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与小狗

借用一句装逼话开个头。和人打交道越多，我就越怀念小时候家里养过的两条狗。
时隔多年，关于它们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就像昨夜残缺的碎梦，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有一些片段突然出现在脑海，而当你试图抓住那些零碎的记忆，它们又像透过斑驳树影的一道道光束，伴着微风若隐若现。

两条狗都是土狗，没有所谓“血统”，爸妈甚至懒得费心思给它们起名字。家乡对家养的狗有两种通用的唤法，一种类似于“班儿”这个音，另一种不太好形容，大概是这样，保持吹口哨的嘴形，舌头贴住上颚，用嘴吸气把舌头吸下来发出的那个声音。
嗯，你口技不错。
即便是现在这样唤在路边遇到的土狗，它们也会竖起耳朵望向你，纳闷你居然知道它的名字。
当然，如果非要找出一个有别于别家的狗的称呼，当你唤“狗子”的时候，我家的狗也会摇着尾巴欢快地跑过来，低着头在你腿上蹭来蹭去。
我就讲讲它们给我留下的那些不完整的回忆，鉴于两狗共享一名，就分别以大狗、小狗称呼它们吧！

大狗是那种最普通的土狗，土黄色毛，耷拉耳朵，倒是尾巴很大毛也很长，是我见过尾巴摇起来最好看的狗了。大狗和我差不多同时加入这个家庭，是我刚会爬的时候父亲从同事家抱来的，对此我自然毫无印象，我对大狗最早的记忆是它留在我手上的一块疤。小时候淘得出奇，趁大狗睡觉了去揪它尾巴，它躺下我就揪住尾巴使劲拉，它起身我就松手，反反复复大狗终于被惹恼，对我一阵狂吠。那时候不懂这是大狗对我的警告，还是贱贱地招惹它，最后大狗忍无可忍给我留下了个终身印记。手被咬破后我竟没哭没闹，只是呆呆看着大狗，现在想想当时一定是给吓傻了，大狗好像也知道自己惹了祸，夹起尾巴跑开了。
后来稍微长大些，妈妈看着我手上的疤告诉了我另外一个让我无比震惊的事实，这居然不是大狗第一次对我动口，而我身上另一块伤疤居然是在——嘴里！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非常沮丧的，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居然留下了两块疤，这下是肯定当不了宇航员了，都怪那条死狗！请不要怀疑每个男孩都曾有过的朴素梦想，回首当时单纯的想法我觉得，我真是想太多了……
沮丧过后我才发现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我是怎么被狗咬到嘴的？居然还是里面！妈妈给了我答案，当大狗还是狗崽的时候，我趁家人不注意贱贱地爬过去咬它鼻子，结果毫无悬念被反咬一口，幸好狗小力弱，伤口不大，而且留在里面不至于破相。这让我十分纠结，我居然试图咬狗！得知真相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如何面对大狗，多年后我终于找到一个词能确切地描述出年幼时我世界观崩塌后的感受——蛋疼。

上小学后我和大狗在一起的时间锐减，我也不再纠结于宇航员的事情，因为漂亮同桌告诉我宇航员不好玩，她最喜欢她妈妈，她长大了要当她妈妈，如果到时候我俩还是同桌的话就让我当她爸爸。虽然现在看起来这就像个让人邪恶的绕口令，可对一个整天挂着一条鼻涕的傻小子来说无疑杀伤力十足，我已经开始盼着在下次调座位前快快长大了。
那时候每天放学都疯跑着回家，仿佛这样能把节省出来的时间用来长大。快到家时我总是边大喊着“妈——”边冲向大门，每当这时候大狗总会和我一样兴奋，“汪汪汪”开始吠，蹿到大门口等着我，急得嘤嘤直叫用前爪抓得大门呲呲做响。妈妈拎着炒勺给我开了门就转身返回炉灶，我进来关上门，等着大狗绕着院子狂奔几圈最后来到我身边又蹭又舔，我实在是搞不懂它为什么这么兴奋。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大狗迎来了它生命中的第一个对手。

