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难追
【归来静水】(一)
晨曦。
一缕光映在眼皮上，暖暖的，痒痒的。淡色亮芒为那脸庞铺上一层暖色轻纱，在鸦羽似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弧形阴影。
空气似乎缓了流速，静静的，轻轻的。大抵也是怕扰了这个熟睡的孩子吧。窗上银帘随风起伏，飘渺虚无，似乎下一刻便要脱离窗框，翩然而去。
不过只是星点的温暖，却似乎抚平了熟睡青年的心事，紧蹙眉峰渐渐舒展，眉线从蓄势待发的箭影，稍弯了，变得柔和了。显得那么自然。仿若它本便应是如此，而非那般严峻之态。
紧抿的双唇也微松了些，长久的压迫使的血液被组绝在外，唇色略显苍白，若有若无的齿印却印证了那人心中情感的翻涌之强烈，以及深陷绝境的纠结。
如果能再向前一寸……哪怕只有一寸……不过一寸啊，求你了！我也只有这么一丝的奢望，既然现实中我只能立身事外，眼睁睁的看着他为我而去，难道连梦境……都要生生将我推离吗？
只见青年双唇微启，无声的梦呓着。忽而又皱起了眉头，手有些不安的四处摸索着，然后便虚伸向半空中，仿佛极力挽留着什么，又像是无声的祈求。末了还是无力垂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一举一动都掩不住无边的失意。
即使多少日夜春秋匆忙而过，徒留一段痛彻心扉的回忆；即使多少阴晴圆缺自己都曾伴过，却也只能在无人时凝视孤月撒下一段回荡过碧落黄泉的叹息……
当夜渐深时，耳畔忆起的是那个人的声线。温和儒雅，却又不乏威严，仿佛永远都那般淡然。正因为他敬重生命，珍视生命，才不会对死亡有所惧怕，有所遗憾。即使直面灭亡，也不过一句——
不悔……
表面风轻云淡，内里却似千斤重。
有人曾与他说：有何分辨、是否后悔。
有人曾一遍又一遍的问他：可曾后悔。
那么他又何曾认真的问过自己一回——
悔吗？
叛师出逃，不悔。或许无归期，只要你安好。
与师尊兵刃相向，不悔。能和师尊在一起的最后的时间了……何来后悔？
人间百年，不悔。人世繁盛，虽长年居于静水湖，但有时看看这人来人往，听听这空山新雨，便也知足了。人生短暂，还能奢求什么呢？
为流月而寻昭明碎片，不悔。如此……便也算回报了故人之挚情，不负了族人之众望。
收乐无异为徒，不悔。为何悔，何须悔？
有那么多的不悔，可惜却没有时间亲口说与你。
那么那一晚呢，你后悔吗？
自是悔的……
悔自己一手创造了这般使三人都进退两难的境地，悔自己将徒儿带入险境，悔自己劳烦师尊下界却只是为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必须……放下……一人……
毫不犹豫，果然是他的作风。
他的选择很简单，也很难。
他放下了自己。
不为别的。若非说缘由，那么唯有二字。羁绊了他一生的二字：
回护。
身前身后皆挚爱。难道命运便合该如此，回护一个，便意味着同时也将舍弃另一个吗？
于沈夜，
或许属于他们的时光早已逝去，或许百年之前的事已无法忆起，但有一点，只要他活着，就会铭刻在心。那是他的师尊。敬过、恋过、愧过、念过的师尊，他曾经不惜代价也要回护的人。若非迫不得已，他怎敢、又怎愿与他再次兵刃相向？但哪怕再迫不得已，他又怎会忍心，伤得他一分一毫……
而于无异，
只不过是一日师徒，却似相识了那么久。那个孩子，跟在自己身后，口口声声喊自己师父，而自己呢？他时常这般想，却一次又一次的将他退上了绝境。若非自己，他怎会小小年纪便背负了那么多；若非自己，他又怎会如此年轻便与死亡相对？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若因自己而埋葬了这四个正直年少意盛的孩子，那么自己曾说过的话，此时又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多么可笑讽刺！无论是出于对生命的敬重，还是由于长辈应护晚辈的常理，亦或只是自己内心深处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希翼，他都不会任由他们为自己送死。
悲夫，世间生死，百身莫代，万劫难复。
所谓人定胜天，永远都只是奢望……
天意，向来，高难问。
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凡是在了天道面前，又算是什么，不过皆是些许浮游蝼蚁罢了。
天命不可违，我认。但凭什么因为你是天，便可以随意夺取他人性命、便可以随意将一个人从另一个人身边带走？你当真——当真一点都不怜悯他吗！即使他不是人，即使他只是一具偃甲……那又如何？！他是谢衣啊！……他是……我师父啊……
脑中映现的，是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每一寸面容，每一种神态，亦是历历在目。曾随时可见的浅笑，唇畔一段愉悦的弧度……如今已然失散，殒于风中，化作所谓过去。
是啊……即使他是偃甲，又如何呢……
恍惚间似乎有一抹身影，一袭白衣，静静的立在墙边，此时桃花正艳。
不管他是什么，哪怕是鬼是妖，他也永远、永远都是我师父……
一个孩子拿着一柄断了的木剑，哭哭啼啼的走在大街上，逐渐走上了转角。
那些笑容，温润的、淡然的、戏虐的、无奈的……每每如浮光掠影般闪过，却又执着的在他梦中徘徊了数十年之久……

