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的 失 子 之 恨
我家在二连。
才一岁多,我就被母亲送到了大同。跟着奶奶长到六岁。直到要上学了,母亲和父亲才来接我。
印象朦朦胧胧。只记得有人要把我从奶奶家里带走。我不走,开始到处躲藏。躲进堆放杂物的小屋,钻到床下面,再扣上洗衣服的大盆。
接不走。我父母只好先回二连,然后奶奶办了边境通行证,亲自送我回家。
车到二连站,父母在车厢门口迎候。见我们下车,母亲伸出双手,笑着说:“叫我什么?”
“姑姑。”我怯怯地。
奶奶听到我竟然叫妈妈为姑姑,慌了,使劲拉扯我:“傻孩子!这不是妈妈吗?快,叫妈妈。”
母亲哭了。
奶奶在二连陪我生活了半年,还是离开了。对父母的陌生,对奶奶的思念,使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有着父亲、母亲,和两个弟弟的家庭。
对于母亲来说,我是又笨、又犟的大傻子。因为我做的所有事情,都达不到她为我设立的标准。母亲生了三个男孩,我是老大。母亲要求我凡事要给弟弟做榜样,对弟弟要容让,我做不到。
那个时候的我,还搞不懂这个站在我面前的妈妈,除了用刻薄的眼神瞪我,用条帚疙瘩打我以外,还代表什么意思。
当年,母亲打我时,最狠的一招就是撕嘴。母亲的两手箍住我的小脑袋,大拇指塞入口腔,用力向两边撑开,双目圆睁,眦开牙用力喊:“我撕烂***嘴——。”此刻,我和母亲鼻尖相互触碰,母亲胃里隔夜食物的气息,通过口腔,热乎乎喷在我的脸上……
现在,我的右边嘴角,有一道长长的细纹。我一直以为,这是母亲当年撕嘴时,给我留下的痕迹。
我长大了。慢慢地,母亲发现,她竟然打不动我了。当她以各种理由冲向我的时候,我抓住她的双臂,她竟动弹不得。偶然,她打到我的身体,她的手会比我的身体更加疼痛。于是,她改变了策略,开始用恶毒的诅咒和辱骂来攻击我。而我回击母亲的方式,只有冷漠。
记得那年我上初三。一天,母亲突然要我陪她去街上的商店看看。 她准备给我弟买一件仿军装上衣,想比照着我的身材,买稍大一号的。我弟正在长身体。这种仿军装的款式,当时社会上非常流行。我弟跟她吵闹着要了好长时间。
到了商店,我按照母亲的吩咐,脱下、穿上、转身、抬手,来来回回试了好多次。试衣的过程中,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喜欢不喜欢、合适不合适、好看不好看之类的话语。但我记住了这件上衣的价钱,十四元。最后,踌躇了好长时间,失落的母亲才为我弟弟买下了这件衣服。我知道,她也想给我买,但要我求她。她要我象弟弟那样,粘在她身边,跟她提要求,跟她撒娇、跟她耍脾气、跟她不讲理。但是,我做不到。
即使这样,我觉得,母亲还是爱我的吧!只是,她的爱在我这里永远也得不到亲昵的反馈。
记得在奶奶家,我特别喜欢吃肉。有时候,爷爷在街上买一斤猪头肉,切碎,用草纸包着,托在手里,颤悠悠回来。看见我,故意拣起一块肉,慢慢仰头送到嘴里,一边巴唧巴唧香着嘴,一边斜着眼看着我笑。
我揪着爷爷的衣服,嘴里哼哼唧唧地哭,一下一下跳着脚,伸着小手,够爷爷手里托着的草纸包。
总是要缠磨好久,爷爷才肯拣起一小块肉,送到我的嘴里。
回到二连,母亲听奶奶说我爱吃肉,开始天天给我炖肉吃。终于,一次吃肉的时候,我只觉胃里一阵恶心,然后开始剧烈呕吐。从此,我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是肉到了嘴里,我就开始恶心、呕吐。瘦肉还好,肥肉一点也不能吃,一直到现在。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那天是阴历的十月十五,母亲因为脑出血去世了。看着天天诅咒我,辱骂我,殴打我的母亲,安祥地躺在太平间,我哭了。我是哭我自己。
第二年的清明节,我们哥仨去给母亲上坟。
微弱的火苗舔舐着冥币,彩印的黄裱纸慢慢褪色,变黑,旋又变成灰色,碎裂,随扰动的气流四处飞散。想想母亲,这么早就结束了仅仅四十七年的人生,精魂化烟,肉身成土。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在她的三个儿子齐齐跪在坟前的时候,我觉得,她这一生贡献给三个儿子所有的辛劳、负累、爱与抱憾,都应该释怀了。
小风吹过,燃烧的纸钱烟火搅动。一枚纸钱带着火苗腾起,突然向跪着的我直扑过来。我起身躲闪,新穿的浅色裤子还是被烧了一个大窟窿。
我很难过。看来,母亲是真的地下有知。我对她的冷漠,她死了也不愿释怀。
当年的那一声“姑姑”,于母亲来说,是失子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