家里曾经养过一只鸡，小鸡仔自小生活在在大狗的淫威之下，借助爸爸的保护才数次狗口脱险，终于出落成一只威武的大公鸡，全身雪白没有一片杂毛，鸡冠鲜红似血，目光炯炯有神，走路昂首挺胸，打鸣铿锵有力，是一只标准的公鸡中的战斗鸡。也正是受这只战斗鸡影响，直到初中我才能准确分辨出公鸡母鸡，因为一般的公鸡都是红色，而我下意识总是认为公鸡就应该是洁白如雪的，所以没少受到同学们嘲笑。
战斗鸡长大后自然不会忘记大狗曾经对它的压迫，于是家里一时间鸡犬不宁，稍不留神二者就打的不可开交。受制于体型劣势，大多数时候战斗鸡不是大狗的对手，但在长期残酷的阶级斗争中，战斗鸡逐渐总结出一套适合自己的战略战术，充分利用自己比大狗多生的一对翅膀，发挥小、快、灵的特点，经常上演金鸡独立鸡飞蛋打的好戏，慢慢在鸡犬争霸中扳回了一些劣势。二者打得最惨烈的一次均血染战场，一地鸡毛，最后双双鸡犬升天，大狗的鼻子被啄破，黑亮的鼻子上永远留下了一块粉色的疤，战斗鸡鸡冠被咬成两段，再也没能立起来。

后来家里翻修院墙，战斗鸡有翼而飞被偷走，大狗突然就变得没有精神，整天耷拉着脑袋，我觉得这应该算是惺惺相惜。也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大狗出门遛弯没有回家。
大狗离家出走后爸爸找了它很长时间，每天出门召唤，大门经常虚掩着不上锁，就怕大狗回家之后进不了门，可是大狗还是没回来。
在我三年级的那年冬天，爸爸把小狗抱回了家。

那天下着雪，寒风呼啸，天气冷得让我想钻火炉。爸爸进门，拍拍身上的雪，从包里摸出一只小狗崽放在火炉旁，转身出门去上班了。
小狗哆哆嗦嗦，看来是冻得不行，又怕生，眼神躲躲闪闪。我找到一个纸盒把小狗放进去，掰碎了一根火腿肠给它吃，它闻了闻有些犹豫，最后终于是抵不过诱惑狼吞虎咽起来。小狗吃饱后有了精神，开始到处走动，却在角落里吐了起来，现在想想，可能是那年冬天被冻得留下了病根，导致它长大之后也经常呕吐，而且饮食习惯相当不同寻常。

小狗长大后也很小，只有普通土狗的一半大小，耳朵是直的，尾巴细短，一个词来形容它就是短小精悍，给人的感觉很有精神，不像大狗那么温顺。
小狗体型小，自然食量也不大，所以伙食上从没受过亏待，基本上和我们吃一样的粮食。可小狗的最爱却着实让我大跌眼睛。
小狗长大后家里的蔬菜常常不翼而飞，案发现场毫无线索而且赃物无迹可寻，这让妈妈很是头疼。最后我偶然间将罪犯贼赃并获的时候也是难以置信。
那天我午睡后没有起床，没来由地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去，竟然看到小狗前腿扒在放菜的橱子边沿，后腿蹬地脑袋朝里探，跳了几次终于咬住一颗土豆，收回身体一溜烟钻进了狗窝。
你见过吃蔬菜的狗么？而且还会偷菜！后来全国人民一起偷菜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当年那一幕，忍俊不禁。

