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他也没明白怎么去到那里。只是，有时候夜里想起那天的对话，总觉得寂寞。
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大了，他该出去走走。
把凡事安顿好，他便出发了，他还不会法术，只能自己走，被路过的妖精嘲笑欺负，他也不曾恼怒半分。后来，他碰到了一个奇怪的家伙。手执方天画戟，额头上细细的波纹，衬得整张脸分外妖娆。
披着金色盔甲，一脸冷然，却有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你叫什么。
我叫杨戬。猴子，你从哪来，要到哪去。
我从西土花果山来，想去地狱看看。
杨戬头上的细纹缓缓晃一一下，猴子，你可知地狱是个有去无回的地界。
有去无回。。。猴子嘟哝了几句，便沉默起来。
那我不是再也见不到我的猴子猴孙了。猴子好像知道了什么，又一片混沌的什么都没想明白。
杨戬挑起嘴角，笑了起来。
猴子，翻过这座山往东三百里有座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洞中有个老头，唤作菩提。你去那里，或许能得结果。
猴子别过杨戬，三天后见到了菩提祖师。
鹤发童颜，眼睛眯成一条线。
真是好筋骨。猴子，你可是来拜师学艺的？

真是个奇怪的老头，猴子这么想。
猴子，你想知道什么。
老头，什么叫死。
既生便会死，而死后便可重生。生生死死，代代轮回。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菩提合掌默念了几句咒语，他看到了猴子的将来。一片空白。真是只纯净的猴子。
老头，我不想走了。你教我法术吧。
菩提的眼睛眯得更小了。
猴子日益勤奋，寡言少语，筋骨奇佳。
他教他识字，他便日夜不息，一手蝇头小楷，一抄就是三年。
他教他礼义，猴子穿上遮羞的衣物，低沉下眉眼，一脸浩然的正气。这一过又是三年。
猴子没有分毫的不耐烦，也没有问过菩提，为何别的弟子一年便可出师，他六年却连最基本的化人之术都不会。
过早的，猴子就过上了苦行僧的生活。每日早起，温书习字。帮菩提做些凡间的奇怪物什，绕着方寸山跑上一圈，就到了休息的时辰。
六年，他又送走了一批弟子。
菩提把他叫到房内。
猴子，你看那些人，急匆匆来，急匆匆走，他们学得的也只是急匆匆的本事。
猴子，你日后每晚到我房中，我教你些别的东西。
七十二般变化，他做一种，猴子便能学得七分，再做三种，猴子就能学得惟妙惟肖，待他教到三十六种，猴子连同后面的三十六种一起领悟了出来。
他教猴子拳脚功夫，没几天就与路过的天蓬大将切磋起了功夫。
他教猴子筋斗云，猴子腾云驾雾在云朵间才有了少年人般可爱的笑容。
真是个没有成就感的学生。菩提一边想着，一边尽其所能教猴子些有用的法术。
杨戬再来时已是十年之后，他吃着猴子做的核桃酥，坐在桃树下，听着松涛，眼睛闭着像是在做梦。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对于二郎真君不过十日光景，对于猴子便足够他改头换面。
二郎真君领着一个清秀少年进了道观，门童来通报时，菩提还惊诧的掏了掏耳朵。
真是稀客。

