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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张定浩: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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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赋里我喜欢《九歌》,但要说的,只是《山鬼》。现代诸学者挖空心思要把山鬼考证成某个确切的山神,或径认作巫山神女,看似华美气派了,其实真是煞风景。《九歌》里已经有那么多骄傲的神,他们竟还容不下一个鬼。《聊斋志异》好就好在是鬼故事,若是一一换作瑶池仙宫里的神仙姐姐,恐怕也就无味得很。
朱熹《集注》视山鬼为木石之怪夔、魍魉,并认为鬼阴而贱,不可比君,只是作者的夫子自喻。我读楞严时见到六道轮回,也见到魍魉。她源自贪明见习,经地狱劫火烧尽,受诸鬼形,即名魍魉;其鬼业既尽,受诸畜形,多为应类,即社燕塞鸿之属;畜业既尽,受诸人形,参与文类,为读书写字的人。山鬼之于文人,宿世相对,里面几多巧合,几多因果,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楞严经》里划分妄情虚想,勾画地狱天堂,所谓“纯想即飞,纯情即沉”,那些沉入阿鼻地狱历无量劫的,都曾是妄情无尽的人。而我们这些情想均等的普通人,不飞不坠,苟活于人间,对他们,终还是不舍,想到就会忧伤难抑,又有些惭愧,因不能如他们那样勇敢充沛。这有点像但丁在地狱第二圈所见到的情景,“……他又指给我看 / 千余个阴魂,并用手指历数着 / 因爱而离开尘世的人们的名字”。《神曲》里,地狱篇比天堂篇动人,就像《九歌》里的山鬼于我们更亲。
“仙宫两无从,人间久摧藏。”这摧藏无限的人间倘若真值得留恋,却也因为还有山鬼。


29楼2016-04-05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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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有人兮山之阿。这七个字,起得真峻峭,明明是自己有满满的话要讲,却非要说是另外有这么样一个人,好像有些话非得戴上面具才能说似的。这是一种怎样的珍重呢,珍重到不敢直接和对方讲心里话,也许是太骄傲了,骄傲到对自己严厉,不断地省察,生怕说错一个字。即便戴上面具,还是有些不安,所以要先说一个“若”字。
    若有人兮山之阿。这起句值得反复的念,因其兼了赋比兴三义,却没有一个饰词。后来杜甫写“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虽也好,但因时代风气,不得不借助形容词的力量,多了几个字,意思反倒单薄了许多。不过“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倒是时代的新气象,有一种识破源流的安稳,像是山鬼的中年版,倘若她可以坚持过来。
    手头看的杜诗本子,是仇兆鳌的《杜诗详注》。我也就这么一套杜诗,破破旧旧的,好些年前在地摊上买的。大概也是这样的明媚春日,卖书人可以把自己和书都晒在马路旁,而闲逛的我那时也正如春日的懵懂。
    买了以后呢,也未仔细读完过。前几天因为要找那首《佳人》,就翻出来,看见总共五册里就第一册密密地夹着便签纸。这是我的靡不有初。
    《杜诗详注》是按编年次序,接在《佳人》之后的,竟是《梦李白二首》。杜甫几首写李白的诗,写得都极好,大概唯有思想起李白,想起当世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以及消失,能让他集聚所有的心神,焕发完全的热力。“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家国丧乱,天地萧瑟,此刻他都可以放下不管,此刻他只是一个长相忆的人。


    30楼2016-04-05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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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时喜欢遗山词,大概也只是贪其落笔疏快,诸如“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样的大白话,数百年后转身就化作言情剧的插曲,毫无隔阂。还有“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的结句,读起来真叫人血脉贲张,仿佛金樽美酒端在了手中,未痛饮已半醉。而如今重检旧册,见到的,是另一些深婉。
