议论的内容越来越向不妙的方向滑去,他们打算把他丢在附近的岛屿上,丢了就跑。这是最简单而轻松的,趁着他还没醒。
                            这是非常简单的,同时是最妙的办法。
                            定下来之后,他们接着就商议谁来接管菲洛克忒特斯带来的兵勇,人选也很快敲定了。俄伊琉斯的私生子墨登。
                            他想要大喊,愤怒地。但是他的躯体在某一处沉睡而毫不知情。他们轻手轻脚、如同小偷一样把那东西搬了出来,弃置在岛上。所有希腊联军拔锚起航,悄悄地走了,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菲洛克忒特斯大叫一声醒来,胸口仍然充斥着那种怒火。
                            你是**,被厌弃的负担,健康强壮的希腊军队中的肿瘤。
                            一块生蛆的、散发恶臭的腐肉。
                            他们并不是为你着想才把你放在莱姆诺斯岛上。他们抛弃你只是因为你是垃圾。
                            那是一个噩梦,但显得如此真实。
                            周围非常热,而菲洛克忒特斯又觉得非常冷,一种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寒意。
                            那是假的,他对自己说。那不过是一个梦,而不是现实。梦中的希腊联军如此恶毒而不在意他,这不是真的。午后睡觉本来就容易陷入可怕的梦魇,就是牧神潘带给人的那种惊惧痛苦。
                            但是内心深处有声音在说,你知道那是真的,真得跟大地的存在一样牢靠。某个神通过梦境告诉了你这件事。
                            神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万神之王宙斯派遣险恶的梦幻为人们送来或真或假的神谕许诺,凭他的意志使人高升或陷入苦境,就是预定的命运。而神给人神谕和诏示,无论真假、目的为何,表面上都必然是激励人或指引人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样残酷恶意的真相?
                            菲洛克忒特斯又一次大叫,声音里依旧充满痛苦。但是是另一种心灵上的,而不是肉体上的。
                            希腊联军,所有众神瞩目的焦点,心爱之物。他们的行动就是诸神意志的体现。人抛弃了你,意味着神也抛弃了你。
                            不得拯救。
                            那么哪位神,出于什么目的,还要告诉我这件事?
                            四周静寂,并没有神,更没有人。


                            IP属地:浙江26楼2018-01-07 14:02
                            回复
                              章三:
                              从前人和神曾经有过同一个起源,共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后来发生了些事,辗转变成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
                              而神确然无疑地和人永久分离了。人想要和神交流,只能通过祈祷和献祭。人连见神的面都是很难的事,只有极受宠的英雄偶尔才能看见保佑自己的神。更多的时候,人呼求神,神听见了,给人一个征兆,一个暗示。
                              而更加多的时候,神并不听从人的祈求。
                              几天过去了,菲洛克忒特斯感到饥饿。水和大麦还有些,但远算不上充足。烤肉早已发恶臭而被丢弃。事实上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当他第一次醒来时,它就已经有些腐烂了。所以它只宜祭祀完后即刻大家分享完毕,而不能做长久的食物来源。
                              这几天他都时刻绷紧神经,坐在原地看着远方的地平线,等待着船的影子。日头出现,日头落下,月亮升起,月亮消失。黑夜和白昼过去。时间和世界刻印在他眼中。他睡得不安稳,随时惊醒,像听到什么声音。
                              理智告诉他,如果他们真的回来,必然会来找他。即使他在睡梦中,他也会被摇醒,对他亲切地笑,说,我们找到你了。如果他们不想找他,那么等待只是浪费时间。
                              然而他只是漠然等待着,把希望的心消耗。
                              那天,他费了很大的劲走了很远,只见到荒芜冷峻的岩石。草很少,没有溪流可以补充清水,很远才有一点森林的影子。到了夜晚,他饿得厉害,但是离自己原来的地方还有很久的路。他试图用会飞的羽箭射下一只鸽子,可是没有做到。菲洛克忒特斯,希腊联军中最出色的弓箭手,百发百中的神射,因为虚弱和痛苦几乎拉不开赫拉克勒斯的神弓。那时候他第一次深恨它所需要的臂力。
