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曹操身边贤惠的人远不止荀彧一个。董昭也是初事袁绍帐下,也是在迎帝都许时立了大功的,但他从不会虐曹操的心。相反,曹操一动坏脑筋,董昭立即抢先一步——
“曹公您是不是应该罢三公做丞相啦?”
“曹公您是不是应该加九锡进魏公啦?”
“曹公您是不是应该建国封魏王啦?”
“曹公您是不是应该……?”
“不,孤还是做周文王吧。”
不仅魏公魏王的封号是由董昭创制的,就连曹操的饮食习惯都是董昭教导的。
“曹公您用的膳食盐放得太多啦。”
“曹公您的饮食应该清淡一点。”
“曹公您得多吃点鱼有营养。”
“曹公您得吃这个才能像我一样面色光泽……”
“……好吧,就听你的……”
也就是在郭嘉去世的那一年,董昭被转拜为司空军师祭酒。曹操把前一任军师祭酒照顾到死,后一任军师祭酒就把曹操照顾到死。
所以说曹操从来不欠妥帖的照顾,他欠的是虐,如荀彧般的虐。
常有好事者说,陈宫、荀彧、郭嘉恰恰像曹操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丁夫人是原配,最终弃曹操而去;卞夫人温良端淑,与曹操举案齐眉;刘夫人是陪嫁的小妾,乖巧可人最解曹操心意,却患病早逝。荀彧听了也不恼火,毕竟无聊小人太多,无心去管。
但是当他收到那个空器,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卞夫人。卞夫人守着曹丕和曹植,他守着什么呢?一个空空的理想么?
他也曾经罪孽地想过,如果曹公成了帝业,史书会如何写他。是辅弼功臣张良,还是助纣为虐的李儒?
他终究只是荀彧呵。
他把过去的书信尽皆焚毁,想着他们共同拥有过的曾经,想着那个夜晚——其实他和曹操都不曾忘记过。那晚他洁白的手臂如藤蔓一般缠绕着身上的人,曹操唤的始终是他,是“文若”,后来是“彧”。这动情的一声声就像一把抹了毒药的小锤子,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心灵,砸出一个难以愈合的窟窿,再把毒液灌进去。那一刻他也陷落了——疼,流血,却饮鸩止渴。如果他听到他唤的是“奉孝”,反而会很冷静,因为他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他把头埋进曹操的肩窝里,眨眼的时候那长长的柔密的睫毛也一颤一颤,轻扫着曹操的累累伤痕,却不知是痛是痒。
可叹他们竟然也是相爱的,恋爱中的曹荀就是这样伤害彼此,仿佛心若不痛就感觉不到爱。
荀彧明白曹操并没有下定决心要他死,但他仍是像面对过去的一切痛苦那样从容,饮下了毒酒。他在做人生最后一次选择时自私了一回。他放弃了对汉室的守护,用自己的死下了一个赌注。他赌曹操会后悔。
曹操派去的使臣带回来一个香炉,说是荀彧的回礼,几天后曹操得到了荀彧的死讯。从此他的房里多了一个精致的香炉,与他所有器物的朴素形制格格不入。并且,曹操从不熏香,香炉里永远是空的。它也是一个空器。
荀彧赢了这一局,但是他再也无法感到快乐了。
又过了几年,曹操终于把虚置已久的后位给了卞夫人,平息了后宫关于卞夫人失宠的传闻。曹操临终前分香卖履,众多妻妾都有一份,唯独卞夫人多了一个精雕细镂的香炉。曹操把着卞后的手开启多年紧阖的炉盖,恍惚间飘来一缕冷香。他产生了一种美丽的错觉,仿佛他和荀彧之间就这样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世间多少事都是如此,开始得轰轰烈烈,却结束得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