他看见那个人转过身来，没有带面具，凝视着他，澄澈的双眸一如曾经，他看见他张开了嘴，面上带着几分安详的笑意，他听见他轻声问“孩子你是谁家的”，看见他平和的笑笑将偃甲鸟送予幼童，听见他指引着，直到他已经成了如今的模样……他就在一旁贪婪的注视着，仿佛一生也看不够，更是连眼也不敢眨，生怕自己眨眼的一瞬间，那个人便会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离去。
然而人生并非万事皆顺，单看天气便是如此，时而阳光明媚，时而倾盆大雨。
“你后悔吗……”男子低头，轻轻的笑了，看在他眼中却满是酸涩。然而这句话却并不是对着男童说的，而是……
”师父……？“
他伸出手，妄图抓住那抹白，像无数个梦境一般，然而却只捉到一片虚无，人影渐渐散去。正盛的桃花突然就谢了，花瓣脱离了花体，漫天飞舞，似下了一场花雨，纷纷扬扬的散在了几近透明的身体上，竟也随之淡了颜色。
”我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曾在他梦中明明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可每次青年闻得却都哭的像一个孩子一般，一个迷路的，十岁的孩童。
原来真的已经……回不去了啊……
【归来静水】(二)
“不要！”
青年猛然坐起，薄被滑落，堆积起几层浅浅的皱褶。似谁的心绪，百转千回，却不得解法，积郁成堆，愈深愈沉。随着身体划破一层气流弹坐而起，额前碎发跟着摇晃了几瞬，映下斑斓侧影。
他兀自平复着呼吸，紧攥的掌心已然被汗水浸湿，汗津津的甚是难受，发梢甚至亮晶晶的几乎能看到水渍，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没了节奏，失了规律，仿佛耗尽一生的气力，只为脱离那即便习以为常却仍令人心声惧意，永远不愿再次经历的梦魇。
方才……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青年脸上曾露出一瞬的疑惑，又马上淡去，怎么会呢……师父说，亡者已不可追，已经过去了的事，自己还在在意吗？那么若非自己当初太过弱小，又怎么会……原来自己还在后悔，甚至不愿再记起。
不愿记起么……青年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却不知其中夹杂了多少苦涩。究竟是不能忘却，还是无法忘却，亦或只是……自己不想忘罢了。
想到梦中那抹背影，那抹执着素白纸伞的背影，那抹提着彻夜明灯的背影，那抹惨然而又决绝的背影，刚刚平复的心跳再次激烈，传来一阵阵绞痛，从心里的，到了肉体的。

