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表页已经泛黄，散发着海水味道的笔记本。
据说，被一个人珍藏了很久。
也据说，有一条人鱼找了它很久。

XX00年4月15日
姐姐从陆地上带来了樱花。
她说，樱花有一个很特别的花语，它意味着命运的法则就是循环。
人类真是奇特，探寻着宇宙却又在质疑着宇宙本身。
如果命运就是永无止境的循环，那么时间岂不就是一个悖论？
我问了姐姐这个问题，她看着我又沉默了，神情很熟悉。
我想了想，上次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应该是在提到“赤井秀一”这四个字的时候。
结合她昨天讲的异世界的人鱼故事，我觉得姐姐可能是入戏太深。
她并不是第一个如此的人鱼。
我的同类们成年之后上岸历练，有的甚至把陆地当做了第二家园，在那里扎根生活，起因有很多种，我唯独理解不了像姐姐一样的爱这一种。
人鱼为什么会爱上人类？
人类又为什么会爱上人鱼？
说到底，大家不过都是彼此眼中的可食用物。人鱼可以撕咬人类的血肉再把骨架丢在深海某个角落，人类也可以割下人鱼的尾巴进行清蒸红烧煎炸。
我不是不相信爱情，而是无法相信这种建立在食物基础上的爱情。如果这个世上只有它是可以食用的，你却爱上了它，发誓要和它同生共死，最后要么饿死，要么发疯。
虽然我们这一支不吃人，但是身为人鱼，饿的时候看到人类的第一反应不都应该是评判对方肉质的美味度吗？
不然牙齿长着干嘛。
有人在页边批注：是因为我很美味，所以志保一见钟情了吗？不过志保在我眼中确实也很美味。

XX02年12月1日
来到岸上已经过了三个多月，我在族中一位人鱼开的咖啡店里帮忙打工，权当历练。
店长的咖啡店就像是在陆地上开辟了海洋，冷蓝色的灯光和珊瑚纹的咖啡杯总是令我回想起家乡。
最近店里的人气越来越火爆，我感觉到人类注视我的视线也越来越复杂，起初都是火一样的温度，后来就夹杂了奇怪的味道。
“这就是推特上说的冰山女神？”
“我觉得也就一般吧……”
“这样的人来做店员不就是招揽那些恶心的男人嘛……”
诸如此类。
店长问我生不生气，我说不过是妒忌而已并不值得。
店长很惊讶我能说出妒忌这个词。
我看了看她，告诉她要多读书。
她气得摔碎了一个杯子。
我想也许是店长上岸太久都快被同化了，情绪化得如同我这段时间在咖啡店里所见到的各色人类。
不过也说不好，海底也是有天生情绪就如此丰富的人鱼的。
这算是共同点？
有人在页边批注：看来志保的情感全都放在了我身上，我很欣慰。

XX02年12月24日
今天街上很是热闹，各色彩灯像是要点燃了黑夜，但是无论哪一种颜色，都被红色所碾压。
我从未见过如此耀眼张扬的红色。
深海里的珊瑚红就算艳丽，在深海深入骨髓的蓝色的掩饰下也会变得黯淡。
店里有人说我眼睛的冰蓝色很是漂亮，我倒是觉得，如果有人有一双这样的红色的眼睛，那才可以担得上漂亮的称赞。
很巧，就在今天，我遇到了拥有这种眼睛的人类。
他正在街头调查杀人案件。
说起来我最近恰好在研究解剖，我一直都很想按照人类书上说的判断尸体的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今晚绝不会放弃PRADA最新款的皮包去街头凑热闹。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也错过了他眼睛中耀眼张扬却又和彩灯不完全一样的红色了。
扯远了。
总之，我告诉了他尸体的死因，在法医到来之前帮他破了案子。
不过也就这样而已，我懒得看他走完一套复杂的程序，决定回店里帮忙。
奇怪的是，临走之前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身后突然传来女性的尖叫。
不会是抛了个飞吻吧，我恶意地揣测。
有人在页边批注：很荣幸我有一双你喜欢的眼睛。还有，当时我是想要拉住你的手问你是谁，觉得失礼又半途收回。不过还是被女粉丝发现了。

