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光封锁，让伤成琥珀》
/ 方小桃
01 那真是太巧了
路芳菲第一次见到杜唯，是在自己家楼下的转角。
初冬的天气，月光朦朦胧胧的。路芳菲瘦小的身体挤在楼梯后逼仄的空间里，手里拿着木棍在地上胡乱地画着，嘴里发出轻微的呜咽，似是带着颤音。
直到一束强光照来，她眯了眯眼，试图避开光源。那一头，传来拿着手电筒少年的声音：“喂，这么冷，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干吗？”
路芳菲没有理他。
“和你说话呢，再不出声我叫保安了。”
好不容易习惯了光亮，她努力睁开眼睛向光源的方向看去。起初是一片彻底的黑暗，渐渐地，她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影子。
是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
感觉到对方在靠近，路芳菲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说：“你别过来。”
脚步声微微停顿。
“可是，”那边的声音有些犹豫，“刚才好像听到这边有人在哭。”
“哭也不关你的事。”微暗的空间里，她的声音生冷而坚硬。
男生却径自走了进来，小小的空间被照得透亮。路芳菲抬头看到他清秀面庞的瞬间，对方也恰好看清她脸上青肿的伤痕和未干的泪迹。
他的脸上瞬间闪过了然的神情，问：“你怎么了？”想了想，又问：“是……被爸妈打了？”
路芳菲没说话。
男生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看了眼她手里拿着的小刀，一转头，视线恰好落在墙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正”字上，他看着这些经年的痕迹笑道：“你还记账呢。”
一共七个“正”字，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五次。
“爸妈其实也是为你好吧。”他说到这里，语气有些犹豫，“总比……那些不相干的人天天折磨你强多了。”
很久以后，路芳菲才出声：“不是爸妈打的。”
“啊？”
“是继母。”话音刚落，空气里好像突然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
黑漆漆的夜色里，窗外的月亮越发清冷苍白。躺在地上的手电筒似乎因为电量快要耗尽，灯光明明灭灭。路芳菲看着窗外，脑子里很轻易地便想起了继母看她时那种轻蔑又厌恶的眼神，父亲不在的时候，继母便拿父亲用来画图的尺子体罚她，满意地看着她年轻白皙的皮肤上落下的青紫瘀痕。
继母一边打，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带上那些难听的话。路芳菲有时候可以忍，有时候却不行。比如今晚对方说“你真是和你妈一样的贱人”时，路芳菲心里好像有某种情绪爆发了，于是说了“其实更贱的人是你”这样不计后果的话。
杜唯看着路芳菲眼里变幻的色彩，愣了愣，然后靠近了一些，用仿佛从时光深处传来的声音说道：“那真是太巧了。”

