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露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慷慨激昂的演讲上。
复兴社在上大的演讲，她向来是不听的。是因为同系学妹小秋的执拗，才相伴而来。本以为又是一位道貌岸然、满口主义政客，却不曾想到竟是这样一位英姿飒爽的男子。
似乎在座的其他同学也抱有同样的感觉，礼堂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期待着他的演说。
他叫柴之湘，表字伯笙，复兴社行动队的队长。
那天他穿着笔挺的军装，显得身姿挺拔，头发是简单明快的寸头。他双目炯炯，语调激昂，这样坚定的声音很容易牵动全场。
他的演说不再是空洞的政客辞令，谈及家国天下之间也多了些许温存，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片浓郁的爱国赤子之心。向来不问政治的苏寒露也被他的演说所感染，阵阵暖意袭上他的心头。
他的演说结束后，礼堂里响起经久不绝的掌声。
苏寒露看着他走下台，心中默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柴之湘。

时局动荡，国运萧条，学生们也渐渐为国共之争分为两派，在校园里辩驳着，甚至敌对着。寒露所在的外文系都难免卷入这场争辩中，可她却一心只读圣贤书。
可上次柴之湘的演讲之后，她却对实事关心了起来，时常向当时的社会系教员、学长请教问题，课余便一头扎在图书馆里，读起孙文先生的论著。
此后每次柴之湘的演讲，她都会早早来到礼堂，找一个合适的位置，专心地听他演说，为此还特意准备了一个笔记本。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了错觉：柴之湘在演说时似乎也在悄然关注着她。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证实，那次演讲结束之后，柴之湘并没有离开，他的目光渐渐聚在她身上——
“这位同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寒露一时错愕，接着慌忙站起来答道：“苏……苏寒露。”

“方才你一直在记笔记，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或者你有什么疑问也可以告诉我。”
寒露手里捧着笔记本，原本期待的眼神逐渐暗淡下去，她声音泠泠却不失洪亮地问道——
“先生方才演讲，句句不离democracy，那贵党为什么在上海却屡屡逮捕、禁止democracy Party活动？这难道不是dictatorship吗？”
她语出惊人，惊起一片哗然。
在当时讲出这种言论是极为危险的，更何况当着一个军统人员面前。
众人都看向柴之湘，却不料他不仅没有愠色上面，反而饶有兴趣地反问——
“苏寒露同学的提问十分有趣，我想知道在你心中democracy是什么呢？”
寒露一时语塞，无可辩驳。
柴之湘看着她红了脸，脸上竟然浮现了微微笑意——
“democracy与dictatorship就像光与暗的关系，有光明就会有黑暗，他们相依相存。”
她静静地品味着这句话，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还是被身边的小秋拉扯才坐下。
那是柴之湘在上大最后一次演讲。

假期，她回了无锡老家。
苏家是当地百年的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寒露之兄长苏谷雨，早年在莫斯科留学，如今已经是GC国际的代表。弟弟苏小满还在当地念书。
见到女儿回家，苏夫人亲自为女儿做了几样拿手好菜。苏老先生虽然嘴上不说，但看他遛鸟都神采奕奕，也知道他为女儿的归来而高兴。就连弟弟小满都一直围着寒露聊个不停。
此番回家，寒露发现父亲苍老了不少。
世道艰辛，苏家当年的老式私塾也不似当年那般热火，渐渐被新学堂抢去了学员。苏家入不敷出，靠着一副牌匾撑门面。
晚饭上与父亲的谈话，也渐渐不像当年那般一拍即合，仿佛总有一道纱帘阻隔在他们之间，让他们难以达成共识——
父亲对她在行动队面前保护同学之举非但没有任何赞赏之言，反倒让她远离革命漩涡，好好念书，将来回无锡当个普通教员。
此外，父亲还与她谈起婚事，对此她直截了当地拒绝父亲的安排。
“爹，如今自由恋爱，‘父母主婚、媒妁之言’早就淘汰了。”
“你别拿那套新说辞教育我，那套新东西，有的对，有的根本就是错的！”
她放下碗筷，言称回房休息。
那天，寒露独自在房间里哭了很久。

几天之后，她收到了一封信。
署名柴之湘。
信上是他苍劲有力的钢笔字。
寥寥数言嘘寒问暖之语，却是写了删、删了写。
寒露惊讶于他打听到了她的老家住址。处于礼貌，她本想写一封回信，可写回信的笔时写时停，最终被她揉成一团。
在家赋闲，除了到家里的老式私塾去上课，她也无事可做。
她渐渐明白《呐喊》中那份忧国忧民、唯图社会变革的强烈希望。看着老式私塾还在讲授孔孟之道，看着所谓革命一次次掀起，一次次被否定，她不知道这个国家究竟要走向何方。
那天晚上，她被知了的聒噪吵得难以入睡，点灯起床坐在书桌前。拈起一根毛笔，在墨上轻轻蘸了蘸，便任由思绪写了下去。
片刻之后，她才恍然，满纸写满了“柴之湘”三字。

欢迎大家批评指正，这里知了

回到学校之后，上海的局势已经刚刚稳定下来，北方就传来举国震惊的满洲事变。上海一直是舆论的风口浪尖，全国的风吹草动都率先在这座城市掀起轩然大波。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次回去，她渐渐被鲁迅的书所吸引。
此前读鲁迅的书，常常不知所云。如今经历了些风雨，才懂得先生文笔之犀利，真堪称口诛笔伐，文中武将。她甚至尝试将这些文章翻译成英文，送给那些对中国近况感兴趣的外国教员。
那天下午，她在图书馆翻译文章，有一个女孩子递给她一张纸条。
她展开纸条，苍劲有力的钢笔字印入眼帘，字体陌生又熟悉——
“苏先生见字如晤，今晚七点正明溪饭店，有事相商，请君莅临。”
寒露抬头顺着书架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人影闪过。

晚上，寒露如约而至。她进去时，柴之湘已经坐在那里悠闲地点了一支烟。不同往常的是，他穿了一身中山装，还带了一副银边框眼镜，行伍出身却有一番文质彬彬的味道。
寒露坐下之后，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缸中。
“苏先生是外文专业高材生，我从你的老师那里了解到，你英文很好，还翻译了许多小说和杂文。”
行动队的人说起话来总是带着审讯的味道，寒露只能点点头。
“你正好即将毕业，我身边缺一位助理，帮我处理一些外文材料，你愿意吗？”
像是征求意见，陈述的语气却说得铁板钉钉。
“寒露不才，恐难胜任。”

柴之湘笑了笑，接下来的谈话闭口不谈请她做助理一事。反倒问起她的生活和家庭，这时的他突然像是邻家大哥般温暖。
寒露一直不温不火地回应着，直到他叫来服务员结账，她才发觉这次的会面即将结束。
“如果你愿意到我这里工作，可以和你的英文老师说，他是我的朋友。”
柴之湘彬彬有礼地站起来，终于听到寒露说话了——
“做助理，每个月可以赚多少钱？”
这句话脱口而出，寒露原本想的是补贴家用，却看到柴之湘眼中闪过一丝鄙夷的神色，连忙解释道——
“……我是想给爹爹省下钱，我还有个弟弟需要念书……”
柴之湘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只要苏先生愿意，一定亏待不了您。”
说着，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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