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能对他的兄弟出手。
绝对不能欺侮女人和小孩。
绝对不能打扰到他抽纸烟。
曾经福田综合的三条铁则，正在被人重新想起。
——楔子

福田综合的二年一组，是个特殊的班级。
全日本被其他学校不断劝退以致拒绝接收、却因为义务制教育不能不让他们上学的问题学生，全部都聚集在这个班级里。
到今时今日为止，铁打的学生，流水的老师，没有一个人在‘老师’这个位置上，坐得超过三天。
这位灰崎…暂且称之为老师，灰崎老师还在台上点名，青峰前座的银行家之子富浦同学已经悄悄开了盘，周围的同学也纷纷押上钱，赌灰崎祥吾能够在这里待一天、两天还是三天。
富浦正在算赔率，忽然觉得周围异样地安静，一抬头，正看见灰崎侧着头看着他画的赌盘。
…又要被没收了。
周围的同学看富浦的眼神难免带上了埋怨。
结果灰崎老师嘴角一勾，露出个坏笑来，从兜里掏出个一百元的硬币来，拇指一挑，硬币便打着旋儿落在了三天的旁边：“那个…富浦同学是吧？帮我下个注，我赌我能在职三天以上，赔率我已经算好了，是一比三千喔。”
青峰微微抬眼，看见清晨的阳光被窗外的樱树剪成碎片，透过薄纱窗帘落进来，在灰崎老师银色的眼睛里落下淡淡的曦黄色。
……这家伙的眼睛，很不妙啊。

灰崎老师来之后的第一节课，是数学。
代班教数学的年级数学主任吹越老师，是目前的二年一组最讨厌的老师，没有之一。
根本就不关心二年一组的吹越老师从来都不备课，总是站在讲台上就开始胡讲，有时讲着讲着就会讲错，即便有学生发现指出来，他也只会死不承认。两节课过后，班里就没有什么人再搭理他了，由着他在讲台上自我陶醉，被叫起来就沉默地由着他骂高兴了算完。
然而这节课他讲到一半，忽然有一只纸飞机从窗户飞了进来，落在了青峰的桌子上。
青峰看向窗外，果然看见窗台上放着厚厚一摞纸张书本，而灰崎老师正慵懒地趴在那一叠资料上，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谁上课传纸条？”吹越老师没来得及看到谁扔的纸飞机，只来得及看到那只纸飞机晃晃悠悠地落在青峰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无比显眼，从他的角度，又刚好看不到躲在窗帘后的灰崎老师，于是便利地迁怒青峰道，“青峰大辉！把你桌上的纸条念出来！”
青峰狠狠瞪了灰崎老师一眼，展开桌上的纸飞机，待看清了上面的字，不由顿了一顿，抬头看了吹越老师一眼，又看向灰崎老师，灰崎老师一派淡定，隔着玻璃窗微笑地冲着他挥了挥手。
“快点！大声地念出来！”吹越老师怒道。
青峰站了起来，拿着那张纸，大声地念道：“第三个练习的第四题、第九题和第十三题，吹越老师全部都做错了！”
教室里哄然大笑。
吹越老师脸色憋得通红，愤怒地指着教室后面大吼道：“你！给我去后面站着！”
青峰浑不在乎，冷冷一笑，把那张纸一丢，径直走到教室后面站着去了。
没多久，吹越老师又选了佐伯同学提问。
其实佐伯算得上是全班为数不多还在听讲的人，然而吹越老师把公式讲得一塌糊涂，佐伯能做得上来那道题才怪了，他倒是洋洋得意，把佐伯数落了一通，让他做不出来就不许坐下，结果一低头再抬，只见又一只纸飞机精准地落在了佐伯桌上。
佐伯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虽然不算好看但是很清晰地写着公式的解析和变形，佐伯并不笨，很快便做出了题目，吹越老师不死心地又出了两道题，佐伯全部都答了上来。
窗外立刻传来了喝倒彩的声音。
吹越老师这时候才注意到窗外的灰崎老师。
“啊！又是你这个混蛋！我被你折磨了三年还不够吗！”吹越老师暴跳如雷，三分钟后，灰崎老师被暴怒的吹越老师赶进了教室，然而灰崎老师只是从容地向大家稍微敬了个军礼，更加激怒了吹越老师，“扰乱上课纪律，不尊敬老师同僚，我会让理事长开除你的！”
“要开除，也是先开除你。”
灰崎老师的声音冷静而满不在乎，吹越老师几乎是怒发冲冠了，大吼道：“你说什么？！”
“不负责任地完全不备课以至于讲错题目，不以没有将学生教会为耻、反而以考住对方为荣，做错了事情还不肯承认，如果这就是你能够教给他们的事情的话，玉山老师发给你的那些工资真的给的很冤枉哦。”灰崎老师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睛却无比认真，不见一丝玩笑的意味，沉静得教人害怕。
吹越老师一时愣住了。
“而且…”
灰崎老师忽然一笑，冲着全班拿出第三只纸飞机迅速展开，只见那上面写着一行大字：拉链没拉。
全班哄堂大笑，吹越老师看到那一行字，瞬间气得跳脚，然而灰崎老师已经把纸张一丢，大笑着踩着下课铃冲向窗户，手在窗框上一撑便轻捷帅气地翻出去跑掉了。
青峰走回座位，拿起那张纸沿着折痕重新叠成纸飞机的样子，轻轻一丢，那只设计高超的纸飞机便直直飞出了数十米。
蛮能干的嘛，这家伙。

