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外交文【很久以前的了】
端午周练/by阿隐@千里断鸿声
1
我在淯水边上潜修了千年，如今已是第三次醒来。
来不及控制的灵力逸散，世事纷杂全都汇聚在耳边，一片吵嚷，让我头痛欲裂。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金戈交击，战马嘶鸣，人畜的脚步声重如擂鼓，震天的嘶喊声像是要穿破云霄。
眼前仿佛上演着惨烈的厮杀，泛着寒光的兵刃刺破血肉，飞溅的鲜血渗入这片供养我多年的土地。
战旗高举，烟尘滚滚，厚重浓郁的云雾翻腾，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血腥味，焦臭味，销烟，黄土，束缚得我动弹不得。
我连忙封闭六识，隔绝一切外物，世界骤然安静，这才感觉好了许多。
缓了好一阵子，我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概，又是战争。

3
她姓陈，我叫她陈姑娘。
养伤的一段日子，我们交谈了不少，我大概知道了如今的天下形势。
冯国和允国开战，冯国兵力衰弱节节败退，如今已基本亡了国，都城沦陷，王室分崩离析，百姓四处流亡。
允国的军队占领一座又一座城池，大有吞并冯国的架势。
陈姑娘是冯国朝臣的千金，与王室也有几分沾亲带故，在逃离的时候也随着众人奔亡。
途中几番流落，险些被允国兵将抓住，她当然知道自己这样的王室女子，又有些姿色，若是落到对方手中，会遭受怎样的折辱，因而都拼死逃了出来。
一直逃到淯水边，遇到了我。
“王上昏庸，奸党横行，忠臣枉死，我早知冯国气数将尽。”
“只恨我身为女子，势单力薄，难以向王上进言，救不了我爹娘，也救不了他。”
“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国家灭亡。”
……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诉说自己的痛心、无奈、悔恨和难过。
她问：“阿芷姑娘，你可能明白我的心吗？”
晶莹的泪珠从绝美的脸上滚落，那没有半分作伪的伤痛真真是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我只是安静地继续煎药，不去想记忆中的往事，却不由自主地唱起——
“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我轻轻地唱，落入耳中的声音却不像是自己的，而是某个人那沉痛低哑的嗓音，穿越时空的浮尘，与遥远的往事相叠，回荡在淯水边。
陈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太累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
我看着她，无可奈何。
我怜悯她的遭遇，甚至感同身受，但却早早知道了结局，因此只好叹息。
“你能做什么呢？你什么也做不了……”我说。
她睡着了，应该是听不到的，可是仍然皱起了眉。
大致过了半个多月，她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
我知道她对我应该是有很多疑问的。
为什么淯水边的百姓早就逃亡，我却一直待在这里，没有半分急躁？
为什么明明早就没有了药房小贩，我却总能端来汤药？
为什么饿殍遍野，我却从未短缺过一日三餐？
为什么……
好在她是个聪明人，并没有问出来。
她告诉我她不能就这样认命，她想做最后一次努力，试图挽救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
她真是个坚强的姑娘。
我依然只好叹息。

4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帮手。
第一个来的是冯国的将军，他的样子不比我初见的陈姑娘好多少，他带领属下且战且退，用尽了手段斩杀了追兵，到了淯水边上的时候，只剩了不足百名士兵。
我将他们带回来的时候，陈姑娘惊喜地冲上前，唤那将军：“阿明！”
叫阿明的将军也同样惊喜：“你还活着！”
经历了国破家亡，物是人非，故人再见，其中滋味自是千言万语难以言说，生命的意义被无限放大，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顾不得铠甲还未卸下，顾不得血迹未干，他们紧紧地拥抱，眼泪磅礴而下，又哭又笑。
士兵也知道此时已经安全，同样被气氛感染，相互抱头痛哭，发泄亡国以来的艰辛和痛苦。
我坐在屋前静静看着，想的是百年之后，朝代的兴替也不过是渔樵闲话，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沧海横流，这些故事也只是过眼的烟云，是淯水的一朵浪花，但只有真正经历的人，才懂得它的沉重。
天大地大，却没有一席可以安眠之地，失去亲人，失去家国，曾经最热爱的土地，被毫不怜惜地践踏摧毁，日日被痛苦折磨，这样的沉痛，就是亡国。
所以即便可以不死，也不愿苟活。
此时，我才有些明白，为何那人宁可长眠淯水之中。
我依然尽我所能帮助陈姑娘，原因大概是也存着那么一丝奢望。
将士们也留在这里休整，我只疗伤，和提供他们食宿，更多的，我也做不了。
过了两天，我又救回一位陈姑娘的故人。
她姓齐，同样是王室宗亲，与陈姑娘自小就是极好的朋友。
不幸的是，她被允国兵将捉住，没有逃过那些侮辱。
幸运的是，她没有放弃，想方设法逃出来之后，还偷来了允国的军事布防图和一个消息。
冯国王上的亲子还有一人，没被抓住也没被杀死，并且正巧在淯水附近，允国正在全力搜寻，打算要斩草除根。
众人合计之后便决定，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位王室嫡亲血脉，然后靠这张图纸刺杀允国的领兵大将，趁乱重立冯国国主，这是唯一的办法。
之后每天，阿明将军带兵在淯水边伏击敌兵，阻挠他们抢先找到人；陈姑娘与齐姑娘二人却是死死盯着那张图，构思着后续的计划。
第七天，他们终于先一步找到了人。
所有人都喜极而泣，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陈姑娘扑进了那人怀中，眼泪再也止不住，除了高兴，还有更多的东西。
“舒言，你没死，你没死……”她带着哭腔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我看到阿明将军眼中一闪而逝的伤痛。
我看着王室公子舒言的狼狈，看到他眼中的惶然，看到他颤抖的双手，垂下了眼。
我听到他们都在说：“天佑冯国。”
天佑冯国？