小狗的到来仿佛给大狗的故事画上了一个句号，可谁也没想到大狗会回家。
像所有的忠犬一样，大狗只认一个主人，看着它颈圈上挂着的一截破旧锁键，我终于明白它当年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人抓住或者收留。
大狗进门后围着熟悉的院子不停奔跑，气喘吁吁，然后就看到了小狗。这有些戏剧性，我依照人类的观点去理解，就好像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仍在家里，可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自己成了另外一个自己，时间难倒回，空间已破碎……大狗显然不会思考这么复杂的哲学问题，它叼起趴在狗窝里的小狗扔了出去，然后钻进了自己的老家。
小狗无疑很无辜，突然被逐出家门，看那体型打也打不过，只好夹起尾巴委屈地嘤嘤直叫，向主人求助。
爸爸在院里另一头给小狗另搭了一座窝，虽然在各项软硬件设施上新窝都比旧窝好的多，可小狗仍然闷闷不乐，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已经成为一条丧家之犬。

那年我已读初一，大狗11岁，小狗3岁，分别正直暮年和青年，大狗应该是小狗的爷爷辈了，所以大多数时间它们的相处并没太大问题，除了吃饭的时候。
大狗总会利用自己身高马大抢小狗的食物，这时候小狗特殊的饮食习惯帮了它，家里做菜剩下的黄瓜头、白菜根，再也不用扔进垃圾桶，随手一甩小狗就会跑去叼，然后咯吱咯吱吃的很带劲，当然它最爱吃的还是土豆，因为我特意观察过，在更方便偷到其它菜的时候，它仍会选择偷吃土豆。看到小狗吃的那么香，大狗也曾横刀夺菜，可只吃了一口，就甩着脑袋伸着舌头向外吐，就像我们看到饭菜里的苍蝇一样恶心。自那以后，每当看到小狗啃食蔬菜，大狗就像见了鬼一样盯着它。

两只狗渐渐相熟后相处得很和谐，小狗经常去大狗窝里睡，有时它会靠在大狗身上打盹，有时它会伸出腿逗弄大狗，大狗就张开大嘴咬向小狗颈部，但不用力，像抬起巴掌嘴里说着“再不听话就揍你！”的老人，脸上却是挂着慈祥的笑。
有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小时候家里院子非常大，大到迷上足球的我经常在家里练习带球射门任意球，我的大臭脚也苦了两条狗，让它们终日不得安宁。那时院里种了好多树，有次砍树的时候，大人们拉着套在树上的绳索试图将砍开缺口的大树拉倒。看到这个情景，大狗跑到绳索尽头，对着小狗吠了两声，于是小狗也跑过来，两狗一起咬住绳索向后拉，它们在给主人帮忙，尽它们微薄的力量。曾经觉得好笑的画面现在让我感动，狗的世界如此单纯，尽管无法理解砍到这棵树的意义，它们还是会无条件帮助主人，毫无保留。

多年后我时常会思考，大狗生命最后的那几个小时里它都想了什么。它还记不记得给我留下的两块伤疤？它会不会怀念那只威武的战斗鸡？它是不是也会想起那位照顾了它三年的另一个主人？它有没有担心小狗看着它死去会心怀恐惧？或许那时候的它意识早已模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又或许它比一生的任何其它时候都更加清醒，坦然走向死亡。
我找不到答案。
只是我知道，如果能重回那一刻，我会抱着小狗守在它身旁，陪它走完最后一程。
爸爸把大狗埋在了院墙外面路边，对我说，以后下晚自习回家就不用再害怕路黑了，大狗会守着路口。

大狗走后小狗变得像当年大狗失去战斗鸡之后一样闷闷不乐，直到一天妈妈从亲戚家抱回来一只小猫仔。
当年一狗一鸡，后来是两条狗，最后一狗一猫，我觉得这是毅种循环。
狗和猫是天敌，路狗甲和路猫乙偶遇都会互相叫骂一番才继续赶路，让它们生活在一起好像有些冒险。
一开始小狗很抵触，“呜呜”地示威不让小猫接近，在爸爸的呵斥下才没对小猫痛下杀口。不过很快小狗就接受了小猫，我觉得失去大狗的它可能迫切需要一个伙伴。至于小猫就更没问题了，它来的时候还在吃奶，可能与生俱来的敌对情绪还没有觉醒，它正好需要一个妈妈。
爸爸在新狗窝旁边搭了一座猫窝，于是另一段让我哭笑不得的日子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