老头鹤发童颜，笑容满面的吧二郎真君迎了进来。
几千年不见，真君还是丰神俊朗，老头儿着实羡慕啊。
杨戬抱个个拳，两人寒暄起了天庭的趣事。王母最近被织女气得半死，玉帝却跑去嫦娥宫内调戏砍树的吴刚。玉兔咬断了玉帝腰间的玉佩，被凡间修炼的妖怪捡到，玉佩上浓郁的仙气让妖怪走火入魔，玉帝派天兵去寻的时候，碰到了投胎轮回的金蝉子正在设坛降妖。啧啧啧，美得不可方物。
菩提叹了口气，可惜早早遁入空门，玉帝这几年也是放下了。
老头，前几日你这里可来了一个小猴子。真君额头的细纹明晃晃的闪烁着。
是有这么一个，筋骨奇佳，天资聪颖，最重要是无欲无求。比我这老头子强多了。老头说起猴子来一股浓浓的欣慰。
杨戬挑挑眉，还不是我让他来的，一缸杏花白。
老头皱了皱眉头，看来又得多酿些酒了，不知道瑶池的杏花开了没有。
不知道王母是不是还倒竖着柳眉，一脸的娇嗔样子。
转眼间他来凡间千年，前尘往事却都快忘了个干净。那夜有人白了头，有人却丢了命。

猴子已有人形，不再是当时看到的那个傻乎乎的小猴子。不羁的金色短发在方寸山的风中飞舞着，杨戬小心翼翼的屏住了呼吸，额头的细纹开始剧烈的晃动。
我给他取了名字，唤作念一。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老头，我们这样是对的么。
菩提笑眯眯的脸突然变得狠厉，那么，当年他又做错了什么。
老头，我总有种感觉，他会是整盘局唯一的出路。
猴子看到出现在身边的杨戬时很是诧异。
猴子，那天的问题你可有解了？真君一脸的冷然，语气却是格外的轻快。
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多笑，看，像我一样。念一咧开嘴，笑容美好，金色的眼睛被阳光晃的如同漫天星光。
杨戬勾起嘴角，大笑起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念一心想着，却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师父把他扔给了杨戬，开始了一年一度的闭关。
说是闭关，其实念一总觉得老头洞里一定有很多好东西，他每次出关总是红光满面，偶尔他去送饭时还能听到如雷的呼噜声。能这么闲着真好。念一无聊的躺在后院的草垛上，翘着二郎腿看太阳。

念一，我带你去玩。
杨戬带他去了王母的瑶池，满院杏花，念一拿出老头的储物袋，念叨着往里塞花瓣，这次出关老头就该酿酒了，等过那么些日子，我给你送些。

念一自言自语的样子，像只小猴子，杨戬突然伸出手挠了下他的下颌，看他舒服得眯起眼的样子，大笑出声。
念一僵在原地，杨戬！！！！！
小猴子，你真可爱。哈哈哈哈哈哈。话音刚起，心满意足看到小猴子跟猴屁股一样红的脸颊后，杨戬突然就消失在瑶池内。
念一念了咒语，把袋子收好，咬牙切齿地追了出去。
瑶池宫殿内的女人看着镜子里消失的身影，泪流满面，落地成珠。
大圣。大圣。
远处的五行山内，是一个面容同念一一模一样的少年，他端坐在蒲团之上，表情无悲无喜，金色的眸子迸出刺目的光芒。
五百年了，你还有多少个五百年，我都等着。

杨戬，你看远处的紫霞真美。闹够了的两个人并排躺在真君殿的屋顶。
杨戬心神微动，对啊，美艳绝伦。
那里有仙人住么。
有啊，她叫紫霞仙子，日落时在天边挂起紫色云霞，星辰转移，不得变更。
哦。她一定很漂亮。
是啊，当年的天界第一美人，多少人争做她的入幕之宾，可惜她生来无欲无求。日夜守在南天门之外。
我可以去见她么。
这个不行哦。杨戬宠溺的摸摸小猴子的头，闭上了眼。
五百年前，天边的云霞是金色的。仙子站在云端，声如银铃，声声动听。

