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在他成为恶魔之前,夏尔的确是个显赫的伦敦老牌贵族。家族灭门,火烧宅邸,总之将一切不幸至极的厄运堆砌到他的身上,便建成了夏尔的前半辈子。于是他找来了恶魔塞巴斯蒂安去为他复仇,正如后来胡赛尼带着疯狂的念头召来了他。他自觉他牺牲灵魂以成夙愿的理由可比胡赛尼的沉重得多,但这都是后话了。最初的最初,当小小的夏尔还带着满身的伤痕,惊异于恶魔罪恶的羽翼时,他的单纯无知、满腔热血便为自己立下了复仇的大旗,它终将引领夏尔走向万劫不复的宿命。
若是个再成熟些的人经历这些悲剧,这人或许就学会了逆来顺从,这人死后上帝也会流两滴慈爱的泪,将这人召来自己身边。年轻的意义则在于,它让夏尔完好地活了下来,赋予了他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胆量。这胆量是一把双刃剑,有时可喜可贺,更多时候则会要了人的命。
或许是出于好心,起初塞巴斯蒂安对夏尔安慰道,“您大可不必为自己感到悲哀,我从数千年前的尼罗河走来,见证了太多的大悲大喜。”
然而塞巴斯蒂安的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话语,被夏尔的一瞥给浪费得渣也不剩。塞巴斯蒂安察觉到这孩子不适合这样的交流方式,干脆就和夏尔扮起了过家家的游戏。然后,就像他曾对夏尔信口开河的那样,他会假装是夏尔的执事,陪伴夏尔直到海枯石烂。
究竟是什么让夏尔始终像个孩子一样无条件地信任恶魔的话语,又是什么使得恶魔屡次如一地重复他那不可能完成的誓言,他们各自思忖过原因,却总忽略了他们最质疑的,与理性相对的“情感”。
直到后来夏尔的未婚妻在她风华正茂时死于非命,他才意识到恶魔的誓约是有多么的虚无缥缈。他从未如此贴近地感受到“人终有一死”。他怒不可遏地给了恶魔一个耳光,质问他为何不从死神的魔爪中救下伊丽莎白,然而问者和答者都清楚得很——肺结核是个所向披靡的屠夫。病榻旁一阵死寂,夏尔从此起彼伏的侍女的哽咽声中匆匆离去,不幸又撞进上帝倾盆的泪水中。
如果得了肺结核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呢?恶魔塞巴斯蒂安要怎么做呢?他自己又能怎么办呢?塞巴斯蒂安说话总是恰到好处,仿佛一切困难包揽在这位恶魔身上,但事后恶魔先生又可以把所有的后果归结为夏尔的咎由自取:他未婚妻的死亡完全是由于夏尔没有及时发现病情而导致的。“太狡猾了,”夏尔暗忖,忽视了某个微妙的种子早已在他的心中萌芽,“他时时刻刻都在我身旁,我却始终摸不透他的门道。太狡猾了。”
他强忍着被自己的无能气哭的冲动,塞巴斯蒂安终于开口了,“少爷,您未婚妻的后事……”
“闭嘴。”夏尔浑身颤抖着跳起来,因恐惧而发凉泛白的嘴唇恶狠狠地咬上了恶魔的唇。他几近绝望地扯过恶魔的衣领,又猛地把对方推开。伞早已倒在了地上,雨水伴随着名为青春期荷尔蒙的催化剂,使萌芽的幼株飞速生长,从他那刻满契约的右眼的眼罩下蔓延开去。
完了,他把一切都搞砸了。回到家后夏尔强迫自己闭了几个钟头的眼,依稀做了个噩梦,但他醒来后很快就发现了眼前的男人才是他真正的噩梦。夏尔跪在床上全身裹着被子,万分警惕地盯着塞巴斯蒂安,就像一只受伤的猫随时会抓向一个生人。
赛巴斯蒂安正进屋要查看夏尔的情况,看见床上人那副神情时愣了两秒,露出夏尔从未见过的表情,夏尔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理解了它。在那短暂的两秒后,塞巴斯蒂安恢复了微笑,佯装委屈道,“你难道以为我会说出‘脱下你的小鞋给小熊穿’①这类的话吗?”
“谁知道。”夏尔把被子裹得更紧些。
“要知道,”塞巴斯蒂安递给夏尔一杯暖茶,借此机会凑到他耳边,“把事态挑明的人可不是我。”
那天晚上他们终于相拥而眠,夏尔则整夜未合眼。他想到他温柔的未婚妻伊丽莎白,她的一颦一笑,复活节忙活一天后红扑扑的两颊,以及最后僵直在病床上的苍白面色。思念停止于此。他与伊丽莎白的关系更像是同辈亲属之间的亲情、友情,但绝不是爱情。爱情在他眼里究竟是怎样的,他现在正在经历的是否是爱情?还是说这只是荷尔蒙在作祟呢。明明是他自己招致来的祸害,他现在竟邮箱从中逃离了。
他扭动了几下,想从男人的怀抱中挣扎出来,但对方把他扣得死死的。双方都心知肚明他们没有入眠,但他们还是像一对极普通的情侣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
夏尔花了前半夜去回想所有没有对伊丽莎白问出的问题,周而复始地遗忘她的逝去,再一次次辛酸地提醒自己残酷的事实。后半夜的时间他开始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缓慢地消腐烂,消失,直至最后再也不属于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愈发冰冷,逐渐地接近恶魔塞巴斯蒂安的温度。不用思考,夏尔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他的身体逐渐轻盈起来,他破天荒地沉沉地睡了一觉,隐约听见塞巴斯蒂安翌日清晨摸索着下了床。外面丁零咣啷地吵了一会儿,继而爆发出家中几个仆人震天动地的疑问,随时都会冲进主屋看看他们的小主人病得怎样。这吵闹很快就被男人的轻声细语压了回去,宅邸恢复安宁。于是主屋的门再次打开、合上,男人悉悉索索地爬上了大床,把夏尔揽在怀里。
浑浑噩噩地躺了三天后,夏尔跌跌撞撞地摸进了浴室。他的双眼已变成了恶魔标志性的腥红色,心脏罢了工,再也唤不醒它的振动。“喂,送行会,”他讥笑道,“你要送别的孤独灵魂呢?”错过了食物的恶魔与夏尔四目相对,夏尔看到对方血红的眸子,死气沉沉的苍白面色,还有消瘦的下颚。他再看向镜中的自己,似乎已经望穿了未来无穷无尽的苦难,潘多拉的盒子顷刻间在他心中打开。
“我的天,瞧瞧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这一句话,将他们推开十万八千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