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镜子前，不出声地坐着。
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子就是千言万语，抬一些，端整。稍稍低一些，便是风情。
那双手也有万语千言，倒茶、叠帕、理衣襟，说美、说仪态。而举着手镜、扶鬓簪花则是悦，说女为悦己者容，悦人也是悦己。
——身为女子，其实不必太多言语。
她深谙沉默是金的真谛。
不出声的时候，面色如皓月，那一个侧脸越似刀刃般，锐而亮。
满当当的一把白月光流照下来，亦要波折。先是从光滑的额落入眼窝，眼波纳去大半。溢出来的会由鼻梁滑至鼻尖，幸而她的鼻尖也有个圆润的弧度，总不至滑脱出去。滴漏下来，也有唇珠留它，最后到了下巴尖，这就取决于她的喜怒了。抬了下颚，带些傲气地睥睨，月光都凉在面上，盈盈满满。倘若低头，那便是眼波流顾，目之所及俱是溶溶。
但凡是个好看的女人，便需要这点波折。
可从面相来看，这并不是个好面相：天庭不够饱满，地阁亦不方圆。命数如此，也该如此。

我年纪轻一些的时候，也曾爱过人。并非怀仁之爱，兴许是女妖精之爱唐僧：闻着味儿就追来了。
我平生阅人无数，眼界也高，待到京城里走过一圈，自认为已不会被色相所迷，为情欲所控。但他之于我，又的确只因那皮相容貌。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精通琴棋书画，亦惯会吃喝嫖赌。我识得他时，他敷粉冠玉，胡坐席上，周遭簇拥一群美姬。我方唱罢一支新曲——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他一抬眼，当下只如星沉雨落，我便觉得这个郎君当真俊俏。连带他周遭的红袖绿腰，身后的亭榭栏杆，与那个爽净的春深月夜都一并喜欢上了。——这世间的事情，但凡与他沾上点关系，我便觉得很好。是能歌遏行云、吹箫引凤那般的好。但他身上的千般好里，我最爱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与他兄弟们的都不一样。
我原以为，这世间的所有事情，但凡入了我眼，在我脑海中这么一过，我便能形容出来。可他的那双眼睛是个例外，直至今日，我亦形容不得他任何一次看我的眼神。
他与我说，他的眼睛像他的母亲。

【写下徐昙二字之后，再没人叫过我贺娘子。说这入了乐籍，也似入一趟佛门，这原姓原名便如小尼姑削去的头发，除却见证“三千烦恼”的过往，别无意义。可偏有人念旧，纳一缕断发入囊，作尘缘未了的证据——佛法无边，但凡心不死。】
【我以为我不是个念旧的人，可徐昙二字却确确实实是我的锦囊，藏着掖着，那不可示于人前的、我的不死凡心——余云，贺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