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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艰难攀登乱石冈,马儿累坏倒一旁,仆人精疲力又竭,无奈愁思聚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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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九年。
婧儿已十四岁,明年可及笄。
已这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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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每每看见婧儿,她碧色的眼乌黑的发总令我心生爱怜,却也同时莫名心生怨气。她虽无辜,我却忍不住迁怒。
她爱去找晋王,缠着让他教她诗文骑射。他虽忙碌,却也总抽出时间来陪她。婧儿每每回来与我高兴地炫耀似的说起今日二叔又教了什么待她如何,我总会冷着脸训她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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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耀,她可以如此轻易地见他,亲近他么?
我知道我不该如此刻薄地去想,毕竟婧儿是我的孩子,但我还是一遍遍地,这样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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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她,也是那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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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宿命罢。
我慢慢平复气息,跌坐于地。刚才匆忙叫阿云改了装去晋王府告密太子打算行刺,打点上下,实在耗尽心力。
近年晋王与那人明里暗里争斗不断,这怕是,已近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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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不能有事。
否则我狠下心嫁那人十六年...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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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在原地呆坐半晌,突然想起一事,又连忙起身来,开了门去。
我急急推开门,闯入夜色,正巧碰上阿云端了茶水来问我喝否。
阿云对我点了点头,我了然。
事已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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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略略定下心。
现在,她得走,婧儿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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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无表情的去接茶水,却猛地一推。
滚烫茶水泼出少许,阿云手中茶碟坠地,四分五裂。
我端着那茶,只觉烫手无比,却丝毫没有松开,我冷了声音。
“阿云,做事这般不小心。你对我可有什么不满?我断不敢再留你在身边,你去账房处领了月例,出府去罢。”
阿云显然是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没有说话。复抬头深看了我一眼,抿了唇重叩一个头,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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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晋王此刻得了消息必定精心部署,明日,太子恐怕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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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辗转一夜未眠,只觉得这一切有些惊心动魄。
燥热夏夜我却手心冰凉,汗水透湿我攥住的被子一角。
长夜里虫鸣声如常,如每个我犹自无法入眠的深夜,寂静更显,仿佛什么都没改变。我在继续已为期十六年的噩梦,婧儿仍在一天天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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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明日一过,什么都会改变。
我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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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事,已无需我多言,史官挥笔落纸,将载千年。
那人被杀...晋王被封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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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日不过几日,我说过,一切都已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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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押我的这处偏殿已被搬得寥落无几,只散了些许桌椅,也俱破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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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一日了。
我疲惫却冷静地抬起眼睛,去看那些透了熹微日光的窗,旧色的糊纸倒无一处破损。
窗外步声纷乱,喊声四起,是在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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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堪重负地垂下眼睛,却又浅浅笑起来,一手揽着袖子,好让另一只手去取地上的酒杯。
目光落到这袖子上。我穿的仍是几日前的裙装,百褶如意裙,古烟纹碧罗衣,裙边系豆绿宫绦,一层层一件件,繁复华丽,我却只觉是用来束缚我的,叫我动也不想动。发髻繁复,我不止一次觉得重,压得人脖颈僵硬。
我坐回原地,倚了一只倒着的椅,敛了笑容去看那杯中澄碧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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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它如此透明,仿佛那么无辜,是不过最平常的梨花酿。甚至它还有着清甜的香味,不过细嗅之下,其中又仿佛有铁锈的微微血腥的味道。甜蜜却危险,如笑里藏刀的言笑晏晏,如上一秒还温柔轻笑此刻却将刀插入你胸膛的艳美歌姬,如我十六年苦涩却意外掌握那人生命的蛰伏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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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它吧...一切都已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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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多几年甚至只要几日,凭晋王,不,太子能力,必会登基为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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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它清浅的颜色,甜蜜一笑。
王嘉尔,他心怀天下,必会为一代明君。
我只配也只能陪他走到这儿,苦难过去,荣耀尽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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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约莫已控制不住眼底久违地溢满笑意,但笑意之下,深流之中是苦楚。
为什么是苦楚呢?
我缓缓仰头,懒得再拢袖,就像少年时偷喝父汗的葡萄酒一样痛快饮尽。我仰头想着这个问题,停顿几秒,低头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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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它的味道也这样甜美呢。我不合时宜地想。
为什么是苦楚呢?
不甘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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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酒杯在我松手后从我腿上滚落,堪堪坠地,没有被打破,是那样钝的声音。
我觉得疲惫至极,抬手环住膝盖,想靠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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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上眼,却想起婧儿那与我极相似的眼睛。
婧儿...会好好长大罢。
她本就聪慧无比,那人请的也是朝中能臣为她辅课,她武又原是晋王所教...只要她放下过去,必能觅得一好夫婿,得美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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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执着于过去,无须受制于故人,机关算尽用尽苦心, 结局只会苦涩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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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
沉重的门被推开。
我疲惫地抬眼去看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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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姿挺拔的那人,阔步而入,身着闪亮铠甲,头束金冠。他气度如旧,却面色沉沉,与我记忆中温朗的二公子相去甚远。眸色依旧是那沉如深潭的墨色,因他逆着光,我实在无法辨别他眼中神色。
他似乎变了很多。从前毕竟是少年,相形之下总有青涩,而如今果然多了一种杀伐果断的决绝,我想象他冷眼睨人时必会变得冰冷无匹。
但他究竟变了多少,为什么变,我终究无从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