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一下原稿.

挺工整的！

【一】
她大张旗鼓地搬进我们家的那天，天气很暖也很亮，全家人都出动帮忙了。
她拖着大包小包堆到我家门口，后面还跟着一辆硕大无比，并且泛着黑黄黑黄光泽的大卡车——上面装着发旧的电视机，散发异味的木柜，还算程亮的电饭煲和各种奇奇怪怪的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具。车上站着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娇小的她，微笑而视。
眼神一对上她的目光，我下意识地就闪躲开来，呆站在一旁看着大人们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搬进家来。
那一大堆东西的零碎和丰富程度，让我有一瞬间有些怀疑，她这是要揭竿而起吗？
在她之后也陆陆续续有几个人搬来我家住的，但出场的阵势，在我看来都不如她这般惊天动地，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象如此至深了。
她租我家的房子住，我们住一楼，她住二楼。二楼我是知道的，除了卫生间和两个阳台以外，都是没有装修的。一间房里，一张床，一扇窗，一木门，几把很长的奶奶辈的大红凳子。除此之外只剩下灰色粗糙的水泥地板四面白花花的四面墙壁，头顶天花板的一盏电灯。
可谓环堵萧然，除可蔽风日，再无其他。
我家楼梯的转角比较窄小，她的大件物品是搬不上去的。也不知她从哪个包里捣鼓了一阵，掏出几条厚实的绳子，叫我父亲从二楼往窗井甩下来。她几下就把家当捆得结结实实的，就算是把它拖着拉上十楼也必定不会散开的。
完事以后她就跑上二楼，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她把东西一件一件利索地拉上了二楼，我父亲原先是想帮她一把的，但是没想到她小小的身子居然有那么大的能量，拉起重重的木柜子来连气都不喘一口。绳子呼呲呼呲发出声响，没一会东西就全都搬上二楼了。
父亲后来回忆道，若是去打工的话，她必定会是个很好的搬运工。
她自己组装木床，几块笨重的大小木板和一堆我叫不上名字来的玩意。螺丝刀，螺钉和螺母，在她的手里好像都有了魔法，轻轻旋转，敲敲打打，很快的，木床就装好了。
她搬被子，拆被子，铺床单，整理物品。移柜子，放桌子，抬电视机，接好插线和电源，又拿出一卷浅棕色的厚纸来铺地面……这些东西都是她自己带来的，其他人是没有的。
她自己做这些事，不需要我们任何人帮她一件事。我奶奶热情，看她零零散散带来的东西有这么多，便要帮了她的忙。她一面说着感谢的话语，一面拦住我奶奶。我奶奶听不懂她说的普通话，她也同样听不懂我奶奶嘴里一直念叨的潮汕话，只急急地摆摆手，示意我奶奶：她自己来就好了。
奶奶虽然有些不太放心，一步三回头地看了看她，但最后还是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嘟囔着下了楼。她是不习惯别人拂了她的意的，毕竟她活了半辈子，都是劳碌命，看着有活做却不能自己去做的心情，是那时的我所不能体会的。
她的房间里有个柜子，和我小时的身高相仿。面上用了不知什么东西涂画了许多字，还有一些像是涂鸦。但那时我还未上学，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而那两个涂鸦——一个，似乎是一只熊，另一端的，像是一只海豚。
后来上了学，识得了一些字，总算勉强把那些潦草的笔画拼凑起来，成几个字了。
那上面写着。熊豚的箱子。
还有一句。永远。
只可惜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写字的那人写得太急，那简简单单的永远二字竟修改了许多次，从箱子顶端写，一直修改到箱子底端。
可箱子底端写的最后一遍，还是写成了错别字。
修改了那么多次，还是错的。

