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台上的风很大，大到连记忆都差点儿被吹跑。如果不是从口袋里摸到了学生证，弗朗西斯怕是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楼下很快聚集了人群，警车长鸣刺激着剧痛的神经。弗朗西斯有些迟疑地抬手揉揉疼痛的太阳穴，试图从满是血污的记忆中抓住些什么。
有个人，从这里跳下去了吧？像羽毛一样脆弱柔软，却掷地有声。弗朗西斯甚至还记得那个人在上一秒转头，对他开合着嘴说着话，连唇形和语调都记得清清楚楚。
是他，是亚瑟·柯克兰。
弗朗西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议论纷纷的人群。人们争吵、恐惧、叹息。这个城市有些疯狂，被一种感染性和致死性极强的病毒所笼罩着，人人自危。有死亡带来的阴影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二、
“你就赞美一下哥哥我嘛，反正已经是公认了的不是吗？”美食社的社团活动室内，社长弗朗西斯正单手撑着略有胡渣的下巴，看着桌子对面细嚼慢咽着美味的英国绅士，“说一声‘弗朗西斯真是厉害极了’、‘我快爱上你了’之类的。”
“去死吧。我可不像学校里那群瞎了眼的女生一样。”喉结伴随着口中咽下的食物上下移动，亚瑟用纸巾擦了擦嘴，优雅地像个贵族，接着狠狠地瞪了弗朗西斯一眼。
“你不觉得她们很懂得欣赏吗？小亚蒂这么说的话，哥哥我可是会伤心的……”从弗朗西斯带笑的眸子中，显然是看不出一点伤心的意思。
“这一套还是留给你那懂得欣赏的爱慕者们吧。”亚瑟不快地翻了个白眼，一字一顿地说，“对、我、没、用。我走了。”
喂喂，这利用完就甩开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弗朗西斯眨巴着好看的紫眸，有些许无奈。

“因为那个该死的病毒，食物开始匮乏，所以你才会来哥哥我这里不是吗？”任由亚瑟向门走去，弗朗西斯抱臂悠闲地坐着，“哥哥我是很乐意跟亚蒂你共餐没错，但能不能索要一点奖励呀？”
“你要弄清楚，这是你输给我的代价。”亚瑟转头看着那张令他想一拳揍上去的脸，挑眉道，“或者我可以勉强对你的食物们说句‘谢谢’，对你我实在是开不了口。”
这不免让弗朗西斯想起了不久前输给亚瑟的比赛，他们之间的第六百七十四次时装比拼。或许是为了获得和亲爱的柯克兰会长共餐的机会，弗朗西斯故意输给了亚瑟，欣赏了一把亚瑟带着惊喜的可爱表情并要求他为自己准备三餐的样子。你问弗朗西斯到底穿了什么去比赛的？不愿回想的事情还是不要追究为好。
几乎全校人都知道古板但内心傲娇的会长和帅气风流的副会长是一对冤家，他们从小到大都是那种相处模式，更有一部分人脑补出了奇怪的发展……
“加油啊弗朗西斯！把柯克兰会长搞到手！”收情书收到手软的弗朗西斯偶尔也会收到这样的信件，接着弗朗西斯会抬笔饶有兴致地写下回信：“小亚蒂很快就会是哥哥我的了。”很有一种“请组织放心”的感觉。
学生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病毒的可怕，他们觉得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他们仍以青春活力的姿态面对生活，除了偶尔抱怨学校的伙食越来越差之外，一切都相安无事，让病毒的威胁在这所学校内被削弱。

三、
弗朗西斯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整理了一下因换装而稍显凌乱的发丝。他拿出口袋里的圆镜，看了一眼里面的自己。
“Parfart.”收起镜子，弗朗西斯踢了踢一旁昏迷不醒的男子，可怜的他被剥得只剩下一条小熊内裤。
“你们的制服还真是没有品味。”弗朗西斯脑海中闪过无数个贬义词汇，“虽然也不需要像礼服一样华美，但好歹也要看得过去嘛。这品味简直跟亚蒂的脾气一样丑。”
弗朗西斯丝毫不在意此时身处学生会办公室的亚瑟会不会因此打个大喷嚏，他跨过依旧昏迷的行动队队员，不忘转头对他一个飞吻。
“想不到哥哥我的身手还不赖嘛。那么，祝我好运吧，亲爱的先生……”要不是那人昏得跟某种家畜一样，指不定会跳起来愤怒地大骂“见鬼去吧！”。
弗朗西斯走向其中一个出口，思考着该如何开口，下一秒就被人唤住了。
“嘿，那边！新来的？去帮忙搬东西吧！”那人同样穿着制服，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货车。队员们正不断地从车上搬下来些什么，那东西用白布包裹着，看不清内容。
弗朗西斯想着那或许是个线索，应了一声便走去帮忙。他们把货物运到了一个空旷的场地，正中间有个两三个操场大的大坑，里面满是所谓的货物，以至于看不清深度。
“好古怪啊……”弗朗西斯想着，不料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个踉跄，手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搬运着的东西也随之落地。
白布包裹着什么，弗朗西斯的确不知道。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从白布中落出的怀表。