念及此，唯有他自己清楚的情感如粘稠液体般涌上脑门，扰乱了思绪，在其中缠绕，翻搅，将他们紧紧粘合，最终只剩一片狼藉，顷刻便已不复清明。青年动了动，略吃力的抬手按住昏昏沉沉的额头，视野登时一篇黑暗。
实在太过真实……
为何不能放我沉溺下去……
只要能再见你一面……
“无异，你再不起来，我们可就不管你了。“
这个声音……青年浑身一僵，意识渐渐飘回躯壳，这才发觉已出了一身虚汗。他闻言惊愕抬头，难以置信的看向门口。
“你——你是闻人？！你——”
青年睁大眼睛，眼中错愕毫无掩盖，但却再没能说下去。
他双唇微启，似乎还有什么未曾说出口，却已没了生息。眼前人的装束硬生生逼回了他本欲出口的的“你怎么来了”，再环顾四周，无论是形状，还是装饰，或是风格，都是令青年目瞪口呆。
这里——不是长安。
身着戎装的少女抱臂倚在门框上，面无表情的闭着眼，脸上满满的都是对这个同伴的无奈。
“我？我怎么了？喂，我说你这家伙真的没事吗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少女有些无力的抬手撑了下额头，看似是对青年晚起的责备，语中却是皆能听出的认真。
看到这个女孩，青年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这个一直陪伴着他，与他并肩作战到底的好伙伴，这个勇敢坚强，永远都想着别人的好女孩。
闻人就像那傲游碧穹的苍鹰，矫健而孤高，不拘于繁华俗世，更不愿为人所缚。她生性自由，无人能改变她，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归处。青年曾听他娘亲说过，她亦很喜欢这个女孩，论真心，当儿媳再合适不过。但她愿尊崇他们的心意，况且亲近之人皆能看出，他们之所以无法在一起，便是因为他们在某些方面相差太多，他们的性情不同，追求不同，而在某些方面又太过相似，一样的执着，一样的不愿任别人摆布，一样的不甘于听天由命，种种缘由，都会使他们无法快乐的在一起，乐无异身为定国公世子，一切荣华富贵自不必说，而闻人羽身为百草谷天罡，驰骋战场乃是天性，要他们去适应对方的生活，又怎会快乐？若两两相撞，才是两败俱伤……
“呃……没、没什么，做了个梦，呵…呵呵……哎哎哎——闻人你别过来！”

——房间内寂静的似乎只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宛若雕像凝止坐在床边，青年身侧放着那个偶然翻出的偃甲蛋，光映在那材质特异的如红色晶石般的凸起上，里面形似半叶的纹章异常清晰。蛋身上的浅文被覆上了深壑般的阴影。
窗上轻帘被风撩起又安抚下，光斑透过映在墙上不住晃动，勾画出一片斑斓剪影。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个蓝衣偃师才晃晃悠悠的出了自己的卧房，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轻车熟路的往正厅走。
想当年，不，应该是上一世来这里时还时不时要迷路，偃师心想，如今只怕是给他一张纸，便能将这湖心小岛似的建筑的分布以及各个地方的方向与通道毫不拖泥带水的画出来。
上次从神女墓出来后，心中始终无法平静，只要提到那个人，心中的伤感就会一股脑喷涌而出，流月之战后那几个月，自己甚至都要被说成有鬼附身了，整日不言不语，时不时便往静水湖跑，似乎翻看着他留下的手札，就能够重新感受到他的存在，而频繁的出出入入，使的他对这里的每事每物，摆放姿态，都早已烂熟于心，毫不夸张的说，这里，早已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记忆，与他前一世的命运相交融。
眼前是一扇朴实无华的木门，看似简单，其中却有常人难以察觉的偃师手法，门轴不会轻易损坏，推着也不似他表面那般沉重。正厅两侧皆放有绘着青山碧水，苍松劲竹的屏风，更突显了屋舍主人的高雅气质，及喜静的性情。
他跨过门槛。
闻人和夷则都等在那里。
可屋子却显得这般冷清。
只不过是因为……少了那个清风霁月的身影。
他们方还年少，自己却已然经历生死。
而牵动他生命绳索的，不过是那年懵懵懂懂的相遇在桃花下，那只蹦蹦跳跳栩栩如生的偃甲，还有那……一席白衣如如画。
他的师父，怎么会只是这些词能够形容的，偃师勾勾唇角，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些骄傲的，为谢衣，也为自己是他的徒弟。
这茫茫浮世，其实是没有人懂他的吧，不知为何，心中所想突然就偏了航道，沈夜不懂，自己也不懂。
他珍惜生命，尊重生命，最后却对自己放了手，且至死不悔。
他谦逊无私，待人温和，却有着自己的骄傲与执着，甚至会为自己的私心而放手一搏。
他内敛沉稳，平静疏离，却时常对自己开着些小玩笑，甚至会显出些许师父对徒弟的强势。
呵……他的师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错，果断如谢衣，怎会因自己或别人的想法，愿望而犹豫，做下决定便无可更改。
又者，骄傲如谢衣，怎会允自己因任何原因而逃避责任，亦或他人摧残于他而言最珍视之物，只怕宁死不屈。

