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怙
若不是皇祖母的死,也许我会和母妃一直待在东都,岁月静好,也或许我会因不受宠的公主身份,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而被父皇择选远嫁西域,联姻大漠,但是命运没有假设。
母妃本是一个边境小国——绥国的公主,为母国依附大国的政治需要被指婚,成为我父皇——当年还是郑国二皇子的正妃,本以为会平静安然渡过一生,未曾料想有朝一日竟荣升一国之母。然而无限风光的背后,有多少宫嫔恨毒了我母亲,用最下作的手段给她罗织罪名,只为跃跃欲试,能凤冠加身,又有多少大臣豪族想为自家女儿夺得皇后宝座,攫取更多的权力资源,而不断制造废后浪潮。那时,父皇已经登基三年,再不是伏低做小的二皇子,不是矫饰多情的夫君,他多年夙愿得偿,开始了志得意满的帝王生涯。未登基时为博取皇祖父和皇祖母的欢心,父皇从不纳妾,只有母妃一个正妻。此时,后宫繁花入眼,我母妃逐渐被抛诸脑后,且母妃多年未有所出,这也成为父皇网罗天下美女入宫的重要理由。母妃自知母国式微,自己无权无势,若早不做打算,只一味贪恋皇后名头,将来的结局只怕更凄楚无依。于是,借着一次皇祖母身体微恙的机会,母妃自请离宫,前往东都专设佛堂,为皇祖母祈祷福寿安康、永享天年。乍闻母妃的请求,父皇虽惊愕,也并不强留,母妃平静地收拾行囊独自踏上东途。
所以,和其他皇子皇女不同,我并不熟悉大懿宫的富丽堂皇,也从未见过父皇,他对于我来说仿佛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传说,随着宫娥寂寞的身影,飘荡在东都行宫的各个角落里,更多的时候,因为母妃的刻意回避,他成了我生活中的某种禁忌。尽管在外人看来,母妃独守东都,无异于自我流放,我却只觉得她祥和宁静有如仙子,因为远离权力的漩涡,我和母妃在西京的德彰宫,度过了平静而快乐的童年。
倏忽十四年过去了,缠绵病榻多年的皇祖母竟奇迹般地枯木逢春,她老人家是信佛之人,病中便感念母妃的德行,病愈更相信是我母亲的贤德感动上苍,于是,她不顾父皇和大臣的极力劝阻,执意要求前往东都还愿,并看望母妃,也想以此举平息朝野内外关于母妃的流言蜚语。侍母至孝的父皇,面对执拗的皇祖母,却死活不愿意松口,二人僵持不下,最后内大臣皇甫文上奏提出一个折衷之法,诏令母妃西归面见皇太后。
于是,那年春天,我跟随母妃离开自小生活耍闹的东都,风尘仆仆地急驰入京,一路上母妃一言不发,我却兴奋地东张西望,拉着同车随侍的奶娘问东问西,心里悄悄地企盼着另一个新奇的世界。
到达大懿宫时已近黄昏,我们的马车从西角门驶入,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迎接队伍,没有百官朝贺,更没有父皇的身影,德彰宫宫女告诉我将会有的繁华热闹,我统统没有看见,我探出车窗望见的只有肃穆无声的守门侍卫和匆匆而行的太监宫女。
我们被安置在一处偏僻宫苑内,那晚,我带着失望的心情躺在母妃怀里沉沉入睡,不知睡了多久,耳中忽然传来几声争吵,尽管压低了嗓音,还是有说话声断断续续飘进耳中:“容忍你够久了……瞒着朕。”我不知是何意,本想起来探看,可是浓浓困意席卷,我又坠入梦乡,梦中有双温暖的大手抚摸我的脸颊,也便不知后面的情形了。
第二日,我记起昨夜的怪事,一个劲地追问母妃,她却只是摇头叹息,或者沉默相对,她比在德彰宫更少言语,我只好找奶娘,奶娘倒是愿意说,却总是一问三不知。我讪讪地坐在殿前台阶上,看黑鸦扑簌飞去,带着一层金光,投下一抹暗影在宫墙处。正自百无聊赖,忽听得大门处传来说话声:“母妃,你看她都可以坐地上,为什么我不行?”我抬头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孩,抬手遥指着我的方向,一个美艳的宫妇出现在他身后,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拉起那孩子的手便往门外走,边走边说:“没教养的孩子,所以父皇才不要的,难道你也想要……”。他们渐渐远去,说话声和脚步声也终于消失不闻了,只有那金鸦来去飞着,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已,我感觉到脸上一阵冰凉,用手抹去,原来是一脸的泪水,心里更伤心起来。我站起身,跑向殿中母妃处,扑在她怀里,嚎啕大哭。母妃轻抚我后背,只是担心地问:“这是怎么了?”我边抹泪,边伤心问:“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母妃先是惊愕,但只是短暂的一瞬,马上她便温柔地说道:“你父皇怎么会不要你,他昨晚还来看过你!”我停下抽泣,不解地问:“昨晚来看我?我怎么不知道?”
“他见你太累,睡得香,不忍吵醒你!”