那块怀表古朴而精致，就像是曾经的贵族随身佩戴之物，能看出主人的品味绝对非同一般。表的边缘有几个看似是主人名字缩写的字母。弗朗西斯认得这块表，那是……他经常光顾的那家花店老板的。
几天前，他为了更换亚瑟办公桌上的鲜花，去过一次花店。那时候老板高兴地说检查马上要轮到他们家了，他马上就可以带着妻儿出城了。他的神态是有多么喜悦，眼中满是向往，对于未来，对于生活。他想在别的城市依旧开一家花店，就算不如现在那样大也没关系，就算一家人挤在小小的空间里也没关系。老板很喜欢这个经常光顾的法国人，做了郑重的告别，可是现在……
弗朗西斯眉头紧锁，目光始终死死盯着那块怀表。他想，他大概是知道白布中包裹着什么了。
“喂！你……”同行的人发觉他眼神不对，正要开口，却被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制止了。
“队长……”
“你们先走吧。”被称为“队长”的男人发号施令，待到所有人散去走远，只剩下他和弗朗西斯时，他再次开口，“你不是队员吧？”
弗朗西斯毫不避讳地点头，现在也没有必要伪装下去了。
“你们，杀死了他们。”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哥哥我可以自豪地说，他的生活，他的习惯，他的喜好，我全都知道。就算是那一身的缺点和坏毛病，哥哥我也能滔滔不绝地说出口。可是哥哥我呢，就是喜欢上了这样的他，而且改不了了。
“这份喜欢，这份爱，不是会一直存在吗？”弗朗西斯勾起嘴角，“你说什么也不会留下，可是爱是永不消逝的呢。作为爱的传播者，哥哥我可是清楚得很。”
城市中央的大钟被敲响，把正确的时间传达给整个城市的人们。人们有的忙于生存，有的忙于享乐，有的数着离开的日子幻想未来。他们不知道自己离死神那样近，就算死神贴着他们的脸颊，他们也依然会带着无知的笑容继续自己的生活。

四、
亚瑟照例坐在会长办公桌旁办公，告一段落后抬头望着窗外。
楼旁的柚子树高大茂盛，叶子绿油油的，反射着温和而不刺眼的阳光。校内湖的边上总是有几个女生说笑着喂鱼，倒是剩下了一笔饲料开支。旁边的主干道上，偶尔有自行车经过，清脆的铃响夹杂着笑声渐行渐远……
果然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觉得生活格外地有乐趣。
亚瑟的手中紧握着一张早已是潮湿又皱巴巴的废纸，力道之大使青筋分明爆出。如果此刻弗朗西斯在场的话，一定会抓住机会调侃一番：“能干的学生会长也有无法解决的事情吗？你还是更适合自信的表情嘛。”
“弗朗……西斯……”脑海中的身影不知怎的挥之不去，反而愈加清晰深刻，他能回忆到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尽数洒在弗朗西斯淡金色的发丝上；弗朗西斯靠在办公桌旁；弗朗西斯深邃的紫眸含笑看他；弗朗西斯调笑的语气说着欠扁的话；弗朗西斯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有扣上，露出好看的锁骨；弗朗西斯变魔术似的变出娇艳欲滴的鲜花插在桌上的花瓶中，对自己的行为满意地不停赞叹……
弗朗西斯……
“好想见你。”
亚瑟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心情。他只知道，他想见到弗朗西斯，那种强烈的欲望已经快要让他的头爆炸了。
现在就想！马上就想！
于是他松开了被蹂躏的纸团，慌乱地拨打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逐渐展开的纸团上，四个鲜红的大字格外醒目而刺眼：“感染确认。”

亚瑟在此之前经历了漫长的思考，终于得出了最终结论。
他是弗朗西斯眼中的玫瑰，而如今的他已近枯萎，他能怎么办呢？唯有保护所爱之人长开不败，以自身为养料。
没错，他发现了一份……隐藏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何时出现的感情。
“弗朗西斯……”亚瑟深吸了一口气，只有在死亡面前才会有这般前所未有的坦诚，他马上就要说出来了，面对眼前这个混蛋。
“我喜欢你，我知道你或许会觉得这是个玩笑，或许会惊喜到发狂，又或许会因此困扰万分……”亚瑟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在乎弗朗西斯，在他面前的那个红酒混蛋，原来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中，“我不会再说第三遍了，我喜欢你。”
“但是，抱歉……”
他已经是即将枯萎的玫瑰了，所以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弗朗西斯也随之凋零。
他带着留恋，深深地看了一眼弗朗西斯，随后，在弗朗西斯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死神抬手摘下那玫瑰，放在唇边轻吻，并不心疼有人为此痛苦流泪。亚瑟看见弗朗西斯同时不顾一切地伸出手，与死神的手重叠，最后与衣角错过。他只能睁眼看着弗朗西斯离他越来越远，耳边狂风呼啸，吹得耳膜生疼。一切都变得那么快，又是那么漫长。
亚瑟到最后也没有伸出手。

他相信了原来人死前真的能回想起一生，又诧异地发现他的一生永远有那么一个身影参与其中。
是他，是弗朗西斯·波诺伏瓦。
那天的天很蓝，没有云，太阳也没有很大，仿佛一切都那样普通，就像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什么分别。亚瑟用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角度观察天空。
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只能说那天的风真的很大，大到把弗朗西斯的长发吹得很乱很乱，大到吹散了过去的一切和眼前之人的脸。

六、
弗朗西斯将白色花束放于墓碑之下。
亚瑟的葬礼来了很多人，他们悲伤，他们痛哭，他们大声诵读早已设计好的悲情台词。
唯有弗朗西斯安静地站在碑前，与人们之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他单膝跪在碑前，轻柔抚摸着其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少年长着娃娃脸，有着粗眉毛。
“你一直说别人‘笨蛋’、‘笨蛋’的，明明你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笨蛋吧？”弗朗西斯叹气，声音轻得完全被周围人的声音淹没，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听见。他把头凑过去，小心地亲吻那张照片，如同对待娇弱的花蕊，如同对待一生挚爱。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
“哥哥我爱着你啊，笨蛋。”

七、
什么是死亡？是终结，是黑暗，是永别，是再也看不到的笑脸，再也握不住的手，再也传达不到的“我爱你”。
但是人类啊，就是能创造一些连死亡都带不走的东西。

END

好冷……

+1冷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