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春归，健康的梅山上被落梅封了境，山的阴面，落霜还未褪尽。宁静的溪流旁坐落着一座茅庐，简约而干净，一块扁上书着“梅庐”。当清晨的第一缕光斜射在窗扉上时，一声古琴的三折之音飘飘然飞出了梅庐。
一双英气的眼，一听见琴声就睁开了，他迅速地从榻上爬起，敛了里衣就匆匆向琴声走去，门只扣了一下就自己开了，他一皱眉。抬眼，就看见一席青色长衫的俊秀公子木然的盘坐于榻上，手上拨弄着他的琴，眉弓间是一抹温柔。那人仿佛就没看见他，也不说一句话，自顾自地弹着。
他也不在意，唤了叫做“赤”的小奴。
“赤，替阿佐遮上眼吧。”
小奴微微一躬身，恭敬地答了一声“诺”，便拿起手里的丝绢，覆上了苏佐的眼。一回身，正欲退下，却又被颜衷喝住。
“且慢，昨日那郎中可说有甚需要注意的？”
“先生只说不见光便好。”赤笑了笑。
颜衷听后，点了点头，也无他言。他穿上了一件青色的长袍，与苏佐身上的相差无几，看上去也比苏佐多了一副英武之风，显得高挑许多。他在等身铜镜前皱了眉，萎了萎，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弱不经风。
他也拿出同样的丝绢，盖上了眼，遮住了眉宇间的豪迈傲骨，如此一来，与苏佐相差无几了。丝绢可以透过一丝光亮，颜衷模糊的向四周看了看。
“颜先生，奴斗胆，先生非去不可吗？”赤看着“两位”主子，叹了口气。
颜衷沉默了半晌，却也没有回答。他透过丝绢看去，模模糊糊的，青色的人影，却格外安静，完全没了当初的那一副贫样，也不说话。也没有了清脆而欢快的琴音，只有不知所思的靡靡。如今，听琴弹琴的人依旧，却无半分愉悦，也无半分闲适，那份心境烟消云散了。
就在这时，疯疯癫癫地跑来了一小童，被侧门撞歪了身子，咧着嘴笑了一下，佯装生气地指着赤说：“少君叮嘱了，若先生与少主同样打扮，就不得再称呼颜先生！”
“诶呀，奴愚笨，少主赎罪。”赤轻轻拍了拍嘴巴。
“卜乙”颜衷责怪道，“你迟了。”
卜乙龇牙一笑，却无半分悔改之意，连连打着哈哈。
“赤，退下吧。”赤一听此，一躬身，便退下了。卜乙一看假少主的目光又移向别处，赶忙转开话题，“嘻，少主啊，少主的琴给你拿来了，可是少主你行吗，别辱了少主的名声。”说着，又摆摆手“诶呀呀，少主少主的烦不烦，这样，颜先生私下就是小少主如何？”
颜衷颔首：“也好。”
卜乙又绕着颜衷转了一个圈：“少君可是甚想小少主呀……”
“也只能麻烦徐叔照顾佑儿了。”颜衷想着便说出来了。
卜乙摇着头叹了一口气，转身向榻上一拜：“阿佐哥，小乙我对不住了，我一定会帮小少主他的。”说罢，起身，抱起琴就往门外跑，脚下生风，笑声在春风中回荡。
颜衷也笑笑，心情好了许多，他模糊地望望小乙的背影，再回顾一下那个安静的，毫不知情的苏佐，机械地撩拨琴弦。他好像忆起了很久之前的一首曲：
铮兮刹兮，一波三荡。
闻余音兮，不知糜香。
青泽衣兮，白门乐长。
好像是卜乙在健康中所作，又被健康人传唱的吧，苏佐的琴声又何单单是以语言可以形容的呢？
他索性闭了眼，踏出了梅庐，虽然他不知道他将去往何方，他只知道，从走出来的这一刻，他再也不是颜衷，而是苏佐，已盲的乐师苏佐。
“小少主，小少主……”卜乙在落花间的呼喊时不时地传来。

二
傍晚，二人便走到了山下，在逆旅中修整片刻，放了行囊又急匆匆地出门了。
