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美国国会内部围绕墨西哥战争问题的辩论从兼并得克萨斯开始 ,到 1848 年 3 月 10 日参议院批准 《瓜达卢佩伊达尔条约》 结束。尽管辩论涉及了诸多的具体问题 ,但其核心主题是由战争引发的权力与 自由之间的关系。 美国革命就是以捍卫自由的名义进行的 ,在美国人看来 ,美国革命在北美大陆不仅缔造了一个崭新 的国家 ,还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New World) ,与欧洲专制的旧世界(Old World)相对照 ,诞生在北美大 陆的新世界是人类自由的避难所 ,当旧世界还深陷于权力政治漩涡当中的时候 ,美国已经举起了自由的 旗帜。自由的概念在美国社会生活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 ,用美国历史学家埃里克·方纳的话说 ,自 由是美国人判断和界定个人和民族的第一概念。 [10] (P4)《1787 年宪法》提出联邦政府的目的即在于“树 立正义 ,保障国内安宁 ,提供共同防务 ,促进公共福利 ,并使我们自己和后代得享自由的幸福”。 [11] (P139) 在美国人心中 ,在全世界发现和捍卫自由应该是美国的国家目标。 与珍视和热爱自由相伴的是美国人对权力的怀疑。美利坚民族形成的特殊经历使美国人相信 ,对 自由的最大威胁来自于不受制约的权力。为了避免出现集中的国家权力奴役和束缚个人的现象 ,美国 的建国之父们设计了一整套的权力分割与制衡机制 ,并将权利法案包括在宪法之内。作为美国自由的 主要阐释者 ,杰斐逊坚持认为一个过于强大的中央政府和建立常备军是对自由的威胁 ,因而主张建立一 个统一的政府 ,而不是强大的政府 ,主张赋予各州和立法机构而不是政府的行政部门以足够的权力。 但是 ,美国从诞生之日起就处于当时现存的以欧洲为主导、 由权力政治构筑的国际社会。在这样一 个国际社会当中 ,权力斗争是其本质 ,任何国家的生存和发展都离不开对权力的追求。美国也不例外 , 自由的安全依赖于美国的强大。一个弱小的美国在一个专制的世界里是无法保卫自身自由制度的安全 的。在这种情况下 ,尽管美国经常以其共和理想贬责欧洲的权力政治 ,但是 ,作为现实国际社会的一员 , 美国无法超越权力政治的游戏规则 ,需要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和强有力的政府。 一方面是对自由理想的不懈追求 ,另一方面是对权力的怀疑 ,同时在一个无政府状态的国际体系当 中 ,又需要扩大自身的力量保卫自己 ,为此需要强大的联邦政府 ,扩大总统的权力。对权力与自由两者 之间关系的思考贯穿美国外交史的始终 ,成为美国外交史的一大特色 ,特别是对自由的珍视与捍卫成为 制约美国扩张性外交政策的主要力量。 美墨战争期间 ,国会内部自由派与扩张派之间就美墨战争以及与此相伴随的领土扩张等问题所展 开的辩论实际上正是这一结构性因素的反映。透过国会内部纷争 ,可以看到辩论的核心主题是扩张性 的外交政策与美国的自由事业是否相容 ,通过武力进行领土扩张会不会威胁国内的自由 ,美国的国家目 标是追求领土的扩大 ,还是自由的延续 ,美国这个“上帝选定”的国度是应该追求权力 ,还是自由。简而 言之 ,即美国外交中权力与自由的关系是什么。结合国会辩论内容 ,本文拟从以下几方面对这一问题进 行探讨: 11战争导致总统权力扩大会不会威胁美国国内的自由。 美墨战争期间 ,总统通过宣布国家处于“紧急状态” 掌握了外交决策的主导权 ,不仅篡夺了国会的宣 战权 ,还运用各种政治策略迫使国会通过他所提出的一系列拨款议案 ,控制着庞大的军事系统 ,建立秘 密基金与西班牙政府交易 ,这些情况表明:战争加强了总统的权力。这种通过战争加强权力的现象引起 了热爱自由的美国人的警觉 ,作为总统战争政策的批评者 ,他们指责这种帝国主义扩张将不可避免地、 或迟或早地导致国内政府权威的扩张 ,从而威胁美国人民的自由 ,威胁美国共和制的原则与实践。正如 卡尔霍恩在 1846 年 5 月 15 日的一封信中所写的 ,战争议案的通过将给美国政治体制造成“巨大的危害” ,因为它剥夺了国会的宣战权 ,并将其转让给总统 ,甚至“前线的指挥官”。