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快要到校门口时,泉溪隐约听见身后有人用台语喊着少爷,他觉得声音耳熟,一回头便发现是阿清碎步跑来,阿清气喘如牛来到他面前,递上包着花巾的便当盒说:“少爷,你的饭包!”泉溪接过,正要道谢,阿清面无表情的转身要走,没想到建作居然挡在阿清前方,口气轻蔑的问:“你刚刚说台湾话?”阿清没有任何表示,建作态度高傲,又问:“为什么不说国语?”
彼时所谓的国语即是日本语,阿清冷淡瞄了建作一眼,他不发一语越过建作。受到冷落的建作立即喝令他站住,没想到阿清无视建作的命令,头也不回往前走,建作随即快步追上,并将阿清拉倒在地,他揪着阿清的衣领,轻蔑骂道:“说国语!说给我听!说!……”
泉溪慌张上前试图帮阿清解围,但建作根本不肯放手。阿清被迫反击,他反身扑倒建作,两人便在地上扭打起来。
那天晚上,泉溪的父亲领着他与阿清去建作家赔罪,郭父与建作父亲在客厅对坐沉默,泉溪与阿清则跪在廊下,等着接受审判;体格壮硕的建作头上撞出个大肿包,他哭哭啼啼要自己的父亲主持公道,泉溪以为只是来道个歉,没想到建作的父亲得知阿清是佃农的孩子之后,居然开口向父亲要求,将阿清留下来服侍建作。
泉溪闻言震惊,把阿清留在这?那么阿清将会如何被建作凌虐呢?泉溪无法不去揣测阿清悲惨的下场,他试着替阿清辩护,但父亲却严厉斥喝他不准多嘴。
临走之前,建作一家人带着阿清在门口送客,泉溪泪眼模糊看着阿清,任凭父亲怎么叫唤,他都不肯离去。阿清哀伤的看着他许久,在那一瞬间,他仿若原谅了泉溪,他走向前,弯腰鞠躬道:“少爷!再见!”
就这样,阿清留在建作家中帮佣,而泉溪再也没有机会与他见面。
这件事让泉溪遭受了莫大的打击。有好一阵子,他一个人站在广场上,捧着从阿清手上抢来的沙包,心中充满这自惭的懊悔。当初他只不过是想加入他们的游戏罢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好好的向阿清道歉,然而人事全非,为什么阿清是这样的命运呢?而为什么又会有命运这种伤害人又不公平的东西呢?
他脑海挥之不去阿清那悲戚的面容,就好像是一只被主人恶意遗弃的小狗,眼神充满了愤怒、无奈、无助,甚至是认命的卑微,泉溪不断伤心的哭着,但他知道,一切是无法挽回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泉溪为阿清流下眼泪的缘故,原本放置房间窗台上的沙包,春天来临之前居然透出了一蕊新芽。泉溪放学回来,狐疑将沙包拆开,赫然发现里头装着许多晒干的释迦子。他将发芽的那颗种子埋在后院,定时细心浇水,好像是为了弥补阿清似的,泉溪希望终有一天,他能与阿清一起站在树下握手言和。
只不过泉溪没料到,多年过去,这棵释迦树居然是在一个爱笑的女孩面前开枝散叶,并抚慰了她离乡背井的乡愁。
话说,二○○二年的农历新年,心洁并不知道她即将与枫树男孩展开对话,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即将收到一份伤心的礼物。
匆忙赶回南部过年的她,在哥哥姐姐的孩子堆里声嘶力竭刚度过了一个热闹的除夕夜。吃完年夜饭后,心洁躲进厨房洗碗图个片刻安宁,没想到大姐却闷不吭声来到她身后,低声附耳道:“我跟你回台北,明天晚上就走!”
“大姐?”心洁狐疑不解大姐的请求,她看了看时钟,刚过12点啊,大姐说的明天已经来了。
“为什么?过年耶!”
“我从来没去过你的面店啊!”大姐这么说服她,“而且我要跟你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心洁狐疑不解,但若她继续往下追问大姐到底要跟她说什么,大姐不是叉开话题,便是笑着回答她:“再说吧!”
返回台北的路上,大姐未再提及任何关于那件很重要的事,心洁也忘了追根究底,她一派轻松与大姐闲聊近况。虽然大部分的时候,大姐只是静静微笑倾听,然而这样的相处模式,对心洁来说却极富意义。
大姐与心洁相差15岁,自她有记忆以来,大姐就已经长得够大了,大得几乎成为她第二个母亲,并且也大得让心洁不想去亲近她。除了畏惧大姐疾言厉色的管教,成长过程中,心洁对大姐的存在甚至趋近于嫌恶的厌憎。
村子里的一票孩子老爱嘲弄心洁有个恐怖的大姐,例如:“陈心洁的姐姐没有肩膀,好奇怪喔!”、“陈心洁的姐姐有只鬼手,一定会把我们抓去吃掉吧!”……恶毒的流言四起,心洁不知是为了替大姐辩解,还是为了维护自己被刺伤的自尊,只要哪个胆敢当面调侃,她绝对脸色胀红一把抓住对方,抡倒在地痛揍。屡战屡败的结果,心洁带着伤回家也不吭声掉泪;直到某一回大姐去校门口接她,几个调皮男生肆无忌惮跟在她背后鸡猫子吼叫道:“陈心洁的姐姐是个大妖怪!”残忍的奚落声此起彼落,在那瞬间,心洁终于了解与她的关系已是不容改变的事实。年幼的她出乎意料并未出手,她隐忍怒意头也不回的跟着大姐,只不过,泪眼婆娑的她刻意放慢脚步,落了大姐好长一段的距离,甚至哭得看不清回家的路。
自此之后,她与大姐越益疏远,她讨厌与大姐一同出门,也鲜少与大姐交谈。
平心而论,心洁的大姐长得并不难看,身材虽然圆滚矮胖,但面貌尚称清秀。懂事后,心洁偶尔偷偷观察大姐,她甚至觉得自己与大姐长相神似,她们皆遗传母亲的双眼皮、瓜子脸,只不过她待人似父亲单纯开朗,而大姐个性一向封闭;至于有关大姐是妖怪的童言童语,如今想来,不过是针对大姐因职场意外而右肩削平、左臂弯曲、手指残缺的不实指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