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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杨柳依依,东风温柔地修剪着精致的碧绦。湖心小舟荡漾,舟里两人对坐。蓝衣男子衣饰朴素,只在腰上挂一块坠子。他倒了杯茶,轻轻啜了口,望山不语。
“好茶。不过茶再好,若没有好水好具冲泡,茶韵就少了一半。哥哥你对我真好,难得见你把这雪藏的白梅雪水拿出来,还让我也分一杯——”
“你想要什么?”
年轻人外衣半敞,斜倚着船舷。佩剑看似随意地放在一边。额前一缕碎发并不服帖,直直地竖在空中,在微风中摇晃。他把半凉的茶泼到舟外,又给自己添了杯。他看着对面冷峻的脸,缓缓开口:
“我想要的哥哥不肯给,那只好我自己去争了。”
“什么意思?”
小德讨厌这种像是把他看透的犀利目光。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不再是孩子了。
小辉没有回答。哥哥,我想要的你永远不会懂。
“现在专管田契的几房似乎不太喜欢你。你知道吗?他们背地里都叫你独裁者。说实话,我也很讨厌你这种专横独断的性格。”
“那又如何?那是他们的事。”
“的确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分家也是他们的事,也与你无关。你若真要这家散了就尽管刚愎自用,让梅家成你一言堂罢了。哥哥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吗?现在家里表面风光,实际账房之乱你心知肚明,以前何曾这么乱过!房子长了白蚁你不修缮,现在蛀空了大厦将倾你还上去加一脚!”
“闭嘴!你知道什么!”小德脸色铁青,重重地把杯子砸在桌面上。
“我有什么不知道?你当我是三岁稚儿好欺吗?这些龌龊之事我怎么不知?你嫌白先生权力大会制约你,一句话就散了计堂;你嫌各房牵制,就跳过他们下命令;你嫌应家不顺眼,就不念旧情地把他们赶到瘴泽之地。你不听劝告,任意妄为,忘恩负义……分家说不定就是空穴来风!”
“姓白的制约的不仅是我,而是所有人。你懂什么。再说,现在那些家伙不都挺喜欢你的么?你也有权了,连账房多少都知道了,我又何须担心分家?”小德此时一脸漠不关己的样子一脸平静,平静到他弟弟都怀疑前面那个濒临爆发的火山是错觉。不等小辉回答,他一跃出舟,袖子一拂离开了。盈满的茶海里茶水没落出一滴。
——我不懂,你又懂什么?
茶又凉了。
* * *
小辉晚上做梦时梦到了小德,但他不确定那个像他今天一样一脸激动的人是他的冷面哥哥。背景模糊,只能看见两个人。小德似乎在说什么,但他没有听见,也没有去听,只是在惊奇地欣赏之余,仔细想看清楚那人的五官长相是否真的是他哥哥。忽然听见一句:“你若真要这家散了就尽管刚愎自用,让梅家成你一言堂罢了!”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也像是小德与他的和声。他吓了一跳。
小辉忽然很好奇背对他的人是谁,看轮廓,是一身戎装。只是他越努力去分辨,那个背影就越模糊,转眼连小德也看不见了。
半夜里他醒了。心里很烦躁,满脑子都是那个梦。撩起帘子,窗外皓月当空。月凉如水,索性步于中庭。竹柏落影斑驳。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小辉一时心血来潮,竟向那人住处走去。
隔着很远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直没停,揪人心肠。
“都咳成这样你还喝酒?你多穿件再出来嘛,月色虽好,但着凉了就不好了。”
“与你无关。睡觉去。”
“我心里烦,睡不着。既然哥哥也是如此,趁月对饮几杯可好?”
“随你。”
兄弟很久没这样好好说话了。
“你可喜欢军营生活?”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
“我在军中时曾听闻有个别名“战神”的英雄。可惜他离开了,否则真想一见他驰聘沙场的英姿。”
小德转转手里酒杯,月色像朣朦烟雾笼在杯子上,散着幽幽莹光。青瓷杯是青色的,不是白色的。透过半透明的青釉,下面是细腻的白瓷。瓷是雪白的,小德曾亲眼看着它成型、上釉。即使再留恋白瓷的颜色,即使青釉再薄,那厚厚的一层刷上就脱不掉了。
小德把杯子转到一处,杯壁上似乎有一片枫叶状的印子。他不知道这是真的印子还是光线造成的幻觉,但这不重要。月光是钥匙,能解开杯上的秘密就行了。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套酒具,本不想让小辉碰的。
“早在我从军时就听过了。我曾有幸与他并肩作战,那时他是个真英雄。”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这样的人物不该埋没在时间里。”小辉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
“他是你哥哥。”小德起身,“我乏了,你回去睡吧,明天要早起。”
房里灯灭了,压抑的咳嗽声有响起。小辉这才意识到刚才太安静了。他眼神明亮而晦暗。——哥哥啊,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谁。
在小德眼里,在世人眼里,小辉如愿以偿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理想与现实是有区别的。动动嘴皮子不费力,真干起来就不是这么容易了。小辉觉得自己开始变得不像自己了家里远比自己想象得要乱得多,计堂根本无法重开。虽然现在分家党闹得不那么厉害了,但他知道只要田地商铺之争一日不绝,隐患就一日不消。这些年来商铺越做越好,利润翻倍很快。相比之下,田里需要的人手多,而且来钱慢,利润也不稳定。面对日益扩大的利益矛盾,曾经的美好愿望被证明了就是想当然。小辉第一次感到了身不由己的无奈。他讨厌被掌控,但他没办法逃脱。这是他自己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