事后吹越老师也吹着胡子嚷嚷过既然灰崎老师能用一张纸教会他教不会的学生，那么干脆就让他去教好了。
据当时正好在办公室向老师交作业的片桐同学说，当时灰崎老师正在休息室抽烟。
被吹越老师的大喊大叫弄得不耐烦的灰崎老师直接把之前他抱着的那一叠资料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把他嘴里燃着的烟丢了进去，点着了垃圾桶。
据说那叠资料，是灰崎老师熬夜临时学的。
“教会他们数学，是你身为老师的职责，他们不论怎么做，不愿意学也好，学不会也好，你都要尽到你的责任，尽到责任而达不到效果，是你无能，不是他们愚蠢。因此而放弃，只能说明你是个只会逃避的懦夫罢了。”
“教师这种人，就是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转身逃跑的人。”

青峰家并不远，饭后灰崎老师是散着步送青峰回家的，路上跟他道歉，说今天对他确实胡闹了一点。
“但是你才十几岁，一生最好的年纪，一天到晚没有笑脸，除了睡觉就是出神，一脸寂寞的表情。死气沉沉的太没意思了。”灰崎老师说着，随意自路边的花坛里踢出一颗小石子，一路灵活地踢来踢去地玩着，青峰觉得这人幼稚得没救了，但偏偏有那么有意思。
他只是觉得他的生活太无聊了。
除了睡觉和出神，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兴趣，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
“那么，明天见。”灰崎老师说着，惯例挂着坏坏的笑容，稍微敬了个有些痞的军礼。
直到青峰回到卧室，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下来，灰崎老师依旧站在楼下，看到他卧室的灯亮起来，才转身走掉了。
青峰看着他走远，感觉有什么温暖轻盈的东西在胸腔里不自觉地膨胀起来，但那种感觉仅仅像是个过度膨胀的肥皂泡，在他再也看不见灰崎老师，再度被空荡枯燥的房间包围、切肤入骨的寒意侵蚀的时刻，无声地破裂了。
无聊的温暖而已，有比没有来得更加残忍。