卡尔霍恩还就这一先例的 将来后果进行了预测 ,“它树立了一种榜样 ,使得将来所有总统都能致使发生这样一种事态 ,即国会在未 经商议和思考的情况下被迫宣布战争 ,而不管这与正义的信念多么对立。 ” ① 美墨战争期间总统与国会的外交权之争反映了美国外交的一个最基本的困惑 ,即如何在国内保持 良好的民主秩序的同时赋予政府 ,特别是总统足够的权力 ,以便有效地保卫国家安全和福利。美国传统 上对集中的权力充满恐惧和怀疑 ,认为拥有权力的同时存在着滥用权力的可能 ,这种对权力的认识实际 上根源于美国人对自由的珍视 ,他们不希望以国内自由作为其外交政策的代价。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从 美国建国的那一刻起 ,美国就处于一个“自助” (self - help)的国际体系当中 ,作为行政首脑的总统经常被 看作是“国家利益” 的捍卫者 ,总统要有效地捍卫“国家利益”必然要求与之相应的行政权力。只要国际 社会是由权力政治构筑的这一事实不改变 ,美国国内制度要求限制行政权权力与国际社会无政府的国 家间体系(state system)需要扩展行政权力之间的紧张关系就将一直在美国外交中存在下去。 21战争带来的领土扩张会不会导致奴隶制区域扩大 ,从而威胁北方的自由制度。 美墨战争从一开始就与领土扩张联系在一起的 ,而领土扩张必然涉及奴隶制问题 ,因此 ,激进的废 奴主义者威廉· 劳埃德· 加里森(William Lloyd Garrison)指责说战争的邪恶目的在于通过夺取大片的墨西 哥领土使美国奴隶制度得以扩展和永存 ,呼吁“正义、 人道、 和平与自由”的朋友通过使政府陷于瘫痪的 做法促使战争迅速结束 ,号召人们谨记“上帝与自由同在”的箴言 ,为挫败政府的战争行动不遗余力。 ② 而激进的辉格党人也将战争看作是奴隶主政权为了扩大其政治影响和特殊制度而进行的一种不道德的 行为。来自俄亥俄州的辉格党众议员乔舒亚·吉丁斯(Joshua G iddings)就曾指出奴役和自由是必定处于 交战状态的两条敌对原则。但是作为奴隶制的坚定维护者 ,卡尔霍恩却为自由州日益增长的反奴隶制 情绪所困扰。在他看来 ,排除奴隶制在新增领土上存在的可能性这一做法否定了南方的平等权力 ,侵犯 了南方的利益 ,实际上等于在南方周围树立了一条由自由州构成的警戒线。 因此 ,同宣战问题与拨款问题一样 ,国会内部有关奴隶制问题的辩论同样反映出领土扩张对美国国 内自由的影响。这一辩论不仅包含了自由与奴役间的较量 ,还体现了南北方的权力之争。新增加的领 土如果以自由州的身份加入联邦无疑是自由的胜利 ,同时随着自由州在参议院席位的增多 ,北方的权力 将得到加强;反之 ,如果新增加的领土以奴隶州的身份加入联邦则是对自由事业的打击 ,南方的权力将 得到强化。但到“全墨西哥运动” 时期 ,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墨西哥领土并不适合发展奴隶制度 , 有关奴隶制问题的辩论也逐渐缓和下来。 31通过战争这种方式进行扩张是否会导致美国重蹈古罗马共和国灭亡的历史覆辙。 在扩张主义者看来 ,希腊、 罗马灭亡的历史规律不适用于美国 ,美国是用与众不同的材料制作的 ,她 有“一种扩张的特殊能力 ,一种其他政府从未有过的天赋才能” ,她的命运得天独厚 ,那里没有出现暴君、 卖国贼的危险 ,也不会有其它时代有过的使自由人民受害的无意义的战争。 ③因此 ,美国的武力扩张不 会导致与古罗马帝国相同的命运 ,美国“注定” 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扩张。但是 ,战争批评者将美国的命运 放在历史中予以考察 ,他们从美国的武力扩张中看到了古罗马帝国灭亡的历史悲剧重演的可能。辉格 党的一位社论撰稿人贺拉斯· 格里利(Horace G reeley) 就援引“希腊、 罗马用剑去扩张帝国版图以至自由 被毁灭的历史” ,认为只有“白痴与恶魔” 才会去寻求对国家如此有害的征服的荣耀。 ④ 41扩张是国内自由的保证 ,还是对国内自由的威胁。 美利坚民族是一个扩张的民族 ,其扩张意识主要起源于“天赋使命观” 或者清教徒的“宿命论” ,同时 还受到英国思想家约翰· 洛克“自然权利” 学说的影响。洛克断言 ,国内的繁荣和社会安定需要积极的帝 国扩张。 