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再见白子画,是在三十年后的瑶池仙宴之上,王母瑶池之宴,三十年一次,宴请得道仙人与仙界各派掌门,花千骨未并受邀,这三十年来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慢慢在红尘中沉寂,直到淡出所有人的记忆。
这一次的仙宴,她躲在瑶池边的云石之后,等着那人。
果见一阵仙乐之后,那人踏着清风而来,落英纷飞,衣袂翻然。花千骨只觉呼吸都有些滞然,一瞬不瞬地贪然地看着那人,及膝的墨发,闪着淡淡金光的掌门印记,以及如星如月的眉眼,都与当年瑶池宴上的仙人重合,“师父······”
《燕归梁》
双燕归飞绕画堂。似留恋虹梁。清风明月好时光。更何况、绮筵张。
云衫侍女。频倾桂醑。加意动笙簧。人人心在玉炉香。逢佳会、祝延长。
第一章
白子画正喝下琼浆玉液,一瞬息,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他,放下琉璃金樽,淡淡回身,那是一片如烟如雾的粉色桃林。瑶池边的桃林与绝情殿不同,远远望去,山雾朦胧间竟生出几分不真实,倒有几分别致的江南的韵味。
白子画起身离席,向着桃林而去。
躲于云石之后的花千骨见朝思暮想之人向着她躲藏的桃林而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怕师父发现她,通天教主的警训还在耳边,要她此生都离师父远远的,才可保师父安康无忧。可是,此刻,她更怕的是师父就此离去,她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可以静静地看着他。
终是怕再伤害到那人,花千骨隐去身形与气息,御风而起,却久久不愿离去,看着白衣仙人此刻就立于她脚下那片桃林里,情不能自己,口中呢喃:“师父······”
白子画耳力极好,这一声‘师父’随着漫天的风声一起飘散进他的耳中,激得他一阵心绪烦乱。三十年前,妖神出世,他为抵御妖神而身受重伤,通天教主用碧游清泉救了他后他的记忆的便有了一段空白。通天教主说,那是因为他受伤的原因,所以会失去一部分的记忆。后来,笙萧默告诉他,这之间他曾有过一个入室弟子,与他一起抵御妖神之际以身殉道了。
这些年,每到十月初十,那是当年他醒过来之际,他便会在桃林里设下香案,一壶茗茶,几支清香来祭奠他这个甚至回忆不起来的徒儿。他身子自受伤后便一直虚弱,经不得劳累与伤神,早已卸下长留掌门之责,每日只打坐清修。即便这样,仍是时不时的头晕心悸,惹得摩严与笙萧默如临大敌。所以他祭奠徒儿也从不让外人知道,除了已接任掌门之位的徒孙——幽若。师祖孙俩在香案上摆上一碗桃花羹,幽若说那是他徒儿最爱吃的,然后便坐于桃林中的石案边说上半日的话,说说长留诸事,算是祭奠他的徒儿了。
白子画的身体不能伤情动怒,因而这些年他的性子愈发的清冷淡然,可是唯有他自己知道,每每忆起那个他记忆中并不存在的徒儿时,他的心中会生出丝丝隐痛,仿佛那是蛰居在他心中的不为人知的一枚毒刺,一旦被碰触,那种疼痛便会成倍放大,令他痛苦不已。
而今,这一声轻若浮絮般的‘师父’让他震惊不已,怔忪半晌,仿佛听见当年绝情殿的那一声声:“师父······”
霎时,脑中断片的回忆仿若电闪而过,徒儿两字,不再只是每年十月初十桃林里的那碗桃花羹,而是被真真实实的赋予了那声:“师父!”
“是谁?谁在哪?”白子画大喝,声音竟有一丝发颤。
花千骨哪敢再作半分停留,御风离去。
白子画在桃林里驻足半晌,除了落英纷飞,并无半点收获,意兴阑珊地回到席上,忽觉心悸不已,逐向王母告辞起身向长留御风而去。
花千骨并未走远,一直徘徊在瑶池仙境,见云端一道白色的身影,她紧随其后。并不知道跟着师父的目的,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吧,毕竟长留她是回不去了,而师父这些年来又鲜少离开长留。
长留位于东海之滨,离瑶池御风也需半日,在进入东海之境后白子画愈发觉得心悸耳鸣,几乎要看不清眼前事物,想传音给笙萧默,终是力气不济,一头栽下云端。
白子画仍有一丝意识尚存,盈盈风声之后,他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有人在急切地呼唤他,甚至他可以在面庞上感受到那一丝丝温热,这应该是泪水吧,在彻底晕过去之前,他这样想着。
花千骨看着怀中之人涣散的眸光也渐渐湮没在纤长的羽睫之后,心跳恍然间漏跳了半拍,不敢再唤他‘师父’,只唤着长留诸人对他的称呼:“尊上,尊上!”