      “山鬼自啼风雨。”我一直想不出怎么来讲《山鬼》的好,直至在遗山词中再遇见这个“自”字。你看她只是自说自话,自卖自夸,又是穿戴好,又是容貌好,身段好来座驾好,举手投足碰触的东西也都好,真有那民间划拳猜令的嚣张,哥俩好呀好再好,好了还不行,还要再好。只是细看过去,对面并没有人跟着声气相应,只是她一个人,在那里好再好。
      一个人,要那么好做什么呢,尤其自己还知道自己就有那么好。“岁既晏兮孰华予”, 没有那个能让自己再好一点的人,这是山鬼的怨。哀怨起骚人,她只好自娱自乐,采三秀兮山间,折芳馨兮遗所思,其实也没什么人可以送的,还是插花满头比较得意。
      今天是清明。往年这时候都要去看许老师,然后在朱家角看看水,看看鱼。但今年就没去,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缠身以做借口,就是没去,哪里都不想去。君思我兮不得闲,这并不是说他虽然思念我却没得闲工夫来看我,而是说他思念我简直思念得一刻都不得闲,所以清明冬至之类,也不过是平常日子。这样的委曲,在我,还要和现代人解释一下,而山鬼早就晓得。


      31楼2016-04-05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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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离骚”二字,我惟见钱锺书解得好。他引“弃疾”和“去病”这样的人名为例,又举“遣愁”和“送穷”之类的诗题为证,所谓“离骚”者,犹《心经》言“远离颠倒梦想”,是人间永久的愿望。而这愿望自然也永久不能实现。
        “思公子兮徒离忧”,这里的“离忧”也当如“离骚”一般来解。因为思公子,因为这样的念念不忘,那远离忧伤的理性愿望,最终必然沦为徒劳。这样来解,似乎没有在哪家注本上见过,但唯有如此,方才能感受“屈子之文,沉痛常在转处”(刘熙载《艺概》),写文章最要紧的就是转处,而对于《山鬼》,转处就在最后的那个“徒”字。
        晓得了“离忧”并非指陈忧伤,而是尝试远离忧伤,才会明白它前面那个“徒”字的力量。那不再只是一种无可奈何,而成为一种决定,决定将一切如何自我保全的想法都捐弃,忠实于自己此时此刻的情感。虽然那情感并不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一点,虽然外面正风雨琳琅猿鸣木萧,但那样的情感,已经成了生活本身。生活本身就是在体验这种最值得宝贵的情感。
        我有个朋友,最喜欢《山鬼》,但不喜“君思我兮然疑作”,因为里面有个“疑”字。他曾写道:“怀疑具有绵长的力度。始终能指望更好的。事实上,我不能判断,我不判断,我做决定。我决定这样,但不做判断,不断地做决定。不断地决定。决定比判断更有力,更残酷。”
        然疑作的时候,不能判断,判断也失效,只能决定,不断地决定。思公子兮徒离忧,这便是山鬼最后的决定。当然还有更残酷有力的决定。事实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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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楼2016-04-05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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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云歌》
          卿云烂兮,纠漫漫兮
          日本《古事记》的开头,伊耶那岐命和伊耶那美命这兄妹二神奉命下到人间来造那漂浮的国土。为着繁衍造物,他们便要以男女相见,于是,相约围绕一根天之御柱,一个从右转,一个从左转,背向而行。史书里没有记载这根柱子的直径有多长,也没有说他们行了多少的时间,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刻。再相遇时,伊耶那美命先开口:“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随后,伊耶那岐命说:“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
          我读到这里,真觉得天地澄澈,千万年前的事情如在己身,再没有多余的话。然而接下来却还有一转。他们随后有了几个小孩,但因为是伊耶那美命身为女子先开的口,天神觉得不良,怎么办呢,也只好重新来过。这次是伊耶那岐命先说道:“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随后,伊耶那美命再说道:“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流行的纳兰诗句,明明很好,我却一直不喜欢,也说不出原因。如今用《古事记》对照,才明白之所以不喜,是因为觉察到其中熟悉的放弃和挑剔。因为已经放弃了,所以就愈发挑剔,唯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在柔弱中安慰自己。而所谓“万物皆相见”,却并非追忆或梦幻中的事,偏偏正是时时刻刻乃至此时此刻的光明刚健,新鲜流溢,比如伊耶那岐命绕柱再见到伊耶那美命。