XX02年12月25日
凌晨竟然还能有人路过咖啡馆的后门……这个点人类不应该是在庆祝吗？
这也就算了，我为什么会选在今天尝试店长的露天海水游泳池……
一点都不想回想当时的场景。
说是人鱼表演还来得及吗？
有人在页边批注：不是路过，我是尾随。虽然我很失礼，志保也不想回忆那一天，但那却是我人生中见到的最美丽的场景。你头发的末梢浸在水面之下，柔软得如同海藻，长长的鱼尾翘起，拍打水面时溅起浪花，远处灯火盛开，恍若梦境。
下面又是一行字迹，墨色显然要比上一行新那么一点，只是笔迹似乎透出了点力不从心的意味，语气也沉稳了许多：以至于当我已经双鬓斑白，你的容颜还是鲜活犹如昨日。

XX03年1月6日
今天他又来了。
因为已经到工作日，所以我实在无法再假装没看见他，上前询问：“您好久等了需要点什么？”
他倒也识趣，不提那件乌龙，点了杯意大利特浓EXPRESSO。
这种咖啡奇苦，大多都是些已至中年阅历丰富的男人才会点。
我看了他一眼。
啧，老年人。
有人在页边批注：志保分明也喜欢。
另起一行，没有字迹，而是一个看似绅士实则贼兮兮的笑脸。

XX03年2月6日
人类的执着真是可怕。
从那时起，没有一天咖啡馆里见不到他。
他似乎也并不是不忙，报纸上关于他解决的事件几乎成了专栏报道，被誉为“英国警察的救世主”的他名气越来越响，都快到了让大众怀疑警方实力的地步。即使是来咖啡馆，也常常有人认出他并要求合影。
店长问我知不知道他每天来是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
店长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可能包括店长姐姐在内的所有认识我的人鱼，都觉得我是那种不解风情的异类。
事实上，她们都忽略了我研究过心理学这个事实。我虽然自己没有那些情绪，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看不出来。
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但我更清楚，我是谁。
有人在页边批注：志保，我知道。

XX03年3月15日
伦敦竟然也有樱花。
某人告诉我的时候，也给了我一朵樱花。
它不完美，即使看得出被细心保护，也还是避免不了因为缺失养分供给而发黄卷曲的命运。
看得出来，某个在疑难案件面前都面不改色的侦探因为这不完美而有些懊恼。
我突然心情很好。
不过我还是没弄懂他为什么给我樱花……
就在我正在思索的时候，他趁势问道：“志保，明天休息日，一起去伦敦眼吧？”
我也顺口答了句什么。
看他眼睛里的光彩，我才起来我刚刚说了些什么。
算了，难得被算计一回。
啧，人类真是难缠又狡猾啊。
有人在页边批注：樱花的花语除了命运的法则就是循环以外，还有更广为人知的是……它是爱情与希望的象征。
这一页夹了一枚樱花书签，里面封好的樱花的花瓣边缘微微发黄，但整体形状很是完美。

XX03年3月16日
我在伦敦眼的最高点看向窗外的风景。
此时恰好黄昏，泰晤士河沐浴在一片金黄色下，对面的严肃敦厚的大本钟与它遥遥相望。
地上的人类也不再是平日那样夹着公文包奔波忙碌，化成了各色各样的小点，我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不过我嗅到了一种轻松的气息。
高空之上的奇特风景真的是会让我这来自深海的人鱼都能感受到愉悦。
深海里的静曾经让我无数次觉得时间过于漫长，陆地上的热闹也一度让我觉得烦躁。
但在高空之中，我隔着这么远再望过去，我看到的海域和陆地，突然就很温暖。
几只白鸟从窗边划过。
我没有看向他，说了我坐上伦敦眼以来的第一句话：“你知道吗，传说中夕阳下的白鹭载着亡者的灵魂。”
然后我顿顿，头一次觉得开口有点艰涩，也有点明白以前姐姐提到樱花花语时的神情了。
但我还是接下去说了：“终有一天，那上面也会载着你。”
他伸出手按住我的肩膀，逼迫我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是的，志保。”
我皱眉看着他，不解。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那双暖红色的眼睛里映衬了夕阳的颜色，满满都是流光笑意，一如初见。
我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了我自己。
没办法，只好承认我自己嘴角也有了笑意。
30分钟就是一个轮回，我从高空回到了陆地上。
天色已晚，如果回到咖啡店又是店长千篇一律的汤点搭配，于是我答应了他共进晚餐的邀约。
说起来很奇怪，英国菜谱被誉为是世界上最薄的书之一，他居然还约我吃英国菜。
是觉得我吃英国菜还没够吗？我有点后悔答应了他。
他问我：“有什么忌口吗？”
我谨慎地问回去：“我能拒绝任何以鱼为材料的菜吗？”
他失笑：“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怎么这么问？”
我想起了被仰望星空支配的恐惧，回答道：“真这样英国菜就没什么别的可吃了，饿死事大。我也并不是很介意，你随意好了。”
他又笑了，我发现他今天心情好像格外好。
他说：“因为这是我白马探的英国菜，志保你大可放心。”
说实话我不是很相信一个常年研究案件的侦探有做菜的天赋点，不过看他这么高兴，我忍住了没吐槽。
但是吃完之后……
好吧，白马探你赢了。
有人在页边批注：Despite knowingthe journey，and where it leads，Iembrace it，and I welcome every moment of it.
奇怪的是，这一页的页边有些发黑，看上去像是经常被人翻动一样。

