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常,月见不是兰那样“祸国殃民”的妃子,她不会去垂帘听政,她不用惹恼大臣替我笼络人心,更因她什么都不懂。或忌惮皇帝所言,朝中自然也无关于她的非议。我凯旋后在朝野中口碑骤升,却无心朝政,仍在长青殿翻阅着兵书,动辄几日不出门,我清楚我的战功与皇帝对我的约束没什么冲突。月见隐于深宫极少露面,偶尔别处或什么筵席上碰见,亦皆无言,我们身后都有着片片宫人。宁湬有时会来我处走动,她有一天犹犹豫豫地问我,是否会爱上月见,我摇摇头,说我爱得只是兰,她和兰长得再像都没有用的。宁湬秋水盈盈的瞳笼了层薄雾,不知何等心情地沉默片刻,最终轻轻叹了一声。
祭天塔中,兰衣装如旧,立在不远处梨涡轻旋:“羽,你可愿我再出现在你生命中,以你所在意的其他一切交换?”她款款走来,在我耳边柔声呵气:“你点头了,那就来陪我吧。”兰紧紧拥住我,发间散出的幽幽冷香随着洞穿我后心的匕首在胸腔中走了一遭,她嗓音轻柔得如同微风卷絮:“羽,我想带你去东海,我很想念你。”我猛然惊坐,望着昏暗空旷的大殿,心绪难静。床前的兰花映衬着月华,隐隐显出冷冽而温柔的蓝紫色光芒,我将手颤抖着按上心口,努力回忆着梦里兰的眼睛,另一只手无意间抚上枕席,发现一大片已是冰凉潮湿。世间爱别离,求不得,我已几乎无法承受。
第二天清晨心中积郁难平,平日看惯的兵书也失了宁神的作用,我听闻花园中新引种了大批山梅花,素白静美,香染宫廷,便欲前往一观。走在丛丛花树间,听得前方有扫路的宫人低声碎语,其中一个道:“说来也怪,月见娘娘进宫许久,金银封赏不断,陛下却似是从未曾留宿过潇然殿。”另一声道:“有甚稀奇,月娘娘终也只是个影子,陛下对兰娘娘当真情深意重……”“你不知晓,负责给兰娘娘晨起洗沐的阿红也道,未有一日见过陛下,这倒当真蹊跷......”
白梅花浓郁的芳馨阵阵落在头顶,风过似故人,有着熟悉的声音,我转身而去。
夜深,灯花摇摇欲坠,门外风动梧桐叶,沙沙声不绝。
殿门启了一道缝,我放下手中书卷,抬眼便看见隐在夜色中的一袭黑袍,只露出素白的下颔和如点丹朱的唇。这场景如此稔熟,黑影拉下宽大斗篷的帽子,尽管已有心理准备,那无比熟悉的容颜还是令我心头一颤,月见望着有些错愕的我,伸手把门阖上,向前走了几步。殿门经她扣死,一瞬安静许多,明明灭灭的灯火映出她惊人的面容。
我起身行礼,“您所为何事。”晃动灯影下,她神色沉寂,静默注视着我,我微怔,这究竟是月见还是兰的亡魂?她的言语已熟练了些,启唇轻缓道:“带我离开这里,可以吗。”我望着她,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突如其来的黑暗瞬间袭卷眼前的空间,我心里一惊,灯芯烧光了。长青殿内外连成一片暗色,窗外偶尔可见梧桐树枝间细碎月光和一只只散着橘黄光晕的宫灯,雀鸟的细鸣渺渺传来,而人声杳杳。片刻之后,我感到有人轻轻拥我,“我知道你和陛下都喜欢同一个女子,把我当做她,带我走吧。”
月见的侧脸紧紧贴着我的心口,周围空气也渗进了幽幽发香,我心底一动,纵是兰都没有同我如此亲近过。我又想起在槲厝要塞,那转瞬即逝的似曾相识,她略带清傲和神秘的微笑,还有淡薄清澈的眼神,分明像极了兰。一瞬间,我竟觉得,兰已经去了,没跟我要任何承诺,我完全可以带着月见去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个念头令我有些吃惊,又带着丝丝蛊惑,我不可避免地重复想着它,不知为何,这时我竟体谅了宁湬。想到宁湬,她单纯明艳的笑颜和眉锁愁意的面容又一一浮现,她唤我“王兄”,她唤我“二哥”。我霎时清醒了一些,又忆起今日花树后宫人的对话,心底涌起深深愧疚,伸手去推她的肩。她握住我的手,黑暗中低语,“若是你不愿,我就会死在今夜。”
也许残忍了些,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月见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被当作战败者向胜利者贡献的祭品,我的确心疼她,只是这样可怜的人于天下,亦从来不缺。我难道不是?皇帝难道不是?宁湬难道不是?兰她又何尝不是。我将月见一点一点从怀中拉出,不知道她能听懂多少,我还是如此说道:“兰已经死去了,而且不是任何其他人。月娘娘,每个人的命都来之不易,您只能选择为自己而坚强地活下去,或者死去。无论如何,那都是您的选择。微臣也不会为此改变什么。”月见晶亮的瞳仁在暗夜中默默对着我,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我竟感觉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