          倘若允许,他们可以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反反复复地绕柱而行,于独自处混沌生长,于相见时欢喜无厌。那最初感受到的好,没有一点渣滓,所以可以就这么一直好下去,每次见到都有同样的好,如同《庄子·达生》里讲的“始乎适而未尝不适”,不用努力维持,也不会消失败坏。而我在古歌谣里又找到《卿云歌》,“卿云烂兮,纠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说的也是这个。
          我因为在复旦读过几年书的缘故,于《卿云歌》反倒一直不亲。倒是好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连绵雨季,光华BBS上认识的友人,在为外面的雨声欢喜和烦忧,并写道,“每心情不好,就会读《诗经》,这次也是。读来读去,却不得解脱。埋怨、激赏或私情缠绵,都碰不到心里那块黑铁。今却在古歌谣里遇到《卿云歌》”。我当时读到,依旧还不甚明了,如今和一切都隔得远了,反倒一点点想明白些。人心里的那块黑铁,之所以遇到《卿云歌》能得以解脱,是因为这歌完全没有要去碰触、消化抑或摧毁那黑铁的心思,它只是说,“旦复旦兮”,永远的从光明到光明,始终纯粹的积极进取。我想,我们过去喜欢的都是秉烛夜游,都是“惟将终夜长开眼”,但这些其实都是停下脚步,转身和黑夜、绝望乃至死亡作战,而大凡这样的战斗,并没有所谓的胜利可言。
          《卿云歌》可当作颂来读,这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事。颂是最高程度的诗,不必言志,也没有兴观群怨,只是人天相见,歌以永言。周颂里,时常能见到“缉熙”这个词,缉是积续,熙是自然光,人真正要学的,就是怎么积续那一点点自然的光。所谓“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说的便是天上的日月光华,如何旦复旦兮地成就在人身的过程。这种成就的最后,落实在《卿云歌》里,便是八伯对大舜的赞颂:“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我以前看到“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样的话,尤其又出自臣子之口,就总觉得不过仿佛星宿派弟子的谀辞罢了,而这样的消极反应,其实只说明自己的力量不够。汉代的《引声歌》里,有“天地之道,近在胸臆”的句子,张老师就讲,这句诗气派非常大,“天地之道,完完全全在于人,就在人的身体上,就在人的心中。”如是理解了《引声歌》里的这句诗,自然也能进一步向上理解八伯的赞颂。对于舜和他的臣子而言,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是全然真实的象,就是在那个人身上看到了,而那个人也有力量承受这样的真实。
          那样的人,那样的光华,见到了就不会消失,不会败坏,更不会毁灭。倘若当真觉得他们都不存在了,那只是我们的无明罢了。“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他们去哪里了呢?在历史的墓冢丛里翻掘和祭奠,并不能找到和唤回他们,因他们早早地先我们一步去往了未来,我们若精进,也许能在小孩子的眼睛里重新发现他们,在前方地平线的尽头依稀看见他们。如此,天地悠悠,才化作人世的迢迢无穷尽。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着,好像也是没有穷尽似的。我又想起前阵子去复旦那边吃饭,见到南区“腐败街”上的庆云书店正挂着“清仓转业”的招牌。这是家专卖出版社库存的三折书店,在南区也约有十年了,起先在六教旁边,后来又开到“腐败街”上。我记得刚开业那会有很多好书,那时候,还不大有电子书,基本上三折书店里的好书要远远超过新书店,这是复旦公开的秘密。那时候,它收银台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具体写什么我忘了,但印象很深,因为读过以后才知道原来庆云就是卿云的意思。我这两天上网才知道,庆云书店最后几天的生意特别好,仿佛时光倒流到最初,复旦的师生基本把书店给买空了。我去的那天是倒数第二天,书店里确实很多人,但我却什么书也没买。我在那还遇到晚上约好吃饭的朋友,他也没买,两人转了一圈,一边往外走,一边没心没肺地批评庆云书店这一两年真是没什么好书。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很多东西都在分分秒秒地消逝,然而,然而,这露水的世上,有卿云烂兮,纠漫漫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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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楼2016-04-05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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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携手上河梁