卜乙抱着琴，路上黑黢黢一片，颜衷模模糊糊的也看不真切只得扶着卜乙的肩，这假扮盲人还真得下一番功夫。又奈何卜乙这顽劣的性子，走路向来都是蹦跳着的，由此颜衷走的就更加不稳了，颜衷想也想不明白，他又不是真瞎，阿佐才是。那阿佐又是如何在卜乙的牵引下走的比自己这个装瞎的还潇洒？颜衷无奈地摇摇头。
“卜乙”他喝了一声，“别晃。”
卜乙暗笑了一声，也就作罢。
“小少主”卜乙清了清嗓子，“少主说话向来注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人谓‘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该说什么，说便是。不该说什么，交给卜乙就好。莫要让人看出来您不是真少主。”颜衷点点头。
不过苏佐话很多的来着……
不久，卜乙突然停下脚步，颜衷险些撞上他。颜衷无奈，正欲呵斥他一顿，却不料卜乙幽幽地说：“到了。”
颜衷隐约看见一栋酒楼，少有的挂着灯笼，有一块大匾，匾上写了什么呢？他伸了伸脖子，正欲摘下蒙在眼上的布条，胳膊却被卜乙摁下了。
“咸花客栈。”卜乙说，言罢便推开门，向里面走去。
这一次，卜乙走得极慢，一步一步。颜衷也走得极缓，极稳。他模仿着苏佐的步子走着，每迈出一步，脚下如生长风，拂着青袍随着步子绽开。卜乙个子虽不高，却板着腰，穿着米白色短褐极其精神，抱着琴，水蓝色的发带被微风托起，衬得仙气十足。
客栈已近打烊，最后一位客人看见走来的两人，皱了皱眉。
“两位客人，住店还是打尖啊！”店小二卯足了劲，点着腰哈着背，狗腿地笑着。
卜乙也不说话，叩了叩琴身，又拨弄了什么——一个暗匣便打开了，在其中的，是一枝梅花，梅花上挂了一块黄玉，正面刻了极其复杂的图案，背面琢二字——乐白。
小二一看这黄玉，瞬间明了了，看着卜乙的眼睛向一边瞥了瞥，也了然，放高嗓门高兴地说着：“诶呀，原来是住店，如今这住店的可不多。贵客，快快，里请，里请。”说罢，头也不回地领着他们疾步往里走。
颜衷满腹疑惑，又不好问，便重重地摁了摁卜乙的肩，借此让卜乙给自己一个解释。卜乙轻轻地摇摇头，颜衷也就作罢，自知问得不是时候。
颜衷倒是明白，乐白是阿佐在乐行的艺称，也是人们对他的尊称。苏佐被称为“白门乐师”，乐白也就以此而来了。可这阿佐都做过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乐白先生很久未光临了，今日，怎么？”
颜衷一愣，忽然想起今日卜乙说是要修好断弦的。
卜乙捏了他一下，他说：“此琴弦断……”
“诶呀，诶呀。我们少主向来如此，庖兄，你也知道，说话说一半！哈哈哈，这琴只是劳烦娇娇来护养了。”卜乙打断了颜衷的话。
颜衷现在才明白，阿佐到底是多不爱说话，也算明白，什么叫实在不行才说话。他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呢？
小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作罢，一切都非常合理，如此，他推开了店的后门，是一个地道，再经过狭窄的楼梯，却豁然开朗。歌舞曼曼，酒乐靡靡，颜衷的耳中听见了混乱，听见了人世间最大的堕落，但他只能听而看不见。
卜乙带着他走进去，那门前靓丽的匾“乐行苑”在背后仿佛妩媚地笑着。
“梓云，有贵客。”一姑娘娇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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