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青峰冷冷地把那瓶水从灰崎手中打落，清澈甘甜的水流汩汩地滋润着炎夏焦渴的地面，递水给他的灰崎依旧淡淡地伸着那只苍白修长的手，只是手背上被他打红了一片。
“你的水，我这辈子都不会喝。”
灰崎只是觉得有什么十分好笑一般轻笑了一声，淡淡看着地上的那一汪水，漫不经心地道：“啧，不喝就不喝，也不一定非得倒了啊，浪费。”
青峰只是浑不在意转身离去了。

那本来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那一晚，青峰开始做梦了。

起先只是他面前莫名其妙出现了一本故事书，老旧泛黄的书页上讲述着一个老掉了牙的故事：在公主和王子的婚礼上，一支古老歌谣意外召唤来了灰色的恶龙，凶悍的恶龙抓走了公主囚禁在了遥远海岛上的城堡中。
青峰眼前的画面一转，便发现自己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它行走在阴暗潮湿的古堡卷曲的阶梯上，然而推开一扇门，便进入了一个华丽明亮的房间。
眼前的酒红色丝绸大床上，穿着洁白的婚纱长裙坐着的人…是他自己？！
好吧，梦总归是没有逻辑的，公主就公主吧。
说起来，他发现公主的腿挺长的，衬着华丽雪白的裙子，竟然挺好看的。
青峰发现它穿着厚重的长袍，几乎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兜帽遮掩至它只能堪堪看见床上的公主，而公主却一定看不到它。
它小心而畏缩地将食物和水递给公主，公主似乎觉得能在龙的古堡看见一个人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微笑着接过去，并且试图与它交谈，它不会说话，只是偶尔或点头或摇头，青峰不自觉地发现，他能感觉到它轻微的恐惧和油然的欣喜。
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洒落下来，落在公主的身上，为他蜜棕色的肌肤泛起一层柔润的光晕，它似乎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痴迷地看着公主，即便听不清公主说的话，只要看到他海蓝的眼中的善意和温和，看到他明亮的微笑，它冰冷孤寂的胸膛就如同久冻初春的土地一般微微松动，萌发生机和温暖。
它在梦中推开了那扇门无数次，每次都是和公主短暂地相处，享受片刻的宁静和欢悦，而后强迫自己离开，到古堡黑暗阴冷的地下室去，锁上门，蜷缩在潮湿的角落。
说真的，从另一个人的视角看自己、体会自己的明亮和温暖也体会对方的爱慕和憧憬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
青峰体会着这个身体内心渐渐消退的黑暗和升起的明亮，不禁地想，这个梦似乎是个好梦。

直到青峰在专心准备着要送给公主的水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头上一轻——它遮挡在头上的兜帽被公主恶作剧式地摘了下来。
一瞬间，它不明原因却几乎是无比惊慌地抬手遮挡住了自己的脸，青峰虽然看不见，却感觉得到手掌触摸到的地方不是人类的肌肤，而是一片冰冷坚硬的鳞片。
它抬起眼睛看向公主，不知道为何怀着深刻的恐惧和仅仅一丝的希望，然而那双他无比熟悉的海蓝色双眼中只有无比残酷的厌恶。
青峰只觉得那一丝希望破碎在他心里，化为无数尖锐的碎片，让他的心鲜血淋漓，只能蜷缩着看着公主打翻了他刚刚准备的水，清水如沸水一般兜头兜脑地浇了它一身，让它剧痛一般地颤抖。
“你的水，我一辈子都不会喝。”
青峰听见自己这样说，而后浑身冷汗地惊醒了。

第二天，青峰不自觉地用目光寻找着灰崎，然而只是远远看到了他一眼。
他大概是又打架了，额角划破了一道，嘴角边一片青紫，注意到青峰的目光，立即下意识地扭过了头藏起受伤的半边脸，换了个方向走掉了。
青峰本想等着部活的时候再找他，然而显然，他翘掉了整个下午连同部活的课。