            金克木七十八岁时,写过一篇很奇怪的文章,叫做《保险朋友》,回忆他和一位Z女士绵延大半生的友情,文章是从几万里外最后一封来信开始的:“以后我不写信去,你就别写信来了。这个朋友总算是全始全终吧?”这并非绝交书,只是因为双方都步入古稀,“看信仍旧吃力,写信也太辛苦了”。辛苦的除了体力,也还有心力,这一点金克木自然明白,他在文末照应道:“她最后来信前曾表示,想和我打隔小半个地球的电话。我竟没有表示欣然同意。难道是我不愿和她谈话?不愿听她的声音?不是。我太老了,没有五六十年前那样的精神力量了,支持不住了。”
            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不是熊熊烈火的燃起,而是能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有人认为,由于爱,世界常常变得混沌。”但丁在《地狱篇》里如是复述古希腊人的哲思。而若想在这样的混沌中保持安宁,并且努力让对方也获得安宁,一定需要足够强健的心力。
            不用再写信了。不用再反复措辞以免对方烦恼,甚至生气和伤心,也不用为了怕对方担心而强作振拔,总之,一切的紧张持重可以彻底放下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却还有满腹的心事要写成回忆的文章。
            可我初读下来,只觉得处处气息不顺,与金先生过去的文字迥异。倒不单因为其中又穿插了年轻时和另外几个女孩子的短暂交往,或许是从中见到了迂曲的直白,坦荡的克制,以及信手写来的郑重,种种矛盾又珍贵的东西夹杂在一起。 “我一生总是错中错。人家需要温情时我送去冷脸,人家需要冷面时我喷出热情。不是失人就是失言,总是错位。”这是忏悔的文字吗,其实呢,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缺少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罢了。他早年虽也写情诗,却从不愿坠入爱的迷狂,漫长的一生历经劫火,却一直保持健朗和清明,以一颗赤子之心和现实之心,遨游于古今中外的各个学科各种文化,孔子所谓“游于艺”,庄子所谓“乘物以游心”,在他这里,几近双全。然而,就是这样的人,依旧还有种种感情上的烦恼和委曲。终于,在这篇追忆一生最好朋友的文章里,这些烦恼和委曲得以彻底地流露。
            西晋刘琨临终有《答卢谌》和《重赠卢谌》二诗,沈德潜评价道:“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又说:“拉杂繁会,自成绝调。”金克木先生的这篇文章,也要作如是观才好。《重赠卢谌》末句:“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好的文字,好的人,最后都可以从这里体会进去。
            金先生在文章里总结他俩的交往,“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五十七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人的情。”这样简单深重的情感,大概只有身为中国人才可以体会得到。张爱玲曾感叹中国自古是个爱情荒芜的国度,仅仅几十年后,如今的中国似乎又转身成为爱情泛滥的乐土,其实荒芜下或有深藏的丰饶,而泛滥过后说不定只剩下一片枯槁。
            文章最后记录他俩的相见,那是在1938年初,他随着战乱的人流一路南下,来到旧香港,循着信上的地址找过去,她在九龙半山腰的屋顶天台上等他。“对望着,没有说话,只拉住了手。”他们拉住手并肩坐下,星移斗转,又“紧拉着手一同下楼”,告别,约定做一生的保险朋友。
            我遂想起李陵的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这是古往今来最好的诀别诗,明明是晓得永不再见,悲莫悲兮生别离,却是从“携手”开始写起,因为每个离开的人其实都不曾离开,他带走我们的一部分生命,同时也把其自身托付于我们。
            三联书店最近出了八卷本的《金克木集》,将散落在各处出版单位的金先生作品网罗齐全,免去有心读者的搜求之苦,真是极好的事情。然而,却没有趁机编辑一下金先生的书信,在我想来实在是缺憾,因为金先生一定是很好的书信家,其中虽难免涉及隐私,但哪怕像宋以朗那样,用节录的方式,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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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楼2016-04-05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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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相思,两不知
