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几个人
今年金岭又出现了倒春寒。天井里一棵不知名的树早发的几粒新芽在细雨里打着颤,高高的青砖石墙上垂挂下几丝爬山虎的枯藤,引来几只太平鸟啄食其上残留的种子。水珠自灰黑的屋檐滴答落下,廊柱上的朱红漆色已经斑驳,和被雨打湿的褐色枝条一样泛着水光。天井小,树大,有几根枝条直愣愣地伸进了走廊上方雕饰的镂空处。曲曲折折的走廊上只有张起灵一人步履匆匆地走过。
他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他,停下步子往身后望去,一个半大的少年矫健地从墙头跃到树上再落地,黑布鞋在湿润的黄土地上掠过,几下便来到走廊上。就是他刚刚叫着“诶,你等等,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来人飞快地打量了一下眼前比他矮半个头的张起灵然后说道:“喂,那个,你们院大门的钥匙能不能借我下?”
张起灵回了句不借后转过身接着走他的路。
少年在后面不甘心地追问道:“为什么?”
张起灵置若罔闻,自顾自走得飞快。
少年咬了咬牙,他没有想过会遭受这样的冷遇,这简直算是轻视了,更何况还是个比他小的,而且还是个......
他恼火地在心里骂着:“一群没爹没娘的小野种住的破院子,有什么稀罕的......”口里也不自觉轻轻地骂出了声。
张起灵快要踏上月亮门的前脚收了回来,他转过身看了少年一眼,眼神淡得和水一样。少年住了口,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张起灵越过月亮门,走了。
少年愤愤地转身向树上跃起,枝条上的水珠纷纷抖落,无声无息没入湿润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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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把一大束刚刚采摘下的药材捆扎好放在桌上,去屋外洗干净沾了泥土的手,回来打开一个榆木柜子,从里面拿出几件旧衣服。连日的阴雨下布料有种似干未干的冰冷感,好在还没有发出霉味。他把衣服抓在手里,又提了那捆药草出了门。
他绕过庭院中央几堆乱石和杂草,走到西边的一间厢房门口,喊了一声“秀”
屋子里有人应。他推开门,抬脚进到屋里。腐旧的雕花细格房门发出长长的吱呀声,像一位老者悠悠的叹息。那个被叫作“秀”的女孩子正端坐在桌子边,门口透进的光亮和飞扬起来的灰尘让她不自觉眯了眯眼睛。她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小巧的脸上神色分外平静。
张起灵走过去,把手中的药草和几件旧衣服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
她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拿起药草反反复复查看,过了一会又伸手把衣服拿起来,摊在膝头打量。
“你这件非得打补丁不可了。”她指着一件灰色短褂上的裂口说。“可我这里不知道有没有这种颜色的布。”
张起灵扫了一眼,不甚在意的样子,“补好就行了。”
“好吧。”女孩说什么都像是在轻轻地叹息,“这些我都会帮你缝补一下的。”她扬了扬手里的衣服,又补充了一句,“这些药草是在南山采的吗?”
张起灵点点头,转过身打算走了。女孩叹息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也被带到过那个墓里对不对?”
入春不久,日头还很短。这间屋子窗户又北向,阳光长久的照不进这里。昏暗中女孩幽幽的哭泣声像漂浮的灰尘布满每个角落。张起灵没转过身也知道此刻她是什么样子:苍白的脸上流淌着泪珠,比常人更深的黑色眼珠泛着水光本身却毫无光彩,就像在墓中他看到的死去的孩子那样,他们被抽干了血的肢体......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他身后的秀是个很爱哭的女孩子,训练时挨了疼就哭个没完。她母亲据说生前是个美人,一定不像她这样爱哭。眼泪在张家人心里从来就激起不了多少同情,哪怕是个女子,也要拥有强韧的生命才拥有一点点美的资本。
事实上,生活在这里的张家孤儿只剩下少数不多的几个了,其中一个是从来不会哭的张起灵,还有一个是他走后还不断哭泣着的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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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新芽渐渐舒展出叶子的形状,颜色青绿,末端过渡到红色,闪着点点太阳光芒。张起灵坐在台阶上未长青苔的地方,看天,也看新叶。小小的天井很安静。
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来人翻过墙头的动作轻捷得像一只鸟,落地后径直向他走来,口里笑嚷着:“哎,弟弟,你在这呢,让我好找!怎么不去和其他人一起玩?”
张海客,大他两岁,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他可以叫他哥哥但他从来没这么叫过。
张起灵望天的眼神没有起一丝波澜。张海客每次一来都是这么几句话,就算他其实知道他从来不和张家其他孩子一起玩,而是经常独自一人呆在这方天井里。
张海客对他的不理会也不抱有什么不满,反正他每次来都是如此。他自顾自笑了一阵便在他身旁坐下。
他说:“最近海杏老缠着我要我给她编辫子,小姑娘现在终于知道点要漂亮了。”哦,你们兄妹感情还真好啊。
他问:“哎,你在这坐多久了?”不到一个时辰,因为之前有功课要做。
他还说:“今天先生教的那篇什么赋真难背,他说话总说到一半就不说了诶真烦人,他还老喜欢拿戒尺敲人手敲得还真痛诶你有没挨过他敲......”没有。
他还问:“你怎么老喜欢望天?这天被你看了那么久,也没被你看出个洞来啊!”这个问题张海客就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了。他侧过脸看着张起灵还是抿着嘴安安静静的样子,自感无趣了一会,又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似得笑起来,“哎,你看你看,树长新叶了诶!”
“我看到了。”张起灵终于应了一句,今年这棵树发芽比往年都要早。
“你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树吗?”张海客来了劲,凑近点问他。
张起灵摇了摇头。他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说是吗?你也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也不知道这棵树......
张海客这个人像是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张起灵听着他在耳边的聒噪,内心有点无奈。张海客倒是觉得他这样的神情有点呆呆的还蛮可爱,因此边说着忍不住笑得更夸张了。
叶片上的光芒一闪一闪的很快黯淡下来,红红的太阳在这方小小的天井里早已看不到了。接近傍晚,张海客终于舍得站起来,拍了拍身后衣服上的灰,挂在腰间的玉佩发出轻轻的声响。坐着的张起灵侧过脸正好能看清那块玉佩上刻着的字,他盯着看了一会又转回去。张海客站在台阶上俯下身凑过去,笑着说:“你喜欢这块玉佩吗?我很快要跟我父亲去南洋了,那里玉可多着呢!你要是喜欢等哥哥回来时挑一块最好的给你啊!”少年背光站立,舒展开的眉眼依稀可见他未来会有的英气与坚毅。张起灵冲他微微额首,对他的话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