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
这并不仅仅是对于预料之中美好乐观未来的一场欢迎仪式。事实上,它只是一份回忆,一篇讣告,献给那些在坟墓中静默的、曾经短暂陪伴过毕业生们的一切往事。
当然,还有一些事物固执地拒绝着消亡。比如说,某些一直被苦苦压抑的回忆。
对于幸村精市而言,走过礼堂的红毯到高台上领取属于自己的荣誉,感觉更像步行在相似的回忆小道上。他忽视了所有同学艳羡嫉妒的凝视,也无视了教授们欣赏赞许的眼神。每个人都认为他走在一条光辉壮丽的荣誉之路上,但是只有他知道,事物的本质往往不同于它的表象。
回忆的浪潮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汹涌而至,以一种让人溺毙其中的姿态。
…
莲二在他毕业之前收到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是一份淋巴瘤晚期的诊断书。
有趣的是,这终于解释了那些阻止他专注于毕业学业的疲惫与苍白,也解释了他自从进入大学缺少锻炼以来异常肿胀的腹部和腋窝。
肿瘤医生的建议是用最强烈的放射性治疗配合最大剂量的化疗,莲二对于他的治疗安排照本全收,甚至在了解了这一做法可能带来的最低限度的毁灭性身体副作用之后依旧欣然接受。这么做了之后,他就完全接受了自己患者与医疗测试计划试验品的新身份。作为回报,他得到的礼物是一个夏日假期,以监禁的形式面对着医院惨白的墙壁。
他和弦一郎从莲二住院以来从未停止过探视。讽刺的是,这简直就是对自己过去的一次重复。不同的是,这次因为疾病而不得不被禁锢在床上的人,是莲二,而不是他自己。
化疗带来的过于严重的副作用几乎毫无预兆地侵袭了他。一进房门就看见莲二趴在盂盆上,试图吐出自己胃里为数不多的残存物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但是,这种共同性并不能阻止他冲到他身边。他伸出一只手拍打着莲二的背,试图做他可以做到的一切来让他好受些。他从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中年护士正在把药物注射进莲二床边的四号袋里。
“你们能给他一些东西阻止他的呕吐吗?”
“我已经这么做了。”那个护士收回了注射之后的针头。
他仔细审视着那个护士,但是只在她眼中发现了岁月和经验遗留给她的冷漠。尽管在平日,他拥有同情并且可以轻松地忽视那些小小的不快,但是对于自己同伴的担忧消融了他所有的被动与礼貌风度。
“为什么它还不生效呢?”他咄咄逼人地追问。
护士把用过的注射器扔进回收盒里,站在垃圾桶边开始脱下自己的医用手套,“好吧,或许这种药对他无效。或者他还没有吸收药物。又或者,这种药的效果已经过去了。”
她那单调的语调,让幸村产生了一种她正在逐字逐句背诵教科书上内容的错觉。
在他想好一个尖锐回复之前,他的同伴轻轻晃了一下他的胳膊,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我会很快过来的。”她越过他们径自离去。
不悦于莲二蹙起的双眉,幸村凝视着那些在大厅下消失的精致图形。“她在护士学校学到的就是这些吗?”
莲二慢慢调整着,虚弱地蹒跚着回到床上,对刚刚的评论不置可否。
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他搀扶着他的同伴,那个经受着对其他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灾难的不幸的人。他将他用毯子裹好,就像母亲对待自己躺在床上的孩子一样轻柔。之后,他拖来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以便他注视着他的伴侣陷入安眠。
“难道你的作业都完成了吗?”莲二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织物覆盖的、陷在便宜床垫中的侧躺背影。精市知道,留在那里的不仅仅只是他曾经拥有的棕发。这是化疗的必然结果。“你没必要来的那么频繁的。”
他引以为豪的语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我这里总是有人过来。总是有人前来探望,或是你,或是弦一郎。也许我一开始就瞒着你们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我们已经彻底了解了。我们是存在联系的。”他并不想同一个情绪化的病人争吵,他只是想提醒他他们之间的羁绊。
“···”
幸村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骄傲是莲二尖锐语言的唯一理由,同样可以解释他现在的静默。
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拆下了一块防止病人掉下去的床侧板,坐在了莲二躺着的那张床上。他在除去了他眼中彼此之间的阻碍之后重新开始了谈话。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知道你对你的病情和你现在的外表并不满意。我知道,是因为我也曾经这样躺在这里。”他指的是自己国中时那场大病。
他伸出手,轻轻摇晃着另一个人的胳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那些被打上“疾病”标签,与普通人隔开的患者所能得到的最好治疗是一样的。“但是,如果我们只记得彼此完美的一面,我们还能像这样亲密无间吗?”
他的语言肯定起了些作用。至少他的同伴虽然犹豫且不情不愿,但还是慢慢转过了身看着他。
精市凝视着莲二的脸,然后悲哀地发现,近日来的不幸已经渐渐抽去了他脸上的颜色,并在他眼下投射了浓厚的阴影。仿佛是发现了时光对他的格外青睐,疾病毫不留情地取走了莲二脸上最后一丝青春的痕迹。
忍受着看到这幅场面的巨大震动,幸村紧紧咬住牙齿,试图通过这样的疼痛控制自己,让自己不要立时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