              在柏拉图的《会饮篇》里,诗人阿里斯托芬讲过一个圆形人的神话。最早的人类是圆形人,他们体力强壮,精力充沛,又有极高的思想,竟要向宙斯神族挑战,结果被宙斯将他们统统一切两半,从此,每一半都急切地在尘世间寻求自己的另一半,力图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这个关于爱欲的神话非常有名,口耳相传,逐次演化为我们今天的百姓日用,热恋的人大都以为对方就是自己失散的另一半,随口道出,也不觉得是在引经据典。然而,这个看似温暖的神话文本中,却隐有一层骇人意思,要到列奥·施特劳斯为《会饮篇》作疏解,才被看出。
                圆形人在被切开后,其实并不是两半都能分别存活下去,因为多出了两个切面,圆形人原来的皮肤并不够分,所以,为人类缝合伤口的阿波罗就只好将一个圆形人的皮肤仅仅用来包裹半个身体,虽然多出不少皮肤,却好过两败俱亡。因此,每一个在宙斯制造的伤口中活下来的人,他原本的另一半,就在他活下来的那一刻,已经死掉了。于是所谓爱情,后天的苦苦寻找,本质上都是伤痛绝望的,因为最合适的那一半已经死掉了,尘世里不可能再遇见。
              最好的神话,最好的诗,似乎都是这样,永远游荡在死生之际,温暖,且骇人,骇人,又温暖。我过去有一回读鲍照,读到《代春日行》末句“两相思,两不知”,真是喜欢,以为说透了那种两情相悦的美妙形状,就写文章讲给朋友听,却被批评为“随意又速下断语”,一时有些怏怏。如今好些年过去,重读这首诗,才觉出另一种滋味。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
              汉魏六朝去古未远,忠厚尚存,当时诗歌中大量引用前人语句,不单用其辞,更用其情,其中尤以诗经楚辞为著。因此,要理解汉魏六朝诗人的情感,首先要懂得诗经楚辞的情感,否则,很多微言深意都会错失。当然,对有些人来说,错失了也没什么不好。比如《代春日行》这首诗,从来评论者只当作男女嬉游来看,是春光明媚里的情思萌动,晋宋乐府中的轻盈小调。然而,“献岁发”本源于《招魂》乱辞首句:“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吾将行”径出自《涉江》乱辞末句“忽乎吾将行兮”;一首游春小调,初初两句,竟然呈现给我们一副涉江招魂的清绝情景,仔细想想,确有些惊心动魄。
              很可能,如楚辞里的人物一般,献岁发,吾将行,那将行的,只是寂寥一人的旅程。他只是一个人,枯坐了很久,待到看见外面的春山明媚,院内的鸟雀啁啾,忽然就想出去走走。街上游人如织,繁华流荡,他一个人沿河边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又唤来小船坐下,船棹惊醒水天深处,他也惊醒,听见歌声从水面上传来,徒然勾起回忆,“采菱调宜急,江南歌不缓。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鹿鸣呦呦,但那鼓瑟吹笙的人呢。风微起,有一丝冷意随波渗过来,且饮杯中酒,且尽今日欢,莲池深处,谁的皓袖缤纷,像是在隔着虚空挥手。
              《周易·系辞》:“阴阳不测故谓神。”横渠注云:“一故神,两在故不测。”原本只是一个物事,却于天地之间化为阴阳,往来上下,周流四方,行乎千百万人中间,无从测度。“两相思,两不知”原来也是这样,是大地上恒久的人事,又转瞬化作天道苍茫。
              那个批评我的朋友,后来也写过一篇同题的文章,在文章的最后,是这样的话:“全北京最寂寞的是十三陵。那里埋葬的人已经消散了,像尘土。那里的柏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大。那里蜿蜒着山陵,不远不近地几座陵墓似乎在呼应着,又似乎……活着的人也是这样,那些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些不居住在那里的人。
              “‘两相思,两不知’也是如此,两情相悦者如此,老死不相往来者也是如此。总有一天,我们会隔着鬼门关这样相思,或者同在鬼门关的一侧仍只是这样的相思。而相思,本来就是不知。”
              所以,我的朋友又讲:“爱情里最好的,就是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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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楼2016-04-05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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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七夕那天晚上,我去小区球馆打球,见平素几个球友竟然一个不落地都在,我就笑他们,一个个胆子很大,情人节竟然也敢来打球。他们自然也笑。