然而，执着如谢衣，他若愿意只身折返轮回之间为徒儿点亮前方的路；在漫漫黄泉路上候上千秋万载，给故人撑起一把遮去阴雨的伞，那么放眼阴世阳间，又有谁，能阻拦他执意留下的脚步。
他的师父，便是这般圣洁的人啊……
遥不可及，却暖人心意。
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又怎么会……真正的、完全的消失？
他不相信，真的不相信。
当年若不是因为我，他会……一直一直活下去吧？直到灵力枯竭，沧海桑田，成为人们口中那个神秘的偃甲大师，成为永远的传奇。
但促使这一切过早结束的……害死他的人……是、是……
回忆又如潮水般翻涌而上，青年只觉鼻头一酸，慌忙去抹了一把脸，这才回过神来。
不过你看，上天终究是眷顾我的，不是么？他让这一切重来，不就是要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改正曾经犯下的错，一个不用再眼睁睁看着他化作虚影再次离我而去的机会。
“无异，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晚上吹风太久生病了？从一早就不对劲。”
“嘿嘿……闻人你想多啦，我没事。”乐无异不着痕迹的避开少女想要来触他额头的手，挠着一头蓬松乱发干笑道。
现在屋子中看样子只有他们三人，那么师父应当是出去了。他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注意力转移到似乎在翻阅古籍查找些什么的青年剑客：
“哎夷则，你在找什么呢？”
“乐兄莫不是记忆力不好，”夏公子头也不抬，只略瞥了眼身侧，倒惹得青年偃师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就想糊弄过去，他倒也不介意，继续解释道“昨日是乐兄说这里有偃术法术痕迹，还有许多偃师手笔，进来后也确认了此处乃谢前辈居所，在下才翻阅了这些古籍，看里面可有我们需要的线索。不过既然我们能找到此处，应当离谢前辈也不远了。“
也不远了……？啥玩意……摸不着头脑的偃师愣了楞，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从纪山，再到静水湖，皆是机关重重，“夏夷则顿了顿，继续说”并且选取场所都在常人难及之处，这般小心谨慎，在下觉得，谢前辈……似乎在躲避什么。“
流月……想到偃甲谢衣不得不躲避流月城的缘由，真正谢衣的命令，乐无异心中又是一阵绞痛，是那种每一寸心脏都被揪起来的感觉。
自己也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可是……似乎有哪里不对？偃师皱眉思索了一会，仍是没寻得答案，此时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少女忽然开口，却使他恍然如雷贯耳，几近石化当场。
她说，”既然此处无人，谢前辈应是已转居别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师父……不在静水湖……？
这是怎么回事？！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曾在此处翩然转过的身影，那句令人如沐春风的”有朋自远方来，自当以真面目相待“
难道那一切……真的只是自己黄粱一梦？！
怎么……会这样……

还有字限啊！！[掀桌子]不爱啦不爱啦！！

求更啊啊啊!师父父居然不在静水湖，这一世一定有着巨大的转机!

重新看了一下一楼，貌似我应该求原文?

九霄！你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