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梦中惊醒，约莫是在赶路，车轱辘碾在地上左右颠簸，鼻翼间充盈着稻草干燥热乎的香气。
按着额角，隐隐还有些肿胀疼痛，于是他知晓自己现还有条性命。
他向四周张望，没有月光和星辉，天地一片黝黑。

酒肆茶楼里的戏本子换了一茬又一茬，然而近几十年里有那么一两个戏折子总是被文人戏子反复诵说。
而说的正是前朝乾和帝执政时永宁王叛乱一事，乾和帝的胞弟衡阳王奉旨领兵平反一事。
传闻永宁王并非叛乱，不过瞧着他势力过大，搪赛塞了个理由让永宁王去侍候列祖列宗罢了。传闻衡阳王也曾参与谋逆，只是最后悬崖勒马，将此事禀报先帝，并请缨将功赎过。传闻当时朝廷太保江玹与永宁王有血海深仇，不仅上书劝谏皇帝将永宁王势力斩草除根，满门抄斩。
只是皇家秘史，流传坊间的能有几分真？
真正让市井百姓，文人墨客感兴趣的，不过是衡阳王与永宁王那隐晦不清的过往，以及江玹那琢磨不透，又浓郁至烈的恨源。那传闻府中的对酒当歌英雄相惜，衡阳王平叛后的神志消沉，闲云野鹤。曾经闻名京城，又声名狼藉，有“一遇邑郎误终身”之称的江玹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匿迹的扑朔迷离。
京城的雪下了数日不见消停，几层积雪将天地皆铺成白茫茫的一片。
晏明秋下了早朝，雪正下得浓郁。他伫立在屋檐下瞧见鹅毛般的雪片被烈风飒飒的撕裂席卷，于是先侯在此处，待风雪渐小再离去。
“王爷好雅兴，现今还在此停留观雪。”脚步声渐起，和着轻笑声一并被北风撕得破碎灌去耳中。
晏明秋侧头看去，瞧见来人着绯色官服，腰系金带銙，清颜俊貌，笑意吟吟的朝他拱手道。
原来是户部侍郎江玹，江潜琛。
晏明秋微微摇头，失笑道：“本王有这闲情还不如回府品茶阅书，不过是看着风大雪浓在此躲避片刻罢了。”

三月三，小雪。
晏明秋換上白衫布袍，慢吞吞從後門溜走。
若是教書先生知道了恐怕是要橫眉豎眼吹鬍子了吧？
晏明秋在想起教書先生那怒目直視的模樣，突然就有些莞爾。
他早先便摸通了後院附近的道路，此時熟門熟路的穿道行巷，不復初時的磕磕絆絆。
一路上是漫漫飄雪，夾上幾股冷徹心扉的勁風。他攏了攏長袖，突然有些後悔沒能帶件狐裘衣。但現在若再折回去拿便有些傻了。
晏明秋歎了口氣，他知不遠處有株老桃樹，今年怕是枯死了不再開花，而小酒亭就在離它不遠的地方。
抬眸望去，能看見一樹枯枝在風雪間搖擺顫抖。
順目而下，有一人背身靜立。像是感覺到了目光，他回過身來落在晏明秋身上的目光微頓，隨即拂去肩上薄雪，微笑道：“好久不見。”

“先生可有囊括四野，吞并八荒之心？”

绿杨烟外晓寒轻。
棹桨摇摇， 波纹縠皱。船身拨开雾色，悠悠然随波而流。
一行垂帘轻启，拂晓天光泄入，落进船内白绸般的面容上。
“钱郎，还须得多长时间？”温柔的嗓音轻飘飘从里头传来，如玉石落湖惊起阵阵涟漪，打在撑篙人心头。
名唤钱郎的青年闻言返身浅笑，眸光含了半分春风，温声道:“无须多时，你再睡上片刻，便能抵岸了。”
她轻轻点头算是应允，只是放下帘子轻倚软榻之上，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下了。
许是舟车劳累数日，许是乘船已久，她自觉胸口发闷，静休在榻上亦是呼吸不足，四体厥冷。
更有可能的是，她已时日不多了。
她微微叹息，捂着心口急急呼吸几声，盯着双手怔怔出神。因着患病多年而久不愈，她已是瘦骨嶙峋，经络经筋浅浅凸露出来，就像条条绳索般勒住她，外面裹着的仅是掩人耳目的皮囊。
她静静地掏出手帕捂了上去，她并未恐惧离世，自幼的体弱多病，常年伴随的病痛已让她对生死看淡。人若一死，不过是一方墓碑一堆黄土坟豕。只是这世间繁华让人流连忘返，这软丈红尘让人不忍离去。
出神的望着丝帕从指缝滑过，仿佛时光便这样轻轻泄去。便是这样追往忆溯，她记得的大多是氤氲缭绕的药

她记得的大多是氤氲缭绕的药香，缠绵病榻的抬眸望户外花株的渴望，与那双如清波漾漾，温柔如斯的眸。
她闭目，想起那满室的书香墨画，信手丹青的痴迷。忍不住忧虑，将来会有谁将铭刻在那丹青画卷上，又会有谁知道在阴雨绵绵时熬上一碗浓汤。
垂帘轻摇，送进绵绵春风。她恍然想起，此刻应是枝头攒花，柳絮漫天了。
人道春光好， 应惜艳阳年。纵是无辞竹叶醉尊前，也犹有桃花流水上。
只是她却不能惟待见青天。

其实我是很想写歌花的……

【怀常怀】
“我为你取名为鹤龄，便是望你如鹤遨九天，游瑶宫，而非如今的妄自求死。”
“怕是得辜负先生期望了。”奚鹤龄凉薄一笑，我本蛮家儿，哪解汉人歌？”
柳钊默然而望，两人就这样相视不语，恍如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多谢。”柳钊吐出了一口气，终是答谢。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回禀大人，范纪已招供，现已押送回监。”大理正向他躬身一礼，恭谨道。
“有劳徐公。”越韫微微点头，两袖一拢，含笑相问:“不知大理丞认为此案何断？”
“这……”大理丞一愣，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从官二十余年。所见少卿无不是雷厉风行，专断决绝之人，鲜少能予他出言之机会。这陡然间来个愿听其详的，却让他霎时措不出词来。
“下官以为，范纪贵为三品大臣，却徇私枉法，欺民蒙上，”大理丞一边想，一边组词措句，力尽显委婉:“按照本朝法律，理当斩首示众，抄家封产，以纪效尤。”
越韫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带起一分笑，慢慢道:“大理丞有松筠之节，清廉公正不负盛名。”
“那就依大理丞之言，”他轻轻附掌，眉眼平淡:“待本官修文书一封，交由大理寺卿审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