                中国现在有很多事情奇怪,比如日全食这样的大凶之兆,竟然没有见到任何对自身德政的反省,倒是引发护目镜的疯狂销售。再比如稀里糊涂成了情人节的七夕。《红楼梦》里的凤姐说:“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巧哥儿。这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这天并不是吉日,只是民间自有跌宕腾挪的法子。七月七,其实是未成年女孩子们的锻炼日,她们仰望银河,预感到未来可能并不美好的日子,但因为年少,一切总还有改变的可能,所以要乞巧,要对月穿针线,日后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要从这“巧”字上来。
                那么多关于七夕的诗词,我最喜欢的,还是小杜的那两句。“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叽叽喳喳摆开瓜果杯盏的小时候已经过去,如今她只是沉默,但还好夜空也是沉默的。
                这个沉默的女子,又是从《迢迢牵牛星》这首诗里走过来的。
                《迢迢牵牛星》一诗,无论是在叠字的连用还是整体结构上,与《青青河畔草》极为相似。青青河畔草,是渐行渐远还生;迢迢牵牛星,也是相思相望不相亲。这两个起句都是从对面远处说起,次句才落到主人公身上,然后一气而下,平叙眼前事,末了四句由叙事转成抒情,却都不着议论,只是咏叹而已。这就好比《小雅·四月》的末章:“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物各有宜,人亦随遇,但随遇的同时,却也有不得不诉诸诗歌的情义,只是古典诗人们只是“维以告哀”罢了,所谓“哀而不伤”,并非美学意义上的刻意控制,而是伦理范畴内对于生命诸多限制的懂得。
                然而,这两首诗又有极大的不同。“荡子行不归”,那近似于绝望的分离,剥极复来,反倒生出“空床难独守”中的一丝希望;但“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这里面始终存在着的伸手可触的希望,竟成为主人公永难摆脱的纠结。“盈盈一水间”,对于这一句里的“盈盈”两字,一直有两种解释,一说形容水的清浅,一说形容织女,和“盈盈楼上女”仿佛。我胡乱猜想,其实这两种解释未必水火不容,也许,这“盈盈”两字是在形容织女倒映于银河中的影子,那影子陷在水中,就像她的生命陷在咫尺外的希望里,不可逃脱,却依旧保持动人的姿态。
                “脉脉不得语”,这是填满夜空的永久沉默。帕斯卡说,“无限空间之永恒沉默使我颤栗。”但在中国人的思想里,这样的沉默并不是作为对立面的、令人股栗的深渊,“卧看牵牛织女星”,我们都安然卧在这样的沉默之中。
                我又想起《小雅·大东》,在写尽人世愁怨之后,那首诗里忽然出现这样的句子,“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或许正是我们的生命黑暗,所以能突如其来地见到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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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楼2016-04-05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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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片
                  爱伦·坡提倡短诗,他说,长诗是不存在的,“一首长诗”不过是一个矛盾的措辞。我现在想想,觉得坡还是太乐观了。短诗确实比长诗更能刺激听众和读者,并留下更为明确的印象,但倘若搁在一个更大的时空里衡量,短诗和长诗的命运却又是相同的,它们都将沉没。能浮现在一代代的人心里的,不是一首首完整的诗,只是其中一些最好的句子,最精美的碎片和残骸,此起彼伏,来自深海沉船。
                  而这样碎片般的命运,又岂止属于诗,整个古典传统,都注定以这种碎片般的姿态为现代人所知晓。John T.汉密尔顿在谈到十八世纪德国天才们对品达的接受史时,就曾经看到了这一点。“传统为什么必须在碎片中显示自己,这才是原因所在。这些碎片丧失了过去的真实,它们为此疼痛不已,但对未来是新的真实,它们仍有渴望,而且这些疼痛根本不能与渴望相提并论。”