期中考试出事了。
应该说，二年一组里最早倒向了灰崎老师的，就是全班唯一一个目睹了他点燃垃圾桶的壮举的片桐同学，后来听了那半节效力远胜一般动员课的思想品德课之后，更是一举喜欢上了灰崎这个老师。
片桐同学是个很羞涩的女生，在众人之中也显得十分乖巧，唯一还好好听课一字不落地记笔记、一次不差地交作业的就是她了，只是她因为不敢说话永远无法融入集体之中，一度甚至得了轻度的后天自闭症，所以才不得不转到了二年一组。
片桐虽然安静，但是人却很聪明，先前因为病症而落下的课程很快就能补上，她比较擅长的化学更是拿到了年级第一的好成绩。
但等待她的，却是作弊的质疑。
一干同学赶去通知灰崎老师一同冲进教导主任办公室时，片桐就那么被老师围困着，惊慌得像鹰爪下瑟瑟发抖的雏鸟，清丽的杏眼里却同时透出不肯低头的倔强和不甘被冤的愤怒。
看见灰崎老师，片桐的眼泪立即就滚下来了。
青峰清晰看见灰崎老师的手死死攥得发白，然而他只是稳稳地走过去，把片桐抱在了怀里，片桐紧紧抓住他的衣领，痛哭失声。
“没事了。”灰崎老师轻柔地说道，“我相信你，知道你没有，我已经来了，没事了。”
那天，他们上了他们的第二节思想品德课。
教具，是一只覆满了灰的纸箱子。
灰崎老师一边在里面翻找着，一边漫不经心一般地提问道：“谁知道我是什么人？好的，兵藤同学，你来回答一下。”
总是不敬鬼神的兵藤同学一脸严肃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鞠了躬回答道：“灰崎老师是十年前福田综合…不，福田市的流氓老大，灰崎老师有三条铁则，第一…”
“好谢谢多余的信息没必要坐下吧。”灰崎老师说着又问，“…呃，谁知道米仓良太郎是什么人？”
“…灰崎老师当年的小弟。”
“…商业巨头？”
“正确。”灰崎说着，开始念他手中的纸，“‘尊敬的米仓先生，如果您的儿子继续不来上课，那他将一事无成。’”
众人一片哗然。
“白石健？”
“…灰崎老师当年的小弟。”
“…知名童话作家？”
“正确。‘《咔啦咔啦森林里的百合花》这篇文章写得太过幼稚，意义不明，完全不符合《高中国语作文标准》的要求，请重写。顺便请让你的家长带你去检查一下智力。’”
等等，那可是白石健的成名作啊！讲述的是干旱的森林中，失去希望的动物们被一直盛开着的百合花鼓舞，相信甘霖总会来到，最终等到了森林复苏的那一天，然而没有人知道，纯白的百合是森林中的头狼用自己的鲜血浇灌出来的感人故事，在全球都非常畅销啊！
“黑川渝？”
“…灰崎老师当年的小弟。”
“…黑川联合会的总长？”
“‘胆小懦弱…’啊不对。这个例子不合适。”
他说着，随意将手中的资料丢到了一边，银灰色的眼睛仿佛有着坚硬如钢铁的光泽。
“听好了。”
“这一生，会有无数的人来非议你。”
“他们会对你的外貌和个性作出负面的评价，抨击你的梦想绝对无法完成，质疑你的成就仅仅来源于美貌、运气和作弊，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够记住，如果你相信那些话，那些话就会变成真的。如果你不相信那些话，那它们不过就只是让你向上的一块基石而已。”
“一个人的人生，不是靠别人几句话决定的。”
“坚定地相信你自己，相信你自己的梦想和方向，别人不论说什么都不要紧，你的眼睛不要离开你的目标，你的双脚不要离开你的道路，你的人生，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我作为老师，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坚定地相信你们的梦想。”
午后明烈的阳光照耀在他灰色的发上，隐约漾起一圈光辉，青峰怔怔地看着，忽然抬手捂住了眼睛。
怎么感觉…有点闪啊。
这家伙…还好意思说百合是圣母啊？明明他自己，比谁来得都更像不偏不倚普照万物的太阳。