02 相似的灵魂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有很多相似的灵魂。
只要给它们水，消极的种子就会生出鲜嫩的藤蔓，在茫茫大地上沿着相似气场的方向探寻，然后彼此紧紧纠缠在一起。
当她遇见了和她拥有相似经历的杜唯时，她突然觉得原来自己不是一个人。那些冷眼，那些羞辱，那些落在身上的痛，因为那个和自己遭受着同样事情的男生，而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最初两人相熟的那段日子，杜唯对她刨根问底，恨不得把任何一个细节都挖过去。他问她，遭受了这么恶劣的对待，为什么没有试着和自己父亲沟通，毕竟在那个家庭，父亲还是那个唯一值得信赖的人。
路芳菲有些无奈，其实父亲早在小儿子出生后，就极少管她的事了。继母对她做的一切，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十五岁的女生已经学会了怎样掩饰话音里的情绪。杜唯听了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微微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那时的路芳菲，冷漠、敏感、尖锐，小心翼翼而又充满警惕。
那时的杜唯则恰恰相反，在众人的眼中他总是维持着阳光的微笑，为人谦和有礼，以至于路芳菲在听说那些传闻的时候，完全无法将杜唯和“恶劣”两个字画上等号。于是便去咨询同桌小米。
小米和路芳菲说着听来的八卦：“听说初一就把初恋交付出去了，女方长得超级漂亮，不过没多久两人就分了手，好像是又看上了邻校的校花吧。后来把校花追到手了，却同时和班里一个女同学玩暧昧。你知道吗？在我们这些单纯的孩子还不知道恋爱为何物的时候，那家伙已经谈过至少十次恋爱了！”
小米对路芳菲难得的搭话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想了想，转而问她：“怎么突然问这个……啊，不是他开始骚扰你了吧。”
“不是。”路芳菲回答说。
后来上课的时候，她脑子里突然跳出杜唯的脸。
虽然花心的男生可耻，但她似乎又能理解那里面包含的无奈心情。对他和她来说，世界上最应该相爱最应该在一起的父母都分开了，他们心里对于爱情还能抱有什么样的憧憬呢？
路芳菲见过杜唯被打后的惨状。
那是一个傍晚，杜唯给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跌打损伤药，如果没有的话，他正好买了两瓶。
两人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借着夕阳映照的光亮，路芳菲看到了他脸上的伤口和完全肿起来的左臂。她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抱怨：“怎么不说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幸好我有带创可贴。”
杜唯笑了笑，说：“没事。”
“疼不疼……”
“笨，你说呢？”
路芳菲噤了声。
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他故作轻松的声音：“其实也不是特别严重，这次是被那个男人推了一把，脸不小心被刮到了……手也没事……不是特别痛。”顿了顿，他又笑，“其实痛的是心啊，他竟然帮那个女人打我。”
这样的话，让路芳菲鼻子一酸，那一刻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联想到了自己，只觉得有些想哭。
连心里都好像可以滴出泪来。

09 记忆里清晰却遥远的少年
再深刻的伤，被时光封锁成琥珀，也会闪烁出奇异而美好的光泽。
就像多年之后的路芳菲，在想起杜唯时，脑海里最鲜明的是那句“要笑，要过得好”。不过是一时意气和朋友的赌约，却意外地照亮了迷途少女的人生。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她才开始认真地、细腻地伸手触摸这个真实残酷却又充满感动的世界。
于是，那些回忆的苦涩，最后化成了嘴边的会心一笑。
大学毕业那年，芳菲回到了曾经的城市。
恰逢梁静茹在市中心体育馆开演唱会。朋友弄来两张票又临时爽约，最后芳菲只好一个人跑到体育馆排队等候入场。
很意外，在等待的入口，她遇见了一个故人。
是周密。
那时的周密，不再是赵廷颜的追求者，不再是杜唯的损友，只是一位经年未见的旧友。两人聊了很多有的没的，最后对方似乎迟疑了很久，才道：“当年的事，杜唯一直很自责。”
他还说了很多。
“你走了以后，杜唯逃了一个星期的课，跑去你在的城市找你，他在你QQ上留言，给你发邮件，却没有得到一丁点儿回音，又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后来还去过几次，他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意图，就是想去那里看看。
“大学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怎么追你的。他骗你说他继母打他，天知道他在家里才是祖宗，他父亲疼他都来不及。
“不过他恨他继母倒是真的，有一次因为顶撞继母被父亲教训也是真的……后来他搬出来住，只是因为不想见那个女人……
“有一次他拉着我陪他逛街买衣服，买了后又问我怎么才能让衣服显得旧一点，我后来才知道，那是给你买的。”
那些真实的、虚伪的、恶意的、善良的信息杂乱地交织在一起，路芳菲一时理不清思绪。直到听见周密最后说：“他那时候是真的很喜欢你，所以特别害怕你知道这些真相。”
只是最后，虚伪抵不过时间的磨砺。
真相即使再丑陋，也将暴露在阳光底下。
入场后，路芳菲和周密走散了。
灯光亮起的时候，周围人潮汹涌起伏。旁边是好几个比她小的女生，音乐响起的瞬间，她们热情地跟着偶像开唱。那个柔软而沙哑的女声有些模糊地传来——
“命运好幽默，让爱的人都沉默，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她想起记忆里清晰却遥远的少年，瞬间泪流满面。

——THE END——
文章来自2017疯狂阅读年度特辑5 小说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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