加油！

棒棒哒。

熊豚两字本不该拼凑在一起。
但即使是错了也必定会坚定。

【二】
还没上学那一会，我时常爬上楼去瞧她。
小孩子的眼睛是真准的，他们知道在形形色色的人中，那些是假正经，那些是真好玩。显然，她属于后一类人。
她是外省来的人。长得很漂亮，深邃的眸里眼波流转，好像包含了万千情愫，能把人一眼看到底的样子。
这应该就是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我不敢看向她的眼睛的原因吧。我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其实那时候我也并没有想那么多，只当她是我单调生活中的一个有故事的过客罢了。
母亲不知为何不喜欢我总是有事没事跑去找她玩，嘴里说着的是不要打扰人家，心里想着的就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了。
但孩提时代，零食无敌。
母亲不许我吃零食，只逼我一日三餐喝粥吃饭。零食这类东西，在我的世界里出现的频率少得可怜。即使偶尔随着母亲去超市买东西，也不许我到处走动，只让我在收银台等着她，那些在一排排货架上花花绿绿的零食，我连影子都见不到，更别提能买零食来吃了。
越是不让我得到的东西，其实心里就会越加渴望。比那份最初对新事物的单纯好奇感，还要再加上几分被勒令禁止的神秘感。
所以她每每提了一大袋零食上楼时，我都会趁了母亲不注意，偷偷溜到楼上去找她聊天，实是去蹭零食吃。
这样来去多次，我们之间也算熟稔了。
她很喜欢坐在那条大长凳子上看电视，我个子小，要蹦跶几次才能勉强爬上那长凳。她尤其喜欢看卡通，每次我看见她在那里看电视，吃零食，放的几乎都是动画片。诸如猫和老鼠，海绵宝宝，甚至乎还有花园宝宝之类的。
我起初还有点疑惑，她居然也喜欢看这些的？大人们不是都说这些卡通动画片无聊得很吗？不过到后来便以为她是专门放给我看罢了，因为我实在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有时看到好玩的地方，她也会哈哈大笑起来。那样子是真开心，不像是装出来的，可我总觉得她有一股莫名的悲伤和孤独感。
我是个很会看人脸色的人，这一点大概是环境使然。尽管我那时的年纪并不很大，但其实想的东西也是很多的，只是不会说出来。如果说出来的话，大人们大概又会以为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了。
仿佛在他们眼里，小孩子说的所有话语都是不可信的，都是所谓童言无忌的笑话。
但是她不会，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会认真听我讲话，听我在那些或幼稚或生疏的词汇里，寻找最初对善恶的分别。
她还很喜欢独自一个人倚在阳台口，看夕阳和浮云。有时安静，有时深思。每次我蹦跳着去寻她时，她都是很高兴的样子，散开零食袋任我挑选。她吃得并不多，大多都是被我消灭了的，俨然是为我而买的。但是我知道尽管只是些零食，却也都是些很贵的零食，因为无一例外包装都很精美，那些东西在我们这个地方，是很少有得卖的。
每当这时我都会想，其实她完全可以少买一些这样的零食，然后搬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的。
不过我很乖的，没有去问她。潜意识里，我是不希望她走的。不仅仅是因为她的零食，我想。
她好像每次只吃一两块德芙巧克力。那东西我吃过，苦苦的，一点也不好吃，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
直到长大了以后才知道，德芙的英文——Dove,翻译过来就是。
Do you love me.
你爱我吗。
她是因为这个孤独吗。
我不知道。
她究竟为何而留下。
我吧唧吧唧嚼着薯片，看见她的影子一点一点被黑夜吞噬。
她的影子那样孤独。

来了来了

【三】
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很准的，我对于自己的这一发现感到十分非常满意。
她吃完巧克力，然后就一直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薯片。
有时吃得太急了，噎到了，她就用手拍我的背给我顺气，然后给我灌水，又笑着看我几度扭曲的脸，问道：“有必要吃得那么快吗，又不是不够吃。剩下的都是你的。”
我很快摇摇头，又点头。但是薯片这种东西不是要一直嚼才有感觉的嘛。
后来我听她的话，慢慢吃慢慢嚼。倒不是因为她说的话有道理，也不是因为我母亲不来制止我和她呆在一块了，更不可能是因为我乖，而是我觉得慢慢吃的话就可以呆在她身边久一点了。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让我感到心安，除了她令我琢磨不透的眼睛以外。
那时的我真的好喜欢和她呆在一块，就算是陪着她一起发呆也是很好的。
她剩下的时间就会给我讲故事，或者和我聊天，听我迫不及待向她汇报今天发生的有趣的事情。谁家的母鸡下了蛋，哪家的对联被风刮裂了一个角，班里又转来了哪个同学，今天看到了哪个很可爱的布偶啊之类的。
现在回忆起来那些时候，其实讲的大都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但在当时那个世界很小的我的世界里，只有各种各样的小事，所以，所有的小事都不小。
她的故事真的很多，她也很喜欢讲童话故事给我听，大概她认为我喜欢这类故事吧。也亏得我那时候真是孤陋寡闻，那种家喻户晓的小红帽灰姑娘和白雪公主，我竟然，从来都没听说过。
所以长大以后也从来没相信过“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美好结局。因为她从来都不会这么讲，她只是说，接下来你就自己去想结局吧，自己想的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
幸福都是要自己争取的吧，那些童话故事的套路不都是这样吗。历经千辛万苦，正义战胜了黑暗，所以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到底要怎么样才算是幸福呢，在一起了就算是幸福吗。
所以，幸福了，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啊。”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真的吗？后来那只熊去哪里了？”我也仰头看着她，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那时候大概可以解释成，小孩子的好奇吧。
她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眼里微乎其微的暗淡被我全部捕捉。
她也许是想不出要怎么回答我这个问题，也可能是从来没想到我会注意到那只几乎每个故事里都会出现的熊。那只有时温顺有时暴躁有时霸道有时可爱的大熊，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在思索究竟要安排一个怎样完美的结局来送给它，回答我。
她想了好久，也没开口。
直到我表现出对这个问题再没有好奇心的时候，她又突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熊啊，最后当然是幸福快乐地生活着啊。”
“它不会孤单吗。”我问她。
“不会，一定不会，它那么勇敢……怎么……怎么会呢……”
“一定会幸福的，一定会的。”她说到最后，只剩下不断重复这句话。
到很久很久以后，她离开后的很多年后，我的梦里都时常浮现出她的声音，像秋日枯枝上即将凋零的最后一片叶，在风里消逝。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