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桃花潋滟，草长莺飞。整个云中城都染上了春的气息，那大片大片的嫩红色，半掩在绿意之间，仿佛整个人都像是被赋予了第二次生命。生机，在每一个地方悄然萌发。
云锦书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尝试着把一只蜜蜂的灵魂移到一只蝴蝶的身体里去。在门扉半开的那一刹那，我立马收了术法。一场在换魂界前无古人的伟大尝试戛然而止。
我有些恼意，也不管他脸上写满的歉意，冷冷道:“今日并非交易时间，公子难道不知道？还是说，公子当我这往生店的规矩，是死的么？”
云锦书长身一屈，当即行了个歉礼，道:“在下云锦书，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坏了往生店的规矩，望青姑娘海涵。”
举止进退得仪，声音不卑不亢。年纪虽小，礼数周全，果然不愧是是云中城未来的继承人。
但也奇了，据说这云公子是个好女色的纨绔，今日一见，倒与传闻不同。
我收了小觑之心请他坐下，暗自用神识把他打量了个遍。
“你可知，请我办事就必定得付出相应的报酬，并且可能这报酬会让你难以承受。”我看了他一眼，询问道:“即便如此，你还要继续么？”
云锦书笑了笑，脸上竟全是与他这个年纪相悖的淡然:“青姑娘不必再说，无论是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承认的。”
我这才看清他的眼睛，心里不由一颤。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明明是一汪清澈的泉眼，但却失了生机，仿佛一汪死水。
即便是我这个历经岁月沧桑洗礼的人，都不曾拥有这样一双沧桑的双眼。
我不死心地追问:“如果是要你的命呢？”
云锦书看着窗外，那儿桃花灼灼，生机盎然。
他回头看我:“青姑娘，总有一些东西，是比命还重要的。”
总有一些东西是比命还重要的……。我愣了愣，突然觉得好笑。
我这一生都在为修为奔波，却从没有遇到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这个不过弱冠的少年竟然遇到了么？
罢了罢了。
他既然已是甘之若饴，我又何必横加阻挠。他是生是死，终归与我没有什么干系。

二
既已与他达成交易，我也不再与他废话，收了东西便随他穿过大街小巷，走到云中城最幽静而又最繁华的地方——云府。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快走两步拉住在前面带路的云锦书。他回头看我，轻声问:“青姑娘，怎么了？”
我皱了皱眉，方才竟在这云府上空察觉出了一丝妖气。不过片刻，便像烟雾般消失在了云府上空。我放下了心，即便有妖，也只是一只道行尚浅，修为不高的小妖。
我道:“无事，走吧。”
云锦书倒也没有多问，许是心中藏着事情，他显得十分憔悴。像他这样的少年，该是与心上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美好年纪，如今看他的模样，倒与那些历经沧桑的垂垂老者没有什么区别。
究竟是拥有怎样的经历，才会让面前的这个少年拥有这样一双沧桑的眼睛？
我无从得知，也不想耗费心神去窥探这些与我修为无关的秘密。终究不像当初那样，什么都要过问，什么都要弄懂。
难得糊涂，糊涂难得。
站在云府之外，仰头看这宏大的府邸。
脑海中竟缓缓化出一个人的背影来。
一身白衣曳地，墨发飞扬。即便只有一个背影，端的却是风姿绰绝。
我心神一荡，狠狠闭上双眼。
奇怪，我在这处凡尘百年，从未有过什么事，也从未有过什么人可以在我心里停留片刻。今日这是怎么了？脑海中竟然会浮现出一个人的背影，我怎么会拥有这样一段残破的记忆？
云锦书站在府门外静静地等我。
我吸了口气，毅然步上台阶，跟着他的步子，叩开云府的大门。
云府之外晴天白日，云府之内乌云暗淡。
不过一墙之隔，便像是步入了两个世界。
我扯了扯嘴角，身旁的这个少年果然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消失了。
呵，好厉害的傀儡术，好厉害的惑人妖。

