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白马的出现或是离开,对宫野来说都像是天边随风飘散开来的云,是看得见却说不出的改变。接近时是细水长流地深入,离开也像是不着痕迹地撤离,掀不起波澜,只有偶尔看到某样东西牵扯出某段回忆的时候,才恍惚间意识到其实那个人来过,又离开。
关于白马探的消息宫野也再未听得许多,都只是偶尔传回吉原的闲言碎语,隔了多少时日,与真实有多少差池,全部无从计算。听说他只身一人闯入敌人的据点杀了个片甲不留,听说他有了一只属于自己的军队,听说他成了攘夷派如今的头号眼中钉,种种听说,她无意辨别真假,只为那个人没有消失得太过彻底而心存感激,至少还留给她一点点憧憬的余地。
虽然说了“以后见面说话要小心”这种话,但再见时是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立场,又能否说得上一句话都是不可知。且不说这场浩劫最终会了结于你死我活的局面,能否坚持到再见面的那天,也都是可遇不可求。
白马探身处的战场刀剑无眼,而她面对的战场没有硝烟,却也是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那些努力收起的抗拒情绪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落在黑泽阵眼中凝结成一抹冰冷的杀意。白马加入幕府军事情宫野没有在第一时间直接告诉黑泽,直到对方接到消息质问她的时候才说了实话,本以为对她的软禁就已经是惩罚,直到几天后收到一只包裹严实却血肉迷糊的左手,虎穴处的一颗黑痣让她想起和季子同岁的那个姑娘。
再次听得有关于白马探的事,日子已经走完两季。
他回城那天的队伍浩浩荡荡,踏雪穿行过大半个江户城,有人说路过吉原的时候,大将的脚步顿了顿,就地解散了身后的将士,独自一人拐进了这条花柳街。
宫野志保遣走替她上妆的侍女,放下手中的暖炉,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小盒,她指尖蘸过盒中的红泥,对着铜镜在眼角涂上一抹朱红,末尾处锋利如刀。
黑泽阵已经很久没有给过她任何任务了,现在看来,此前所有的沉寂假象,都是为了等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她看着他将季子的手掰到身后,拉紧麻绳打了个死结。季子眼里噙着泪,不住颤抖着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布满血丝的眼睛绝望地锁着宫野,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杀了白马探。”简单明了的命令,没有预演时间,没有思想准备,没有反抗余地。
她把黑泽阵给他的匕首藏入衣袖,走过金瓶楼内蜿蜒昏暗的长廊,拐角的厢房里,有一男人立在大开的窗前,看到她进来时回身向前一步,终是没有再向前接近。
她颔首行了个礼,朝白马探挑了挑嘴角。
那人原本连女子见了都自愧不如的姣好皮囊不再白皙如旧,右边脸颊上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疤烙刻下沧桑的印记,他似乎变了许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眉宇间英气依旧,微笑时弯月般的眉眼里也依然是满溢的柔情。
他看她的表情,没有变。
白马探提前叫人烫了一壶酒,宫野到的时候,是刚好适宜的温度,他点点头,示意宫野坐下说话。
“吉原里窝藏攘夷派的事情,幕府那边已经知道了。”他夹起下酒的小菜,举手投足比彼时粗糙大条许多,或许是在军中待得久了,官家少爷身上那些无用的优雅也就随之摒弃。
“所以你来是为了让我对自己的死期有个心理准备吗?”宫野侧身将酒杯掩在宽大的衣袖下,轻轻仰头一饮而尽,酒入喉咙,苦涩与甘甜纠缠不清,却让人欲罢不能。
白马见她还是旧时话里带刺的样子,反倒笑意更浓,咧嘴说道我只是想见你而已。
她没有接话,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自顾自地碰上对方的酒盅,不等对方抬手,就将自己的全全饮下。她再伸手去够酒壶的时候,却被一阵温热压下。
白马探宽厚粗糙的手掌附在她的指尖上,指节渐弯,将她的包裹在掌心里。
他说做你该做的。
宫野志保推开还握着自己的手,拿出那把匕首起身绕到白马的身侧坐下,她将刀尖抵在他的左边胸口。刀刃锋利,还未用力就断了衣料的棉线,在他胸前裂开一个细口。
“如果说,这是我该做的呢?”
白马探突然向前一探身,将刀尖没入自己的皮肤,从伤口渗出的暗红一瞬间在胸前晕开,他皱了皱眉,嘴角的弧度还维持着原本的笑容:“你不是说过吗,若是我加入了幕府军就会杀了我,所以,做你该做的。”
宫野志保猛地一颤,仿佛刀尖刺穿的是她自己的心脏。她想,这人会来这里的原因,除却告诉她秘密即将败落,除却想要见她的那点私心,或许还有其他——
他来遂她的愿,也是遂了自己的愿。
不知道是什么情绪颤抖了她的声音,“所以你来,只是一心求死?”
白马探忽然笑出声来,抬手轻抚了下宫野的鼻尖,有些无奈地摆摆头,拇指游过她的侧脸,抹去她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都说了是想见你。”他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下去。
一直以来他所做的都只是机械又麻木地挥刀斩杀,为每一个闪过身前的身影编上序号,记录着自己的一桩桩罪行,身上交混着各路人的血,踏着所谓敌人所谓战友的尸体艰难前行。人前风光无限,个中苦涩和隐忍除却自己就只有眼前作为敌人却还被心心念念的一人懂得。
战场上的大将杀得有多英勇无畏,夜里的胆小鬼就有多害怕在梦里无处躲藏。
他啊,何尝不想求一解脱。
见宫野志保迟迟不肯动手,他又开口道:“不必在意,幕府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会有人护得季子她们周全。”
这人似乎做好了全部的打算,无论你选择怎么走,都走不出他早已画好的圈子,每一个方向都没有死路,而每一条路又都为了走到同一个结局而没有出路。而她就这样定在那里,挣扎在决心和犹豫之间。
白马探的手落在宫野志保握住刀柄的手上,稍一用力,将刀身又推进一寸,“当然……如果还是太为难你的话,就由我来做。”
他还在一点点地向前,宫野志保看见银白色的刀身一寸寸消失,而那双棕红色的眼眸,自始至终都将她包裹在无尽暖阳里,他向她靠近,支撑不住身体索性就靠在了她的肩头,她听见他的呼吸变得沉重无序,一句话被气息打得七零八碎却还是不肯停下,胡言乱语的样子不像是将死之人,倒像是酒喝多了,一直喃喃着那些毫无头绪又无关紧要的醉人。
你今天的妆容很好看。
一直跟着我的菊一文字怕是要完成使命了。
来吉原这么多次竟然从来没有过一夜春宵。
对了……有个……你还没回答我……
听着最后已经不成句的话,宫野志保攥紧了手中的刀用力向前一刺,如果不是耳畔的气息消失不见,她或许会相信这个人只是睡着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