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蝶 219 张泠昳
Chapter.1 且寻
她是这世间最美的蝶。
她自破茧,化出她翩翩蝶翼,伸展身躯,入目的便是他的容貌。她那时不知其他蝶是否也如此,只知她自己懂人所说,懂人所思,她是有灵性。她后知,她曾耳濡目染佛经许久,使她有了灵气。
她汲取这灵气,在茧里缄默了数千年,只为与他相遇。
可他从未知晓。
她停驻在琴上,他安静的抬头,他的眉眼里尽是寂寞的意味。他其实已经有些苍老,眼角有了些许皱纹。他轻声问她时,他的声音淙淙,是这世间最美的音乐。
她知道乐,缘由他。他抚琴,琴声悦耳,他说那是乐。
他那时问她,仿若知道她懂人所思一般,可他怎么会知,他弹琴成痴入魔了罢了。即使当时是一花一草一石,他也会傻傻地询问。
他问:“你可是来听我弹琴?”他的眸里纯净得像个孩子一般,却又有着波动的寂寞。
她被那寂寞感染得无措慌乱,然后轻合蝶翼。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人,也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人,即使他已有些沧桑,却仍然掩盖不了他俊秀而又书卷的容颜。即使寂寞与悲哀把他缠绕的失魂落魄,他仍旧固执地清傲独世。而那些皱纹,不过是他风尘仆仆生命中一点无妨的点缀。
“这荒野之中,你来听我弹琴,可是也与我一般?”他无意的拨动琴弦,一阵泛音悦耳,“你寻不见你的同类,我也不见我的知音。”
“我与你弹一曲,如何?”他有些愉悦的笑了起来,“你还没有名字吧。”
风声掠过,须臾间安静如茧。
“叫你阿寻吧。”
阿寻?
阿寻。
她与他度过几年,对她来说不过展翼一瞬。他拿琴坐在此处时,她凑上去,或停在袖口,或驻在肩头。自从她停在琴弦上被他一阵波动掉下去惹他嘲笑后,她便只身立于琴上,袅袅婷婷。
“阿寻?你还在?”他有些惊喜,有些悲哀,“这世上只有你还在我身边。”
他那日自言自语了许多。
“阿寻,你为何像个活生生的人一般?”他似乎那夜喝醉了酒,无论什么话他都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若真是个人,还一定是个如画的美人。”
说毕他沉默了一瞬,又苦笑着说:
“是我想多了,你不过是一只蝶而已。”
她本以为人心永远是热的,可如今才知道人心还可以冷到发颤。她只不过是只蝶而已,纵使有了灵性,纵使在他身边陪了他那么久,也只不过是只卑微的生灵而已。他唤她阿寻,也只不过是一种寄托罢了。她确实是蝶,而且心胸狭窄得很,她卑微的陪着他,只希望他能看见自己。
她就是一只蝶而已,她只恨着为什么自己不能痴傻些。
阿寻?呵。
那只不过是他寻觅知音的消遣而已。
那一天终于来了,她早就料到。这世上懂乐的不止一人。这普遍通彻的道理对她而言,好懂得很。
他的知音,对他而言是岁月的恩赐,对她而言是深坠的沼泽。
他叫子期。
子期子期,他是用整个岁月来期待。
可她从来不期。
Chapter.2 弦断
子期来时,正值盛夏。
他只着旧衣,穿着极为简朴,却掩不住一身清高气质。她自不屑也不在意。她的颜色是如辛夷一般的粉色,不浓不淡,缀着精妙的花纹,是世间最美的华彩。都说万物皆有灵性,却难怪她聪慧异禀,她的模样确然是世间最美的模样。
那个夏日啊。
树阴满地日当午,
梦觉流莺午一声。
他如往日一般,抚琴后叹息得悲凉,天下之大,为何世间知音难寻?她只得无言,安静立于琴身,看着他触目惊心的悲伤。她只恨自己不能言语,不能告诉他即使这世上再无他的知音,她也能一直在他身边。
往后她想起,才觉得这本身是个笑话。她为了他流连了那么久,他不知,又怎会记得她一世。
那之后子期来了,他从路旁绕过,淡淡地说:“如此琴声,人间几回得闻?”然后又叹到:“世间又有几人能懂?”子期说话时,不愠不火,就像是冬末春初的湖水,你看不出它是否融化出春光的颜色,摸一下依旧冰冷刺骨,却确确实实有着温暖的气息。
子期是她所见的第二个人,她本以为世间所有的人都会像他一样,看上去简单又美好。但见过子期之后她才明白世间有许多种人,面善的,面恶的,隐忍的或放肆的人。这就是如蝶一般有不同种类一般,人也有不同种。
只不过,人比蝶复杂千千万万倍。终生了解蝶的人,兴许终生分不清别人的善恶。
“你,你可懂我的琴声?”他喜悦的不能言语,衣袖拂过琴弦,将立于琴身的她拂到地上,她再度振翼飞起,听见子期淡朗回答:“不如先生再弹几曲,让在下鉴赏鉴赏如何?”