XX03年4月15日
我辞去了咖啡店的工作，准备当个法医研究我感兴趣的东西。
店长送别我时依依不舍，甚至掉了好几滴眼泪。
我不动声色地把那些细长的珍珠收集好，作为书签夹在了这本笔记本里。
这本笔记本前面还有姐姐送别我时我收集的那些珍珠。
突然觉得心脏有点抽痛。
这就是人类所说的……悲伤吗？
我想是时候回大海看看姐姐了。
我告诉了白马探。他笑着说好，又语调轻快地问了深海的模样。
我一一作答，气氛却始终很僵硬。
因为我发现了他眼中笑意背后的悲伤。
我们之间的种族差异问题是第一次这样不加任何掩饰地摊开在面前，锋利地像是一把刀。
尽管从一开始，我们都已经心知肚明。
有人在页边批注：《百年孤独》中说：“回忆没有归路，往事一去不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少人都把少年时期的爱意称为少年意气，认为这种爱意太过疯狂太过执着。
但是志保，你的眼睛是深不可测的海底，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度过的暗礁区。
少年意气？
不，少年意气何由挽？
也许我那个时候，确实是有些舍不得。
终有一天，我还是不能陪在你身边，是我自私了。
希望那个时候的志保，能和初见一样骄傲自信，笑得随意而无所畏惧。

XX05年8月18日
来到陆地上三周年。
成年的人鱼会在这个时间点选择是回去还是留在陆地上。
后者大概是如店长一样在家中备有海水游泳池之类的设施，七天内泡一遍便可一直如人类一样自由活动，但人鱼的寿命决定了她们需要如鸟类一样不断迁徙。同时……这个选择意味着她们将一直不能回到深海。
而前者，大概是像姐姐一样每七天到陆地上看一看风景买些新奇物件，等到不知几甲子轮回过去，化作深海的一部分。
我告诉了探这件事。
这是我们最艰难的一场对话。
甚至可以说，从头到尾都像是我一个人的Pre。
探并没有说话。
我无法放弃深海，我也并不觉得抛弃人鱼的身份有什么好。虽然在陆地上确实不错，做法医时看遍人生百态，日子充实而有趣，但是深海才是我的家，姐姐还在等我。
很多上岸历练后的同类选择了后者，将人鱼尾看作是丑陋的一部分，千方百计隐藏身份装作自己是人类，在人世苦熬岁月，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类，找不到同类而孤独至死。
而我，我希望我永远都是海的女儿。
成年历练之后，我再读那个童话，最打动我的地方仍然不是毫无保留的付出，而是那个化作泡沫的结局。
生于海，归于此。
我并没有对探说这么多，但是我相信他听懂了。
除了下面这些话。
深海的静确实能静到能让我忘记了时间流逝，我因这静，都快忘记了自己存在了多久，从何处生又从何处灭。
我从前觉得，也许不过是因为我从未想过要记住。
但是遇见他之后，我开始想要记住一些事情了。
谢谢。
有人在页边批注：是我该说谢谢。对不起，我爱你。
这一页似乎浸过水，页面有些鼓胀，以至于下面一行字几乎要模糊不清。
但如果细心分辨，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一个罗马拼音——
Shiho。

剩下的记录突然就断掉了，整页整页的空白，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才出现了笔迹。
但这笔迹显然不是前面记录的人所写了，笔锋和构架倒是很像那个页边的批注人所写。
当然，除了力道弱了这一点以外。

XX62年12月24日
和志保相逢一个甲子的纪念日。
在平安夜许愿，祝我最爱的人一生顺遂。
抱歉了志保，别生气，明天也许我没法……去……
黑笔划出长长的墨迹。
就此断掉。
视线移到右边封底，却出现了前面那个记录人的笔迹——
“平安，Saguru。”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