三
既已被诓骗进这怨气冲天的妖穴，便只有找到生门，破门而出。
天地一片混沌，在最遥远的北方有一颗星子。那是整个世界的不变法则，无论什么样的幻阵，都不能掩去这个无法撼动的存在。
我敛了气息朝着这颗星子的方向飞去，虚空之中除了我自己，其它什么都是虚无。渐渐地，耳边竟出现了一些好似风拂杨柳的沙沙声。我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结了个印。只听一声清脆的声音，如一滴晶莹的露水滴在平静的湖面上。四周黑暗被光明击碎，我看着眼前温暖和煦的阳光，轻轻笑出声来。
原来只是布下虚无之境只是想引我到这儿来，躲在暗处的那只强大的妖，布下这样的局，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蹲在河边捧了把清水浇到脸上，水滴顺着脖子滴落下来，人也精神了不少。
在那个花木掩映得大树桠上，突兀地显出一片白色衣角。我捡了块石头用力扔了过去，只听哎哟一声，掉下来一个俊俏少年。
我一怔，这人正是云锦书。
但又似乎不是他。又或者说，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才是云中城城主家的贵公子，云锦书。
云锦书拍了拍身上粘着的杂草，笑嘻嘻地朝着我拱了拱手:“原本在远处瞧见一个曼妙的身影，不想正是青姑娘，失礼失礼。”
我皱了皱眉，见他头上还粘着一片叶子，模样好不狼狈。
我问:“你怎么在这儿？”
云锦书揪了揪头发，懊恼道:“明明记得我刚从青楼出来，后来眼前一黑，竟稀里糊涂地晕了过去。醒来时才发现躺在了树上。这不，被姑娘的石头给砸了下来。”
我心一沉，时间的人千千万万，为什么挑了云锦书来利用？难道说这个纨绔少年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
想到这里，心情愈加沉重了。
我告诫他道:“最近小心些，你怕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妖物。”
云锦书脸一白，吓得面无血色。
不过是提醒他一句，也不至于会吓成这样。我感到奇怪，板着脸问他:“可是知道些什么事情？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不要让我来提醒你。”
他咬了咬唇角，竟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不瞒青姑娘，近日我总是会在梦里瞧见一个美人，她说她是只狐妖。我心想那不过是我的梦境，是我心之所想，便与她……”他有些尴尬的看了我一眼“与她有了露水之缘。”

四
活到这个岁数，我见过的浪荡子也不在少数，自然不会在意他这小小的风流。只是唏嘘可惜了他这幅上好的皮相。不知怎么，眼前竟浮现了那双沧桑的眸子。果然，即便是相同的样貌，心境不同，给人的感觉也是大相径庭。
我点了点头，也没有兴趣探听他的风流韵事。只暗暗掐算了方位，却发现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怕是也被下了禁制。
我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沉声道:“你可知这是个什么地方？”
云锦书不仅没有再害怕，竟还很开怀的笑出声来:“青姑娘神通广大，竟连城郊都不识得，原来云中城最有名的捉妖师，竟是个路痴。”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虽然纨绔了点，风流了点，但本性还不算坏。他若一直被那狐妖缠着，迟早元气耗尽。
这样想着，竟摘下了贴身的丝绦递给他:“你戴着它，一般妖物很难靠近。”
云锦书接过丝绦小心收好。
我站起来:“走吧，带你出去。”
云锦书叫住我:“青姑娘，我知道该怎么走。”
我头也不回，冷冷道:“不想死就跟上来。”
这样的阵法不难找到出处，不过一会儿，便带着云锦书绕回了云中城里。
不过我很奇怪，这只妖大费周章搞这么一出，竟只为让我遇到他云锦书么？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云锦书都是个关键人物，我自然不能看着他出什么意外。
到了往生店外，云锦书与我道了个别。我叫住他:“云锦书。”
他回过头，笑嘻嘻地问:“青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想了想，道:“若还梦到了那只狐妖，就来找我。”
他怔了怔，不确定的问:“青姑娘不会……要收了她吧。”
我不置可否，反问他:“难道你还要怜香惜玉放了她不成？不怕她害你性命？”
他摆了摆手，笑道:“那还是算了。”
我看着他逐渐被淹没在人群中的背影，突然模糊了双眼。
那样的……背影……似乎，在那里……见过。

六
我先是在这屋子下了禁制，然后在床头焚了根定魂香，今日倒是要会会那只狐妖。
我握住云锦书的手，小心地分出一缕神识，纠纠缠缠，混进他的梦境。
那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顺着小路走去，踏着路上的青草，出现一片碧波荡漾的竹林。绿竹苍翠，映着竹林深处的茅屋。清风幽幽，拂动挂在屋檐下的一串风铃。叮叮咚咚，混着鸟兽的声音回响在山谷中。
这……是云锦书的梦境？
我设想过无数种情景，连他和那狐妖如何恩爱缠绵的暧昧画面都没放过，却从未想过，他的梦境竟是如此的……宁静幽远。
“青鸾……。”竹林那边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我一怔，已经很久不曾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几百年前，我触犯天条。被天帝削去仙籍，打回原型。幸蒙师父不弃，渡给我两百年的功力，让我在这处凡尘修炼，积累福荫，以求再次位列仙班。
凡人不通仙术，都以为我是个略通术法的捉妖师。
我便隐去姓名，做了这往生店的老板，成为了他们口中的“青姑娘”。
不想在云锦书的梦境里，竟再次听到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青鸾……，快过来。你看我发现了什么？”那人朝我招手，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发现这个叫我青鸾的人，正是云锦书。
这……怎么可能？！
他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这是我十分确定的事情。可这个凡人，怎么可能知道我的仙号？
我正要走过去问个清楚，便听竹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来，接着从屋里走出来个身着嫩绿色云裳的少女。
少女把一头墨色的秀发挽在臂弯里，也不管那发梢还滴着水，三步作两步地朝着云锦书跑去:“你发现了什么？”
云锦书揣着两个鲜红如血的山果，像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看，祝融果！”
这……。
是了。是了。
我不是这梦境里原本应该出现的东西，所以他们看不见我。那么云锦书那声青鸾唤的自然不是我，可……眼前这个绿衣少女竟和我拥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么？
可她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妖气，她……只是云锦书的一个梦。