小猴子，我带你去地府看看。杨戬突然说出了口。
好！念一转头一脸的欣喜。
穿过方寸山，向北十万里，便是转生门，真君有天罡正气护体，入地府上天庭无所不能，他把念一护在怀里跳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脚触地的时候，念一凑出了头。
连天的红色曼陀罗，朵朵盛开，把黑色的天空映成血红色，壮观而凄厉。
真美。念一忍不住低叹道。
可惜在这里的都是索命的恶魔。杨戬把小猴子放开，拉着他的手向花海深处走去。
阎罗殿外，带着修罗面具的小鬼慌忙跑进了大殿。
王。。。那猴子又来了。
阎王脸上的面具挡住了他的表情。知道了，退下吧。
在幽幽的冥火中青面獠牙的面具显得格外可怖。
你终于来了。低沉的叹息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地藏殿内，一双素手安抚着自己突然开始焦躁的坐骑。
谛听，乖～～

猴子看到了门口带着牛头马面的小鬼，只有黑黝黝的两只眼睛瞪着他们。
通报吧，本君来拜会阎罗王。杨戬收起笑容，冷着脸看着门童。
门童拉了下银铃，大门缓缓打开，露出漆黑寂静的院子。
王已在等着了，真君请面具后的声音闷闷的没有感情。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猴子拉着杨戬的手走向黑暗中。他不知道黑暗之后是什么，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依靠便是身边的人，面冷如冰却有一只比谁都温暖的手，牵着他迈进了大殿。

大殿内幽幽的冥火闪烁着，桌子后端坐的阎王格外年轻。
真是像。他的手伸长抚摸了下念一毛茸茸的头顶，被杨戬狠狠地打了回去。切，还是这么暴躁。
小猴子，我叫冥琰。阎王也是外向的性子，带着面具看不到表情，声音却带着笑。
我叫念一。念一瞪大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高大男子，好想摸摸！
杨戬握紧了身边异常兴奋的小猴子，对冥琰说，我想去见见地藏菩萨。
冥琰沉默了会，唤人去通报了。
你再陪我会吧，这里五百年没有人来了。阎王年轻的声音有些寂寞。
那个，我可以去看看我的猴子猴孙么。念一终于想起了来这里的初衷。
当然可以。阎王空中一抓拿出了一本生死簿。
这是花果山所有猴子的生死簿，几千年了，这名册上只有两个人没有名字。
念一翻来快速的浏览起来，他的朋友们只有几十年的寿命甚至更短，有的轮回了，有的执念太深，做了地狱的小鬼，或是人间的孤魂。只有他，他本是吸收了日月精华的时候，与天同寿。别人入魔了都想要的长生不老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还有一个是谁。
生死簿的最后是红色朱砂添上的名字，在白色的宣纸上触目惊心。悟空，真是好听的名字，可惜死了，心口突然开始剧烈的疼痛。
抬头时，杨戬看到念一满脸的泪痕，表情悲伤的像是忘川上凋零的曼陀罗。
真君，菩萨有请。殿外的小鬼匆匆赶回来回话。

念一。杨戬的动作很温柔，念着他名字的声音很温柔，可是念一总觉得曾经同样的地点他对着另一个人做过同样的事。心里有些黯黯的难过。两个人随着小鬼穿过阴暗不知深处的森林。
走过出口便是一片白色，纯净的似乎在发光的白色。
念一面对巨大的白色城堡狠狠地惊艳了。
高入云端的塔顶，通体白色的塔身，简单朴素的样式，白色的柱子上雕琢着密密麻麻的梵文。
梵音绕耳，洗涤一身污秽，忘却尘世烦恼，只觉得身体轻的似乎能随风而去。
塔门洞开。
门口是一身白纱的女子，面容似乎极美，又似乎很平常，笼着一层白雾，看不清楚，站在那里，仿佛与周身融为一体。
菩萨。杨戬双手抱拳，深深地一鞠躬。
念一随着他行了礼，嘴巴被压抑地说不出话来。
真君好久不见。她的声音格外飘渺，亦男亦女，亦长亦幼，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着。
我说谛听怎么开始发脾气，原来又来了只小猴子。念一听不出她话里的感情，没有悲喜。
后来他知道她一定是不喜欢他的，因为全世界的人都是不喜欢他的。他的存在本就是一个意外，搅得天翻地覆，六界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