她冷眼,飞上身旁一棵古树,他未留意。她看见他急切地拉着子期坐下,开始弹琴。她想她陪了他那么久,为什么也从来不为自己考虑。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弹过一曲,他是一直弹着琴,却只为自己寻找知音。
而她呢?
而她呢。
他置于她何地?
此后他与子期结为知音。他的眼中再没有她,即使她只是一只再卑微不过的生灵,也不能让他分出一点点余地看见她。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流芳千古,可那又如何。
他终是找到了自己的知音,他也终是忘记了她。她本是时间流转之中无所事事的过客,是她不应在他身边停留那么久,是她先有错,是她有错。
与他何干?
古树问她,你不悔吗?
她悔吗,她又悔什么。
她自己都不知道。
古树深深叹了口气,如同风吹动树皮斑驳的声音。他说他活了那么久,还没有一只蝶洞察人心。
可她宁愿自己痴傻些。
再然后的故事,便是子期去世。他悲痛欲绝,也未曾想起她。她第一次见到他那副哀痛模样,她本还幻想着他是不是能重新记起自己。
如今想来太过荒唐了罢。她不过是只蝶而已。
谁人记得她?
他摔了琴,离开了。她再无见过他。
许久后,佛将她化做真正的人,问她如何。
她蓦地笑出声来,眉目清冷。
佛与她取名纾尘,让她纾解前尘痴情,安静于世,长生不老。佛问她,听说你有一名为阿寻,是吗?
她似乎猛然回到那些日子,她仍是只蝶时烂漫如光。只围着他听他弹琴,不问以后,不思往昔,天真烂漫的什么也不知道。
她感到有水划过脸上,她拂过,问:“这是什么?”
佛说,那是泪。
为什么会流泪?她问。
当内心的悲哀再也盛不下时,就会从眼中流出来。佛说。
那什么是泪?她问。
不能思,不能碰,不能得,不能留。凡间的嗔痴情爱,悲忧离恨,就是眼泪。佛答。
“痴儿,汝皆忘去罢。”
她骤然笑出声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不顾,她只说:“不可能。”
根本不可能。
Chapter.3 梦桩·白折风篇
我常常做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男子,眼角已泛起了皱纹,岁月却遮不了他一身俊秀清傲,他在一棵古树下抚琴,古树用千掌千指托住阳光,叶缝中流下细碎的光影,缀在他的身上。我没有见过他的样子,却没来由的觉得亲切。
夫子对我说,人的魂魄会经过轮回,有前世今生之说。也许梦中的人,是你的前世。说完他轻笑,反问道,你信吗?
我点头,先生所言,我都信。
夫子叹了口气,似乎轻声说了句,你只梦到了这些吗。夫子已然很老,看上去却比任何人都清醒。站在花园里背手而立时,仿佛是一棵历经沧桑的树。父亲对我说,他总觉得夫子是已活了千百岁的仙人。
其实我还梦到了别的。
我梦见了一只蝶,她是这世间最美的蝶。
她停在琴旁,淡雅幽然,在阳光下是明媚的光芒。她袅袅婷婷立于琴上。她集了世间最美的颜色,美得令人恍惚。
仿佛让我回到幼时,一次花瓣骤然狂舞,蝴蝶翩飞,美如琉璃仙境。那时我见到一个女子,却已不记得她的样貌,只记得她那时笑容淡淡,眉光动人。
梦醒。
我想,那不过是一只蝶而已。
却为什么美得摄人心魄。
直到那日,我一直活得太平,人生无大起大落,父母对自己感情淡薄,反而夫子却十分关心自己。
直到那夜,沉寂得似乎只为那时的崩裂。
我醒来时,只问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跑出门,便知道着火了。火势很旺,是扑也扑不灭的架势。从父母的房间蔓延开来。我想莫不是上天嫉恨我太过太平,想让我葬身在火海之中,想着明日就要见到我烧焦的尸骨,还得带着腐烂的气息。
在此时,夫子跑了过来,一把拉住我,大声吼道:“快逃!想死吗?”
“先生?”
夫子一把拉住我向花园一处狂奔,他的喘气声大得吓人,速度却丝毫未减慢,直至跑到一扇我从未见过的木门前。周围的事物全被火湮灭,只有这扇门沉静地虚掩着。他一把推开门,再把我狠狠地推出去。一个转头之前,一切消失。我狼狈地倒在后院墙外,周围无人,火势也未蔓延过来。身边只有木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夫子猛烈地咳嗽着,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就像是风吹过一棵古树时,树皮斑驳的声音。
“白折风。”
我听见夫子苍老的声音,从声势浩大的火中清晰得传至耳边。
“你一定要活着找到她。”
“纾尘。”
“先生,为什么?纾尘是谁?”我大声地问着,似乎脑海中过过许多画面,却转瞬即逝。
再无声响。
有人发现了我,呼着喊着白公子没死,我回头,望见满天的火焰,红得照亮了半边天,就像是曾见过的漫山遍野的桃花,绚烂得似乎生命都要停驻在这一刻。只不过当时是漫山的笑声,如今只剩漫天的痛喊声。
我想,我要哭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