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编号11:海昏侯遁隐事传
汉元康三年,海昏侯贺历万水南来就藩,途次彭蠡之泽,见冷月寒水,涣澜银鳞,沙欧鸣空,四隅点萃,乃忘远涉之劳,命具炉煮酒。忆登极未几,而沦落于江湖,其中浮沉几度,使醇醪欺于愁肠,数盏而涕泗。
忽而云涌风急,蹙浪摧波,琼轮敛光,鱼鸟惊窜。雕舸之右,有水柱抟扶摇而上,不知其高几许。涛摇舟荡,几至于覆,贺因醉意消散,与舸中侍人俱骇号无措。俄而,水柱之颠有飞仙徐降云阶。观其容,温颜悦色,白髯霜鬓,仰手成云,垂臂生烟,乘硕龟,执羽扇,虽自水出,而不浥半点湿痕。贺等不知祥祸,伏不敢声。但闻飞仙缓色曰:“昌邑王且起。”贺亟言之曰:“上仙尊前,岂敢称王!况蜷处江湖,不过僻野之人耳。上仙降价临贱,不知何示耶?”飞仙谓:“吾闻君侯万里就藩,途次鄙境,及声泪俱下,不忍闻悲,至而为君侯宽勉耳。”贺称谢不已。飞仙又谓:“吾久居水宫,不与尘俗染,且与归游碧波,何如?”贺诺然.
于是飞仙扬袖拂涛,水径成架,道通湖底。贺随架踏浪,见澄澈之中,螭蛟成行,蟹蚌灯引。及至水宫,虽星月不至,而楼台流丽,草木生辉,珍馔玉液,金瓯银箸,盖人间所无毕集,靡能殚述矣。贺纵览人间之物华,而未见如眼前者,遂有枉度韶华之感,以为当日未央宫所陈者,不过敝履耳。既而主客分座,则琉璃为几,昆石为凭。见仙姬弄琴,侍婢递盏,不禁意马无系,游目难收。三巡酒过,飞仙谓:“君侯诚人中龙凤也,何以舸中独悲。”
贺具言道:“前以帝胄御极,以为探囊天下,不意为权臣所害,一旦见废,其后王而侯,远去故国,饱尝霜风,萍踪南来,及至贵境,见星月高悬,湖色无边,是以离人触景,乃增人之悲感。岂意上仙见悯,慰以温言,又设宴延饮,诚不胜铭感也。”
飞仙谓:“君侯以为大丈夫当何立世?”贺少思乃对:“当临高凌下,淹有万邦。”飞仙又谓:“君侯以为天下孰与身贵?”对曰:“天下者,诚万有也,得天下即兼而有之。”飞仙又谓:“君侯以为天下孰与水宫贵?”贺闻言,复环视周察,有天津通于凌霄,水洞通于浩瀚,珍宝如山,仙姬如云,无冗务萦身,奸宄当权,对曰:“诚水宫贵于天下也。”
飞仙讪曰:“谬矣哉!君侯所见水宫之贵者十一而已,请为言之。昔者,女娲氏见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天地是以固分。后共工氏与颛顼争,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彭蠡泽者,即水所归而九江出焉。万年以下,湖平如鉴,吸日精月魄,故有今日之水宫。吾领水伯之命,司此久矣。君侯者,世间之人也,诚贵之,以前所不闻之故耳。然品物流形,其用不同,人以蒙眛,强分贵贱,是以淫欲生焉。所谓中河失舟,一壶千金,贵贱无常,时使物然,此之谓也。今君侯见而贵之,是不闻更有贵者也,人以花贵于草,以金贵于石,以天下贵于藩国,以水宫贵以天下,而不知复有贵于水宫者。”
贺问曰:“请言贵于水宫者。”飞仙正冠掸衣,恭言曰:“难以言传。”贺懵然不知其所以,问曰:“请细言之。”
贺言毕,忽感天覆地陟,首足颠倒,继而水盈潜流,靡靡渺渺。及窹,则见日悬中天,水色漫漫漭漭,而身在舸中也。因谓侍人曰:“何至此?”侍人言:“昨宵君侯酩酊失觉,命驻湖中。”贺复问:“可曾遇事?”侍人曰:“湖水如鉴,清凉爽意,并无遇事。”
贺骇然长思,以为梦也。见雕舸之后,更有雕舸十数,其载之宝,皆自故宫携来,倾国难易,可足千世之用。思及所遇之事,若有所悟。时有渔父过,请问其地。渔父曰:“此地碧波万顷,乡谚谓湖中有女娲彩石,故能恩泽四方,万世无浪。”贺闻之立而无语,但沉吟不应。有倾,乃召随驾人等,告以归隐,并尽散所携之宝,各自欢离。
宣帝闻贺遁迹江湖,以为大虑,乃发千兵南下追搜,数年不绝,然终不得其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