                  诗三百,既是诸多短诗的结集,在当时又是一个整体,有涵盖一切的力量。而在今天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中,其无论是作为一首首单独的短诗,还是作为整体的诗教传统,都已丧失曾有的完整性,只剩下一些碎片,锈迹斑斑,或隐或现。但我却不觉有什么悲观。
                  任何企图将碎片单纯地复原为整体的冲动,即便如温克尔曼般努力,倘若不被新一代人厌弃,最终也只能沦为一种可笑的复古时尚。碎片的价值,不仅在于指向曾经隶属其中的传统,更在于指向这个传统形成之前的、原初的幽暗,而真正的未来,也将诞生于这样的幽暗之中。一块船板突然浮出水面,在新的时空里,它再次成为了一块拥有名字的木头,再次令人想起早春的树林和远山,在那里,无数的新枝正在浓荫下生长。
                  品达有几句被后人反复援引的诗,在其第二首奥林匹亚凯歌的结尾:“诸多飞矢 / 在我腋下 / 在我这箭鞘之内 / 对理解者倾言,可大多数人却需要 / 那些解释者。”我愿意联想到的,是两千多年前,那些在宴享杯觞间、在书册典章中呼啸穿梭的断章碎片,它们同样如利箭一般,锋利,轻盈,它们轻易地击中那些理解者,无需解释。
                  至今也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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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虫
                  《学记》里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原来诗并非新奇的创作,也无关古老的神意,它只是一个人走向安宁的过程。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种种的不足又不足,如何被一点点安顿再安顿的过程,就是诗。而这样安顿的力量,来自博依。郑玄讲,博依就是广博譬喻,而张老师说,博依即各种各样的象,接通各种各样的能量来源,兴观群怨是依,多识鸟兽虫鱼之名也是依。
                  “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 跂而望者,终止于想象;登高之博见者,才能亲见到许多真实的象。风卷云舒,草木荣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都滚滚而来。而这些滚滚而来的天地景象,无数的能量来源,临了近处,却都汇集成一个人身,这便是“既见君子”。
                  三百篇有歌谣的底子,很多好的句式,有如一些基本的旋律,会在不同时代不同风土不同作者的乐曲中反复回荡。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样的哀乐未既,层见叠出,又明白如话,散落于国风和小雅的各处,是最能打动我的片断。
                  张爱玲在自己的照片背后题字送人,“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原只是天才好玩地化用《草虫》三章:见了他,是“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低到尘埃里,是初章的“我心则降”;但她心里是欢喜的,这是次章的“我心则说”;而末章的“我心则夷”,我乱猜爱玲是不是跳跃地想到了辛夷,“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或许那便是最初从尘埃里开出的花。
                  她对他,有既见君子的意思,而他却不懂,只是盼望所有的关系都要发生,又装懂不去问她,只是事后乱解释,还讲给世人听,遂成为流毒甚广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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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楼2016-04-05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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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楼主,有全文吗,求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42楼2025-01-27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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