“哈？你说什么？”
灰崎老师颇有点意外，专意侧过头把耳朵凑到青峰面前，上面挂的两只银色的耳环轻轻晃了晃。
青峰心头火起，大吼道：“我今天能住下来吗？”
“哦。”灰崎揉着被青峰吼疼了的耳朵缓缓站直了，一脸的满不在乎，“可以啊。我住楼上，楼梯在店外面，你可以先上去洗个澡。”
青峰怀着满心的胜利感撩开帘子走了出去，结果这次一撩来帘子，迎接他的依旧是所有人的注目礼。
满屋子的黑社会成员们都是用完全惊呆的目光看着他的，有些目光里还带着震惊一般的了然，还有几个根本就张着嘴，两个正在倒酒的家伙完全忘记了手里的酒瓶还倾斜着，从酒杯里满溢出来的哗啦哗啦的水声成为了小小的店铺里唯一的声音。
青峰的脸腾地就热了起来。
但到底也只有板着脸，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一步一步稳定地走出去。
背后，小店里一片调侃和玩笑的声音。
“诶，灰崎老大喜欢的是这种超～大胆的类型啊？”
“是啊是啊，老大以前就对学生妹没有抵抗力呢！”
“师生恋啊，超刺激的是不是！老大果然是老大。”
“还没见灰崎老大留人在百合桑的店里面过夜呢。”
“啊，对了，是那个吧，诶，正房…不对，真爱…”
青峰忍不住站住了，抬手捂住了脸，而后听见灰崎老师挨个拍了那些家伙的脑袋，笑着骂道：“别他妈胡说，这是我班上的学生。”
“真的吗？可是他是性感的深肤色，屁股也很翘。”
“对啊对啊，虽然没胸，但是是老大喜欢的类型。”
“喂你们俩。”灰崎老师的声音沉了下去，透出一种可以营造的恐怖感，“都拿什么样的眼光看了一个未成年啊！找打是不是？”
“护食了护食了！”
“饶命啊饶命啊！”
青峰听不下去，直接逃进了楼上。

阁楼确实不大，但是装修得很齐全，有着小小的卫生间，小小的阳台，一张大小比较惊人的床，一套对着窗户的桌椅，桌角摆放着一瓶新鲜带露的纯白色百合，散发着幽幽的清香，屋角还有一架陈旧的木质钢琴。
青峰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看那架钢琴，发现上面并没有什么灰尘，想着楼下那么吵，就算弹恐怕也没人听得见，所以大着胆子悄悄抬起琴盖来，心跳如擂鼓地按下了一个键。
没有声音。
坏掉了的钢琴啊…
青峰惋惜地放下琴盖，钻进卫生间里冲澡去了。
洗到一半，听见灰崎老师轻轻敲门的声音和含着戏谑的调笑：“浴巾和睡衣给你送进去了啊。”
“喂、稍微等下啊。”青峰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躲藏起来，然而这地方本来就只有灰崎老师一个人住，浴室间只是有一道透明的玻璃拉门用来防水而已，根本就没有浴帘，青峰就算想遮也没的可遮。
灰崎老师径直拧开了门，进来把浴巾和衣物放在了一旁的矮凳上，顺手替青峰开了灯暖，温暖的黄色灯光下，青峰微见清瘦但肌理分明的身体隔着玻璃也清晰可见，蜜棕色的皮肤滚着晶莹的水珠折射着润华的光泽，漂亮得像豹子斑斓的皮毛，灰崎老师顺便抬头看了一眼，轻笑道：“哦，真的，发育得不错。”
青峰抓起最大最重的沐浴露瓶子就丢了过去，只可惜被灰崎老师一只手就接住了。
“炸毛了？”灰崎老师把沐浴露的瓶子放下，淡淡笑着耍酷地插起了兜，不知道是裤子太紧，还是某些部位太可观，虽然依旧沉睡着，但是他的手一插进去，那个地方的突起就变得非常明显，“再说了，我本来就是你的生理健康老师啊，关心一下没什么不好吧。这么一说…你每周自…”
“闭嘴！”