七
突然想到下界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一句话，她说:青鸾，下界后除了修为，其它的勿要多想，勿要多念。想即是过，念即是错。
想即是过，念即是错。
一直以来，我都谨记着师父的话，不想，不念。甚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触犯天条，也不知道那个身为神仙的我，经历过什么。那一切仿佛真的成为了我的前世，不是没有过疑惑，也不是没有想着要找回那段空白的记忆。
只是每每提及此事，师父都声色俱厉地斥责我道:“青鸾，你如此固执，如此执着于过去，又还修什么练，成什么仙？！”
我无法忤逆师父，便只有接受，接受这个没有过去的自己。可是今天，面前的这个少女，她叫青鸾……?让我如何能不多想？如何不去追究？
我捏了个决准备强行破开云锦书的梦境，却在这时，远天之上传来一阵阵惊雷，伴随着一道道粗长灼眼的闪电，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震毁劈裂。
怎么会这样……？外面出了什么事？
难道是……。
我心里一惊，只好收回神识，退出云锦书的梦境。
房中禁制已经被强行撕裂，定魂香燃了大半，却已然熄灭。
果然……。
我走到窗边推开被风吹得咣当作响的窗户，朝着那处摇曳着的树梢沉声道:“妖孽，何必故弄玄虚，还不现形。”
话音刚落，虚空之中传来几声女子风情万种的娇笑声，许是害怕旁人察觉，她用的是传音术。
她的声音慵懒，像只惑人的狐狸:“青鸾，一别千年，你还是……如此的愚蠢。”
我心一动:“你说什么？你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她说:“你瞧瞧，不是一直坚信做神仙好的么，可你那神仙师父却抽去了你的记忆。我们妖族，可从来不做这样的勾当。”
“够了。”我厉声打断她的话:“师父于我有再造之恩，岂是你这妖孽所能诋毁的。你愿意告诉我，我自当感激，你不告诉我，我也会自己找到。”
“青鸾！”她的声音透着几分怒气，连窗外的树都被带累着狠狠摇晃起来:“你能等得！有人等不得！”

九
这夜夜半，巷子里的梆子敲了数声。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没有半点睡意。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她的那句话，你能等得，有人等不得。
翻来覆去了半晌，我腾地坐起身来，正准备起身拿了提灯走到阁楼那边，便看见门外映着一抹纤长的影子。
我一惊，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叫了一声:“是谁。”
那抹影子倏地一闪，等我跑过去开门查看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第二日傍晚，我关了店门坐在屋顶上等她。
天边的金黄色光晕不断吞噬着周边大片大片的白云，火红色的颜色像是快要烧起来了一般。云朵翻卷，缠绕，变换成各种形状。像猫，像狗，像这变幻莫测的浮沉世事。
我一动不动的坐着，直到日没西山，天上出现了淡淡的半圆形的月亮。
她并没有应约而来。
心底虽然有些失望，但到底活了那么多年，心境也平静了许多。恰夜风舒适凉爽，便干脆后背一仰，平躺在屋顶上。
街上的铺子都已经关门打烊，城中的夜市却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昨夜因思忖着那抹影子，几乎一夜未眠。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意识迷迷糊糊随时都有可能沉入太虚梦境当中。就在这时，街角的那棵大槐树像是被人狠狠劈了一掌似的剧烈摇晃起来，温和的夜风狂乱了。
我睁开眼，坐起身来，看着那棵大槐树道:“你来了。”
我看见那树梢处一道红影一闪，眨眼间，一个姿容艳丽的女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有着不描而黛的眉，不扫而朱的唇，还有一双眼波流转的眼。
我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被她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
“青鸾，成仙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么？”她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让我怎么回答？当我在师父身边睁开双眼，她对我说:“青鸾，前尘往事已是过眼云烟，从今天起便忘记过去，一心修炼吧。”
成仙对我重要么？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只有这么做。
我垂头，看着这云中城中的纷纷扰扰，轻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质疑，从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说不知道？当初我们三人在落霞山修炼，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可有一天你突然说要离开，说要追寻什么仙道。他爱你，所以他愿意陪你一起，可你却连这个都要拒绝！只为拜到一个神仙师父，就要背弃誓言！到了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不知道！青鸾，你到底有没有心的！！！”
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淡淡的看着她。不是没有感到她那强烈的恨意，也不是对她的恨意无动于衷。只是……那离我太远太远。我没有那段记忆，因此我只是一个看客。一个看客，怎么会有与角色同等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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