因此 ,在扩张主义者看来 ,扩张是自由的保证 ,正如一位参议员在 1848 年 2 月参议院辩论墨西哥战 争时所说的:自由需要国家不断地发展与“几乎无限地扩张势力”。另一位参议员紧接着说:“必须依靠 行动 — — —依靠无休止的不断行动” 美国才能维护自由。 “让我们伸展到准确的、 适当的范围 ,我们的自由 才能永存;因为 ,在这一过程中 ,力量将得到加强 ,火焰将更加明艳 ,它将照亮一个更加广阔的田野。 ”如 果不这样 ,而是试图“限制我们高贵民族的不可限量的能力 , ⋯⋯那将是对人类自由事业的叛逆”。一个 被动的美国将停滞不前 ,最终将与欧洲一样 ,人口密集 ,社会弊病丛生。 ① 针对扩张主义者为自由寻求发展空间的理论 ,反对派议员托马斯·科尔温(Thomas Corwin) 发表演 说 ,讽刺这种毫无意义的寻求 ,认为扩张主义的战争将产生地方冲突 ,致使联邦内的姊妹州陷入内战的 深渊。 [12] (P217)就扩张可能给国内自由带来损害和威胁这一问题 ,卡尔霍恩也发表演讲说“历史上没有 例子说明任何一个自由国家试图占领像墨西哥这么大的一片领土而不出现灾难性后果的。 ” 他将墨西哥 比作一颗“禁果” ,吞下这颗禁果 ,将给美国政治体系带来致命打击。 [13] (P356 ,323 - 324) 51扩张是否有助于自由在国外的传播。 扩张主义者将“天定命运” 作为他们的理论武器 ,从目的可以为手段辩护出发 ,强调使大陆上的落后 民族获得新生是美国的责任和义务。 “再生” (regeneration)一说将美国的扩张与旧世界的扩张区别开来 , 前者是为了拯救落后民族 ,后者则是为了统治其它民族。随着墨西哥战争的逐步深入 ,到“全墨西哥运 动” 时期 ,“再生” 理论被扩张主义者发挥到极致。他们一方面宣扬墨西哥人民渴望加入联邦 ,另一方面 将美国在墨西哥的侵略战争和美国对墨西哥的兼并解释成是为了将墨西哥民族从残忍、 自私的统治者 手中解救出来 ,并使其得以分享美国秩序、 和平与自由的恩惠。1847 年 10 月 22 日 ,《波士顿时报》刊登 了一篇题为《征服和占领墨西哥》 的文章。文章认为“征服”给墨西哥这片土地带来了和平 ,提供给墨西 哥人民教育和文明 ,促成了墨西哥的宗教自由和思想自由 ,这样一种“征服” 对于被征服者来说实际上是 一种“赐福”。 ② 《纽约之子》 的编辑摩斯· 比奇(Mose Y.Beach)在这一天也写道:墨西哥人已经习惯了被征 服 ,我们的胜利给被征服者带来了自由、 安全和繁荣。我们的使命是解放和提升(ennoble) ,而不是奴役 和贬低。对于从未品尝过自由滋味的墨西哥大众来说 ,空谈国家的丧失是虚幻的。⋯⋯指责我们“不公 平地对待墨西哥” 的人是不可原谅的 ,因为墨西哥人民在其历史上第一次朝一个伟大的、 尊贵的、 真正自 治的共和民族迈进。 ③ 但早在美墨战争初期 ,作为反对派的辉格党议员就已经意识到这场战争的侵略性质 ,并对此加以强 烈谴责。在国会就波尔克总统的宣战请求展开讨论的过程中 ,约翰·克里滕登(John J. Crittenden) 参议 员发表演讲 ,指出:“我们现在的情形违反了我们的一贯政策 ⋯⋯给予南美和墨西哥的独立斗争以同情、 安慰和友谊是我们一贯珍视的政策。南美和墨西哥独立国家一度被看作是与旧世界政府形成鲜明对照 的伟大的共和体系的一部分。作为共和体系的领袖 ,我们的政策是珍视这些国家 ,领导她们以我们为榜 样走向自由。但我们现在却发现自己是第一个与这些共和国中最大的 ,也是离我们最近的邻居处于一 种战争状态。我们本应被看作是这些共和国的保护人 ,珍视她们 ,与她们发展友谊 ,但我们现在却与她 们处于战争状态 ⋯⋯这一事件的重要性不在于流淌着的宝贵的鲜血的数量 ,而在于其严重的政治后果 , 它将成为一个坏典范 ,给世界其它地方的自由和共和主义造成不良后果。 [3] (P788) 一位年轻的辉格党议员也发表演讲说 ,尽管他欢迎“我们的制度在整个大陆上扩展 ,共和政府在世 界范围内建立” 这样一天的到来 ,但他认为这样一种“使命”的完成绝对不是通过武力 ,而是靠自愿 ,“战 场上的流血和屠杀也许会使人变得英勇 ,但很少使国家变得富强、 伟大、 有道德。 ”侵略性的扩张主义只 会破坏共和美德 ,因为它能摧毁所有的法律、 秩序和宪法本身。 [14] (P949 - 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