                              等他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已经又过了一天了。他的伤口越发溃烂严重。但是他顾不上,他的心中充满欣喜,比之前得到神弓时更甚。他吃喝着,然后裹着披蓬和羊毛垫褥美美地睡了一觉。
                              再过了几天,他眼见着吃喝的消耗下去。
                              他畏惧路途,之前探路的悲惨使恐惧深入骨髓。但坐在这里无疑是等死了。
                              他的心底仍然有微缈希望,同伴还会回来。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大约是不太可能了。他只得向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的众神祈祷,又再度出发。
                              莱姆诺斯岛下了雨,他欣喜若狂,接了点雨水,又从凹陷的坑里舀了些积水。但是因为没及时找到适合躲雨的地方,他的衣服和垫褥都有点被淋潮了,盖着又湿又冷。因为喝了不洁的水,腿伤也开始发炎,他发了烧,感到身体滚烫,被噩梦侵袭。
                              梦里,他在一座迷宫里,像传说中克里特岛神匠代达罗斯所营造的那座。它有无数的岔路和回廊,还有祭坛。祭坛上的神像却被砍去头颅,身躯是病态的极其肥胖,迷蒙昏暗中显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亵渎感,不复神的光辉。他在其中辗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因为手里没有公主的线团。他是不得神眷顾的英雄,被抛弃于此地,永恒迷失,将被弥诺陶洛斯所吞吃。人人都说,英雄能得到出色的功绩,神的帮助下完成的奇迹。那也就意味着单凭英雄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而他不是被眷顾和预定的那个人。
                              到处飘荡着那个怪兽的臭味,那是被吃了剩下的和排泄后的遗骸发出的可怖气味。黑暗里他听到了脚步声,他带着警惕和狂喜,想着,我找到那个怪物了。
                              他等待着,那个声音也等待着。弥诺陶洛斯是有智力的半人之物,他不可轻视对方。他们警惕地彼此躲藏着,接近着,盘算着如何砍下对方的脑袋。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没有武器。
                              恐慌笼罩了他。
                              那个躲藏在黑暗里的怪物顿时发现了他的弱点,不再犹豫,向他冲过来发起攻击。
                              青铜剑寒光一闪而过的刹那,他看清了对方和对方的脸。那是一个人,纯正血统的人,那张脸是奥德修斯的脸,雅典娜最钟爱的凡人。而他的头颅与身体分离飞起,那是一个牛的头。
                              醒过来后,菲洛克忒特斯感觉疼痛缓和了些,但是身体更加虚弱了。现在他得更费劲才能使唤它按自己的意愿。他下了决定,向着有绿荫森林的地方行去。
                              他开始诅咒抛弃自己的同伴。但复仇女神是要凭血召唤的。她们的律法很明确,你可以凭着血的源头毁灭自己的亲缘后裔,就是父母诅咒子女和后代,年长的怨恨年幼的,此顺序不能相反。故而神话里没有子女诅咒父母得到复仇女神支持的故事。即使有更高的存在比如神的意志,也只会直接惩罚作恶的父母,而与复仇女神无关。又或者受害者的血溅在凶手身上,这样就能使对方受到污染,同样可唤醒复仇女神。
                              对于菲洛克忒特斯来说,这两条都不沾。而且更重要的是,希腊联军的背后站着奥林帕斯诸神。
                              敬奉神的人,神们也许并不记挂他们。他们对神如此真挚爱戴,神却并不凭他们心的虔诚而加以护佑。一样要让城池的冠冕被打烂,一样要他们用披蓬遮脸痛哭。神们行事只凭自己的计划和意志。但是你要小心,神对亵渎和粗心的人则从不轻饶。神是非常小心眼和记仇的。你只要说错一句话,遗忘了某些祭祀,即刻就能引来神的怒火,使你深刻体会神的大能和威力。
                              所以即使好像被诸神遗忘抛弃的现在,你也不要说出不合适的言语,不要向神抱怨命运的不公,菲洛克忒特斯啊。
                              要相信,他们其实正在注视着你,用着人们塑造的神像那种盲眼的目光。看着你在泥里翻滚,逐渐衰朽腐烂。
                              在这时候,将被史诗永久传唱的、不朽的、金色的特洛伊之战已经开始了。


                              IP属地:浙江27楼2018-01-09 00:4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