好不容易赶走了那家伙，青峰赶紧加速把澡洗完拿浴巾擦干，拿起那家伙给他的换洗衣物的时候才发现，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睡衣。
“喂！这是怎么回事？”
“啊？”灰崎非常不在意地看了一眼，“那个啊。去你家拿的。你虽然跟我一样高，穿我的衣服也不是不行，但是怕你不习惯嘛。明天上学不是还要穿干净的校服吗？替你一起拿来了。”
“那还真是感…”
“内衣也一起。”
“…谢…个头啊！喂！你这混蛋！”青峰愤怒地把擦完头发还有些湿的毛巾丢在了灰崎脸上，“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进的我家啊？”
“放心我没翻你的东西找钥匙。”
“…哦。”
“我拿曲别针撬开的。”
“喂！”
“放心啦，锁芯没事。”灰崎说着顺手把毛巾晾了起来，一边解着皮带一边往浴室走，“我洗个澡。”
“给我进浴室再脱衣服啊！”
“别偷看哦。”
“谁会啊！”

不过…那家伙说得做得非常糟糕，但是却老老实实打了地铺，原本在床上的那套海蓝色的床具已经被临时拽到了地上铺了个大概，床上的是一套替换用的灰色的。
青峰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稍微嗅到一点干净的百合味洗衣粉的味道。
…明明是个内心很柔软的家伙呐。
“认床吗？”
青峰听到问题回头去看，发现那家伙就脖子上挂着银牌腰上围了浴巾就出来了，一手拿毛巾揉着潮湿的灰发，月光下光彩璀璨的水珠子就在他苍白而多布疤痕的身体上以一种情色的姿态缓慢地滚动着，一抬头，那家伙的眼睛里满满是戏谑的神色。
青峰惊了一跳，抓过自己的枕头就砸了过去：“穿上衣服再出来啊混蛋！”
“忘记拿了啊…难道你会给我送？”
“一辈子别出来啊混蛋！”

危机过去之后，大家很快陷入了一种新的状态中。
有人拿手机把灰崎老师动手的全程录了下来发到了班级公共群里，女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捧着手机看着，叽叽喳喳地说着好帅，男孩子们有的忍不住学着比划起来，虽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导致灰崎老师不得不反复像电视上的武打部分一样强调禁止模仿。
唯一一个没有从事件的阴影里走出来的，是高木。
武藤主任第一时间作出的决议，却是为了保护学校其他同学的安全，准备开除高木。
他来教室要求高木离开学校的时候，摆着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但灰崎老师只是换了条腿跷着，武藤主任便心理阴影满满地退出了教室，但决议不变仍然要求高木离开。
灰崎老师长长地“哦”了一声，长得让人心虚，他的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手指轻轻敲在讲台上的声音不大，却令人心惊肉跳：“也就是说，把他从这里赶出去，只要和学校没有关系了，学生是生是死，都不重要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
“也就是说，为了所有人、大多数人，那一个人可以是牺牲品吗？就算对那个人见死不救、甚至亲自动手抹杀也没关系吗？啊？”
武藤主任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最佳考量？”灰崎老师猛地暴起，一把拎起武藤主任的领子，几步冲到走廊抵在玻璃窗上大声吼道，“这些是我灰崎祥吾的学生，我比任何人都关心爱护他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谁都不能伤害他们！正因为如此，高木绝对不能被退学。靠着牺牲同伴保下来的，已经不是人，而是野兽了，豁出这条命，也要保下来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命，还有他们的心！”
说完他忽然暴戾的模样全然不见，恢复了惯常的玩世不恭，轻轻一松手，早已腿软的武藤主任便瘫坐在了地上。
灰崎老师轻轻一笑，道：“更何况，想从我灰崎祥吾这里夺走一个人，没那么容易。”
说完咬上一根烟，走了。
灰崎老师专门对高木家进行了家访，得知高木的母亲原本根本就不知道木内先生是谁，更不知道对方是有家室的人，知道之后就立刻断绝了往来，带着高木独自生活，但那仅仅是不久之前的事。
灰崎老师安慰了高木的母亲一番，表示事情他会负责解决。
心有不甘的木内夫人带着新雇来的人卷土重来包围了学校的时候，灰崎老师是带着微笑站在校门口迎接的。
“我来向您介绍一下，这边是黑川联合会山口组的成员，这位就是他们的首领山口俊；这边是福田市的公安警察，这位就是他们的科长中村律。”灰崎老师非常认真地问道，“请问您有何贵干？”
所有被木村夫人雇来的人都明白，对面的这两边人他们哪一边都惹不起。
木村夫人几乎抓狂，夺过一个人手里的刀就往学校里冲，却被灰崎老师轻轻抓住了手腕，在她叫喊之前，灰崎老师先开了口。
“对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然而灰崎老师温柔的声音还在继续：“对不起，这个世界对你不够温柔，让你这么痛苦。”
“但是，那孩子是无辜的，他的母亲被人欺骗，他的父亲不是他自己所选，这一切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我不能允许你，作为这个世界，对他也不够温柔。”
“你的人生还没有结束，还来得及重新开始，还来得及去得到你值得得到的东西。
“所以，放手吧。”
女人的手指渐渐松开，刀呛啷一声掉落在了地上，女人跪坐下去，痛哭失声。