那晚，青峰的梦是从海边开始的。

它似乎是颤抖着靠近深夜的海边，直到昏暗但映着星光的水面上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那是怎样扭曲的一只怪物。
青峰几乎是瞬间认出来，那是灰崎祥吾的脸，然而那张脸左侧的一小半都覆盖着银灰色的龙鳞，左眼依旧是姜黄可怖的兽瞳，右侧尖锐的犬齿长长地长出唇外，完全是凶戾嗜血的模样，它扯下长袍丢到一边，于是水中映出它那完全是半人半龙的怪物一般的躯体，难怪它总是蜷缩在长袍之下——只有掩藏在长袍下时，它还勉强有人类的形态。
它忽然愤怒地击碎了水面，然而那梦魇一般的倒影只是执着地再度出现在它面前。
它近乎疯狂地破坏着他在水中的倒影，甚至摧毁了海岸边的岩石，最后猛然一旋身变回了巨大而恐怖的龙，飞翔却又再度摔回水面，甚至用锋利的龙爪痛苦地抓下身上的鳞片。
像是有什么在大口大口地吞噬着青峰的五脏六腑，使他不能呼吸也不能出声，全世界都充满着黑暗，而黑暗中无数的影子疯狂地嘲笑着他。
不行，不是。
再怎么努力也终究还是一只怪物。
再怎么努力，也还是不可能从他的太阳那里获得光明和温暖。

那一晚，青峰是哭醒的。

从那一天开始，青峰开始有点无法面对灰崎祥吾这个人。
灰崎似乎觉得没反应和漠视也比反感和敌视要好得多，反而偶尔试探着与青峰交流，或者轻轻放一瓶水在他身边就立即走开。
梦中的龙似乎也放弃了伪装，虽然依旧穿着长袍戴着兜帽将自己遮掩起来，以免让公主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丑陋的它，但它不再避讳自己就是龙的事实，不过总是默默地留下给公主的东西就离开，不再也无法再留下享受短暂的公主与它说话的时光。
青峰感觉得到它的心是疼痛到麻木了的，只有偶尔它躲在暗处看着公主动了他留下的食物和水的时候才有格外尖锐的疼痛和欢悦穿透那种麻木。

青峰第一次把球传到灰崎手里的时候，对方完全地愣住了，抱着球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下一秒被对手捞走了球之后，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冲过去不管不顾地夺回了球，但却似乎连投篮让球离开他都舍不得，抱着球就径直走了，谁都没拦住。

然而那天晚上，龙却并不快乐。
它拿着公主给他的苹果，带着鳞片的手指小心地抚摸着苹果红润美丽的表皮，内心无比悲哀。
它根本不知道如何对待渐渐倾斜向自己的太阳。
它啖过人类的血肉的双唇甚至不配亲吻他的足背，它冰冷带着锋利鳞片的双臂无法拥抱他温暖脆弱的肉体，它本来就是蜷缩在黑暗的角落苟延残喘的生物，羡慕的是太阳的光明和温暖，然而它不能也不配拥有太阳。
它紧紧、紧紧地攥着那个苹果，然而苹果的美丽却在它的双掌中枯萎了。

次日开始，给他送水的人换了一个。

青峰诧异地看着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二军的漂亮少年，迟疑地接过他手中的水，看向故作无事地收回目光无聊地练着投篮的灰崎。
然而那天，那个二军在一对一中被灰崎虐得很惨。

属于魔法的强光闪过，巨大的龙在公主的双臂间变成了普通的人形。
青峰突然感觉到巨大的喜悦，然而它仅仅来得及露出一个微笑，便感觉到胸口一凉，随即剧痛传遍四肢百骸，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涌出，强撑着伸出手去抱住公主，替他挡下两箭，便无力地歪倒在公主怀中，鲜血染红了公主白色的长裙。
“抱歉…”它遗憾而勉强地说着，微笑着，尚算干净的手掌崇慕地抚摸上公主的脸庞，悄悄地最后一次地努力记住。
然后最后一次不舍地紧紧攥住公主的手，他用力一抛将他丢给不远处的王子。
“带他走。”它大喊。
它要死了，作为最后的龙，整座城堡会和他一同葬身于海底。
所以带他走吧，带它的爱人离开他，好让它在它的城堡中孤独地死去，安静地享受属于它的悲惨而残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