6
我又耗费了一些灵力。
有些心疼，治疗他们的伤势的灵力，是无法恢复的，差不多有百年的潜修都白白流逝了。
我偶尔会放开六识，感知更远的地方的状况。
战火已经慢慢平息了。
这代表着允国已经能够控制这片土地，无需再采用激烈的手段，冯国存在的最后一点痕迹也即将被抹去，淡化在历史的尘埃里。
陈姑娘的身体虽然好了起来，我却看到她的精神一点点崩塌。那双曾经冷静的、倔强的眸子一点点暗淡下去，丧失了神采，这具美丽的躯壳正慢慢丧失她的灵魂。
也许承受得更多的是阿明，他也曾视冯国为自己的一切，他更深深爱着身边美丽的姑娘。
无尽的痛苦折磨着两人。
我想起了一些记忆中的片段，也无能为力，只好叹息。
这一天，陈姑娘忽然有了一些精神。
我和她一起坐在屋前说话。
淯水边的村落，已经有百姓陆陆续续地回到家乡。
只是回来的人，远远少于离去的人。
战火中受难最深的，永远是百姓，我看着人们脸上的哀戚，看着他们强忍伤痛重建家园，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活着的痛苦与艰难。
我又忍不住唱起——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陈姑娘问我：“阿芷，我总听你吟唱，可你唱的究竟是什么？”
我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并不回答。
她也不在意，笑了笑，反倒说起她自己。
她说很久以前，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权贵之女。
她从来不为生计发愁，只需要学好琴棋书画，深宫礼仪，然后嫁给王孙贵族，平静地过完这一生。
前半生的轨迹也确实如此，她安心地走在这条路上，没有任何其余的想法。
及笄那年，爹娘为她与王上的第六子舒言定了亲。
她见过舒言，对方也算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她想这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就把一颗心全放在了对方身上。
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他们的结局应该是很好很好的。
“我没有想到他是个这般没有骨气的人，是我错信了他。”她的泪水从眼眶滑落，眸中尽是悔恨。
“是我害了阿明，害了他们……”她用双手捂住脸颊。
她懂事之前，舒言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所以才会喜欢上他。
她说后来见到阿明的时候，心跳是有一瞬间加快的，可她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了舒言，就不该再有其他的心思，因此压下了那一丝悸动。
阿明对她一直很好，可她总是毫不留情地拒绝对方，一直到他做了将军，两人分离。
她那时还看不懂人心，看不懂世故。
当她现在真正经历了许多，回过头去，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有多愚蠢。

7
我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歪着头道：“那你现在知道了，不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吗？”
陈姑娘摇了摇头，神色凄楚，干涩地开口：“我的家人已经不在了，我的国家已经破灭了，我已经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我一惊，有些明了她的打算，却还有个疑问：“他不能算作理由吗？”
我看着她的目光转向了淯水，眸色幽幽。
她说，她已经没有再去爱人的心力了，她的心已经死了。阿明也是一样，他知道是她对舒言的信任毁了他最珍重的下属和兄弟，毁了一切，他们之间永远隔着国破的距离，就算活着，就算在一起，也只剩下痛苦而已。
逝去的人在天上看着他们，他们永远无法安心地过完下半辈子。
赎罪？
冯国已亡，这些罪孽，永远也不可能赎清了。
百姓们只渴盼安居乐业，与王室并无多大的牵绊，可他们不同。
陈姑娘起身走进了屋内，阿明伸出手微笑地等她。
原来他们已经约定好了。
战火已息，如今我就算完全放开六识，也不会如醒来时那般头痛了。
我看着淯水中扩散的涟漪慢慢消散，冒出的气泡接触到空气也纷纷破裂，最后完全恢复了平静。
我一直觉得淯水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地方，陈姑娘和阿明，也算有了一个好的安眠之处。
我站在江边，脑海中的回忆忽然如波涛汹涌。
千年前，也是一样的战乱，也是那个四处奔走试图挽救家国的人，在无数次的失望后，在国家的破灭后，沉入了淯水。
他落下的一滴泪水，催生了我的灵智。
那对王上的期望与失望，对百姓的忧虑，对国家的爱忱，他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全都砸进我初生的灵智里。
痛得撕心裂肺也无怨无悔。
我想起我总是唱的那些词句，正是他对着淯水一遍一遍心事的倾诉。
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懂得了那种情感。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我一遍遍在淯水边吟唱，直到夜幕落下，歌声越来越渺远，像是要消散在空中，我的化身越来越浅，我知道，这次清醒的时间已经到头了。
在天边的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我重新陷入沉睡，化作了淯水江边一株芷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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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d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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