第二天，看到文化祭中一片欢腾的校园的樱庭校长大怒不已。
“你怎么能…”她愤怒地指着一脸云淡风轻的灰崎老师，整个人都禁不住地在发抖，“你怎么能在今天这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灰崎老师淡淡地说，“今天是百合的忌日。”
别的老师同学不知道百合是谁，不知道樱庭校长和灰崎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青峰却再清楚不过，一时愣住了。
今天是…百合的…忌日？
这样啊。所以昨天他才没有动手准备文化祭，所以昨天他看起来，才那么孤独。
百合对于樱庭校长来说，同样也是重要的母亲，青峰注意到今天的樱庭校长只穿了黑色一种颜色，可见她的心情，对于她来说，在这样的日子里，看到灰崎老师准备了这样盛大的庆祝活动，恐怕是难以想象地愤怒和悲痛。
她冲过去便要扯下文化祭的条幅，但灰崎老师已经一把揽抱住她阻止了她的动作，樱庭校长反手就打了灰崎老师一个耳光。
“是你！”她愤怒地挣扎着，“是你害死了百合妈妈的，是你！”
青峰一怔，灰崎老师的动作一顿，一瞬间，青峰在他脸上看到了极度悲伤的表情，那是他的心被焚烧扬灰才会有的极度的痛苦和绝望，青峰在那一瞬间莫名其妙地猜到了十八岁那年所发生的几乎令灰崎老师崩溃的事情是什么，也猜到了他为什么从一个标准的不良忽然选择背井离乡去念警校。
拯救了所有人的灰崎祥吾，唯一一个没能救得了的人，是灰崎百合。

后来青峰才从白石健的童话《百合花之死》中猜出来，那是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一帮人，当时的他们只知道那些人并非福田本地人，职业黑社会，目标无比精确，就是要毁掉百合的店铺和与其相关的所有人。
那不是当时的他们可以对抗的对手。
他们拼命到最后，结果却是遍体鳞伤的灰崎老师被他们的头目踩着头，眼睁睁地看着子弹就那样穿过了百合的心脏。
在白石健的笔下，鬣狗们连根拔起百合花，百合花枯萎的一刻，垂死的头狼血红的眼睛里射出凶戾的恨意，然而他却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直到鬣狗们离去之后很久，头狼才一点点挪到枯萎的百合花身边，用沾着血的折断的爪把枯萎的百合花抱在胸口。
头狼发出痛苦的长啸，咔啦咔啦森林里所有的动物都跟随着一同发出悲鸣，就连咔啦咔啦森林里沙沙作响的树叶，也像是一首悲伤的哀乐。
只可惜，鬣狗们都以为死定了的头狼，却没有在那里倒下。
为了躲开长谷川隆介，百合选择躲在了长谷川隆介宿敌的地盘上，而发现了这些的长谷川隆介的宿敌选择杀掉百合，以打击长谷川隆介。
希望成为警察查清百合之死的真相、为百合复仇的灰崎老师，就那样遭遇了他生命里最残酷的真相。
“十香。”
他轻轻地说。
“对不起。”
樱庭校长愣了一瞬，旋即泪流满面，一拳一拳狠狠地砸着灰崎老师的胸膛：“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能救下她！为什么你还要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走，百合妈妈不在了，为什么你也要抛弃我们？”
“我已经回来了，所以…放下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做出这样的事？难道百合妈妈在你…”
“十香。”他打断她，“我不能一辈子都只看着过去无法自拔，我必须比任何人都先站起来，比任何人都先走出来。一直看着过去，就看不到未来，我答应你的，答应百合的，答应玉山老师的，都不可能做到了。”
“苦难接踵而至的，就是生命。”
“永远不能被苦难打倒的，就是头领。”
“往前看吧，十香。”