我仍是不信:“那他现在都没来瞧我?还有,为什么其他孩子都能见到父皇,我却见不到!还有……”
还没等我问完,母妃便双目垂泪,我知道我今天问了太多的“禁忌”,便只好闭口不言,悄悄退了出去!我仍是坐在刚刚坐的地方,砖块上似乎尚有余温,黑鸦已经飞尽,一片寂静。
见到皇祖母是第三日,同时见到的还有父皇,我恭敬地行礼如仪,皇祖母赐我一把玉如意,光泽剔透,是一件不凡的宝物,我俯身称谢,皇祖母搂我入怀,满脸疼惜之色,她把我推向父皇处,我偷偷地打量了父皇一眼,又紧张地低下了头。我眼角余梢瞄到父皇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最终没有落在我的头上,不知怎得脑海中便想起前几日那个美艳宫妇,我的眼泪便不争气地涌出,我急忙跪下行礼,偷偷拭泪。
我和皇祖母、父皇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平静地结束了,却不曾想也是最后一次,第二日奶娘惊慌地从殿外跑进来,拉着母妃的手惊恐万分地说:“娘娘,皇太后殁了!”我睁大眼睛难以置信,母妃手中的佛珠串“啪嗒”掉在地上,粒粒佛珠四散滚动,我们还未从皇祖母的暴毙中醒过神,殿外突然出现了一队卫士,为首的却是一个面若桃花的太监,他尖声尖气地喊道:“圣旨到。”母妃拉着我跪下,我低头听到圣旨里说皇祖母的死是母妃诚心不足,是上天对我母妃伪饰欺天的报应。我感觉到母妃浑身战栗,我害怕地直想哭。
那太监念完圣旨,卫士们便凶恶地拉起母妃朝门外走,我拼命地拉着母妃的衣袖,说什么都不肯放手,母妃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塞到我手里,她伏在我耳边低声安慰说:“母妃去去就来,你要听奶娘的话,若有事就拿着这块玉去找你父皇……”没等母妃说完,卫士便将母妃强行带走了,我看着母妃渐去的身影,心里怕极了,也恨极了。
起初,我日日待在宫殿里,等母妃回来,殿里空无一人,一到夜晚,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空旷的宫殿里一有声音,便回音阵阵,不知为何,入夜后的宫殿深处总有若有若无的哭声漂浮,我怕极了,紧紧挨着奶娘寸步不离。我在惊惧中没有等到母妃归来,等来的只是一块写有血字的长布条,我在烛火下展读:“安,娘对不住你,本想带你逃离宫闱争斗,不恋富贵繁华,只求性命无虞,却还是让你卷进这漩涡中成众矢之的,娘无颜再活世上,只盼以娘一命救儿一命,答应娘此生永不进帝王家。”我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想起母妃温柔的怀抱、轻缓的话语悲不自胜,感到天地之大,无一人可恋,只想随母妃而去。送来布条的宫女边哭边劝:“公主千万保重,别辜负娘娘的心啊!”,我听得此言,强自镇定,才注意到这不知是哪宫的宫女,怎愿冒死替我通音信,便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愿意替我母妃传话?”
“公主,奴婢名唤菊隐,曾受娘娘救命之恩。其实娘娘在大懿宫之时,从不苛待下人,反而照拂有加,这里想帮助娘娘的人有很多,只是现在形势逼人,大家敢想却不敢为。”
“那你呢,你不怕死吗?”
“公主,有恩不报不是奴婢的为人,如今娘娘遭此大难,奴婢舍下性命,也要告知公主啊!”
我觉到心似乎没有那么冷了,“这位姐姐,如果你愿意,能否将我母妃临死之事告诉我?”
“公主,奴婢到慎刑司时,娘娘已饮毒酒,娘娘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布条交我手中。”
“是谁送的毒酒,是父皇吗?”
“奴婢费劲打听守门的狱卒知道,娘娘死前只有萧妃说奉旨来见娘娘。”
“是萧妃害的我母亲吗?”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到底是谁害的娘娘,只知萧妃走后一个时辰,娘娘拿一支金钗求狱卒带话给奴婢前往一见。”
正说话间,突然宫门外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人,我们三人俱唬了一跳,她全身披着一件黑色连帽斗篷,看不清模样,她伸手取下帽子,却是倾国倾城的容姿,不着一饰,却更有别样的风致,令人不忍移目,我和奶娘齐齐看向菊隐处,菊隐镇定行礼道:“奴婢参见萧妃娘娘。”
我心里一惊,这就是萧妃,是害死我母妃的贱人。我冲口而出:“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是示威吗?你看到了,我现在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但是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会放过你!”
萧妃不为所动,嫣然一笑:“我的小公主,冷静一点,好好想想谁才是真正的侩子手。”
“怎么,做了不敢认吗?”
“不敢?”她轻蔑地笑起来:“你母妃只是一个失势的废后,并没有威胁我,我有什么理由非要让你母妃死吗?”
“可是,是你劝我母妃就死的,不是吗?”
“是的,我是奉旨前去的。”
“奉旨?父皇?”
我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她迎着我的目光没有逃避,而是更加坚定。我恨恨道:“为什么?他就没有考虑过我吗?”
萧妃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递给我,是绥境守将的奏折:“臣启奏陛下:绥国已有谋反之意,屡次扰我边境,破坏互市约定,是否整军待战,请陛下示。”
“这和我母妃的死有什么关系?”萧妃一愣:“我的小公主,看来你母妃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啊!你母妃是绥国公主,你知道吗?”
“那又如何?我母妃身在大懿宫,如何能预知绥国战事。”
“皇上近日正为绥国背叛盟约而焦头烂额,偏偏有人进言你母妃与皇太后之死有关。”
“是谁进言?”
“是大言官,他的女儿德妃想当皇后很久了。你母妃到底还挂着那皇后的名头啊!”
我感到恨意阵阵袭来,我母妃与世无争,终日枯坐佛堂,只为求得一方平安,却还是难逃如草芥般死去的命运,我恨这座宫殿,它埋葬了我母妃鲜活的生命,我恨父皇的凉薄无情。
萧妃直起身,朝宫门走去,我拉住她问道:“你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你以后便知道。”说完隐入夜色中,消失不见。我久久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思绪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