没有回应,白子画彻底瘫软在花千骨的怀中,额际是清冷的薄汗,乌黑的墨发粘附在他苍白羸弱的面庞之上,只显得面庞愈发的白而无一丝血色,亦连那两片薄唇都了无一丝生气,几如透明。
花千骨心如鼓捶,不敢有一丝耽搁,抱起怀中之人御风而起,忽见不远处海面之上有一座岛屿,如今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亦闯上一闯,根本不顾及她那遭人唾弃的身份,紧紧抱着怀中之人向那岛屿飞身而去。
岛屿之上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亭台楼阁,俨然是一座有身份之人的别院,花千骨顾不得许多,抱着晕迷不醒的白子画堪堪闯入,也不深究这么为何无一人,向着庭院之中的一座小楼而去。
小楼内的布置极为精雅,花千骨左转右转才找到卧房,将白子画轻轻放于床榻之上,替他除去鞋履,脱去外衣,又将锦被轻轻盖上。一切停当之后,花千骨才抬头看了看周围,显然这人已经很久未有人居住,她默念口诀,念了一个清洁诀,一切都焕然如新了。
又施法变出一盆热水,绞了绵软的帕子,轻轻拭去白子画眉眼间的薄汗,心中即酸涩又疼痛,施师父这三十年是怎么过的?是不是还在为长留殆尽竭虑,才将身子弄得如此虚弱。不敢细想,她觉得她会发疯,如今看师父受一点点苦处,她的心都会疼痛不已。
又变出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轻轻托起那人的身子,喂给他,“师父,小骨知道您累,您在这歇一会儿,小骨陪着您。”
白子画晕得睁不开眼睛,但是被人如此细致地照顾着,他仍能感受得到,慢慢攒足一丝力气,轻声道:“你是谁?”
花千骨不敢回答,只是将人放回床榻之人,袖中沁出安神的馨香,白子画再次陷入昏睡。
不知道白子画为何会如此虚弱,花千骨不敢擅用自己的灵力,只能守着他,这一守竟是一天一夜,白子画有醒过,只是虚弱异常,看她的眸光都是涣散迷蒙,在喝下她喂的桃花羹后便会昏沉睡去,花千骨心急如焚,却又别无他法,想将人送回长留,又不敢移动他,怕会引起他更多的不适,直到夙沙云甄的出现。
原来这座无人的岛屿唤作灜之岛,是东海龙族的行宫之一,龙族落没之后便一直废弃。白子画自去参加瑶池仙宴之后便是有去无回,长留早就闹翻了天,门下弟子几乎倾巢而出,东海的夙沙云甄自然也已知晓。让她寻来这里,终于寻到。
“云甄公主。”
夙沙云甄看向床榻上之人,径直越过花千骨身侧,飞奔而去,握起白子画之手,一片冰凉,心中骇然,回身怒视花千骨,“你对他做了什么?”
花千骨摇头,满是茫然与无措,“我······没有······没有······”
夙沙云甄没有时间花千骨分辨,由随身的锦囊之内取出一颗棕色的小药丸喂白子画服下,又轻扶起他的身子,用内息助他化开药丸,半晌之后,白子画闷哼一声之后醒了过来,看见面前之人,虚弱地笑了一下,“云甄。”
“嗯,我在,子画,你歇一下,你师弟马上来了,接你回长留。”
白子画微微颌首,复又闭上了眼睛。不多时果见笙萧默与摩严风尘仆仆地赶来,见立于一旁的花千骨,摩严差点当场发作,笙萧默紧紧扯住摩严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大师兄,二师兄要紧。”
如此摩严才冷哼一声,紧紧拽着拳头立于一旁。
笙萧默点了白子画的昏睡穴,又从墟鼎中取出一件狐裘披风,裹了白子画的身子,才将人轻轻抱起,乘上灵鹤拉的飞车,夙沙云甄紧随其后。
花千骨眼睁睁地看着白子画被笙萧默带走,一颗心如被缠上了柔软的缎带,勒得生疼生疼,不经觉泪水已模糊了她的双眼,直到耳际响起生硬漠然的声音,才猛然间抬头。
摩严负手立于花千骨三尺之遥,浑身的冷戾之气摄人心魄,“花千骨,你难道忘了通天教主之言?”
花千骨低头不语,一双眼眸通红,不知忍耐了多少即将喷薄而出的怨气。
见花千骨不语,摩严俯身看向她的面庞,放缓语气道:“我很好奇,你还有何面目去见他?”说完他话锋一转,“花千骨,最好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好之为之。”说完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