樱庭校长推开灰崎老师走掉了。
没能搞清状况的同学们没有受什么影响，很快又重新投入到狂欢的气氛之中，只有灰崎老师怅然若失地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着樱庭校长离开的方向。
青峰走过去想牵灰崎老师的手，灰崎老师却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了笑，道：“没事。她会想清楚的。”
青峰刚要说话，灰崎老师已经轻轻地道：“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嗯。”
要去的地方是福田市外的一片山坡。
翻过山坡的那一刻，青峰就愣住了，鲜绿如绒毯的草地上，潺潺如蓝琉璃的流水边，是一大片纯白的百合，它们翠绿的叶子优雅地向着阳光，土中的根须惬意地伸进河流，姣美的花朵轻轻在风中起舞，美丽得不可思议，正是灰崎老师总是摆在阁楼桌上的那一种。
“我把百合留在这里了。”
灰崎老师枕着一只手在草地上躺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一旁的百合花。
“这是百合最喜欢的花，她说是因为这是百合花中唯一纯白的一种，名叫卡萨布兰卡，花语是‘永不磨灭的爱情’。”灰崎老师说着，轻嘲地一笑，“也因为这是那个男人送给过她的花。”
“传说那个男人准备在情人节买红色的玫瑰给她，结果进了花店，看到了卡萨布兰卡百合，却觉得她和那个花一模一样，不知不觉就买下那种花送给她了。”灰崎老师指间轻轻用力，便摘下了一朵盛开的百合，“在长谷川联合会卧底的时候，那个男人的桌上也一直摆放着这种花。”
“就是因为他这个不变的习惯，被别人查出来他和百合的过去，最终害死了百合。”
“但是在他知道是这个习惯害死了百合之后，依旧没有戒掉这个习惯，也许因为戒不掉，也许因为像他说的那样，要警醒自己。”
“‘永不磨灭的爱情’？百合说他死在了我出生之前，他就是死在了那一天。即便是爱，百合爱的人也不是他，他也不配爱着百合。百合说，卡萨布兰卡的另一个花语，是‘伟大的爱’，舍弃了与那个男人的感情之后，这就是百合对我们的感情。”
“很漂亮吧。”灰崎把那朵百合比在青峰的脸颊边，微微笑了，“纯白的，很配你的眼睛。”
“卡萨布兰卡百合是世界上最美的百合花，但是却是悲剧之花喔。传说中，遇见卡萨布兰卡的情侣，无一不陷入无望的恋情，并以死为结局。”灰崎老师说着，将花朵轻轻递给青峰，笑道，“我专门带你来看这片卡萨布兰卡，再送这朵花给你，你敢不敢接？”
青峰二话不说，在他身边坐下，接过那朵花，放在了校服衬衫左胸口前的口袋里。
灰崎老师轻轻一笑，银灰色的眼睛浮着一层好看的晶莹，单纯地看着青峰，像看着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确实很好看啊。”
“不过你知道吗？人终归有一死，而卡萨布兰卡最后的花语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