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魂〗 

郭荀 


桌角的香炉上升起淡淡的紫烟，檀木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当中。 
荀彧看着手里的书信，上面有很多字，洋洋洒洒的。读罢却也只归结成这一句话。 

郭嘉死了。 

如果一个人死了，那么你再也无法看他哭笑了。 
他出征前，还这么和荀彧说。朝堂散了，他追上他，一副无聊至极的样子。 
所以我不会死，不然文若你的生活就太无趣了。 

生死不是人可以决定的。 
听的人依然走着，头都不回。 

哎哎……知道就好。 
郭嘉拽住一旁翩翩君子的袖子，继续说道。 
可那是一般人，你就可以决定你的生死。 

为什么。 
荀彧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看着郭嘉。 

因为只要你知道啊……汉室已亡。 
他轻轻的伸出手指轻点着荀彧的额头。 
只要你知道，你就可以活很久。 

呵。 
对方一声冷笑。 
奉孝你也想当个乱臣贼子么。 

当忠臣君子是你的爱好。可如今乱世如泥潭，谁又做的到出泥不染。 
再过多少多少年啊，当这个时代结束之后，文若你难道会被记载在汉史之中？ 
你并非不知道。 
我也想看文若你哭你笑，别死。 

说着，他渐渐放开了荀彧的袖子，越走越远。 

荀彧回忆着，真是越走越远。知道今天他再也看不到郭嘉的哭，郭嘉的笑了。 
他们的人生只是在一个交点上相识，然后都走远了。他要汉室，他要功业；他喜爱静静的在月下燃着他的香料，他喜欢在这时候给他配上毫不搭调的笑容；他如今还活着，他却已然死了。 

然后多少年之后，自己也有一天会死。 

荀彧拿着一根长长的银针，拨动着香炉里的木块。 
木块暗红的燃烧，每挑一次，就又是一次的发亮。他就这样反复的看着它的燃烧，暗淡，燃烧，暗淡。 
直到它在也没有燃起来。 

在这个炉子里之前，它是珍贵的香檀。 
燃烧了，香味散尽，却是一摊死灰。 

自己的命运大抵也该如此的。荀彧想。甚至连灰都留不下，时间过的太块。不是么，现在连郭嘉都死了。 
为什么那天没有拉住他，再看一眼。就算之后有相同的结果，只要再看一眼，他自信他能记下那张偶尔欠揍的脸。不至于现在，什么都忘记了。 
无论什么事情，当你知道的时候，注定是太迟了。 

他收整起信，刚要重放进信封时，却掉出了一张折起的纸。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荀彧匆匆打开。 

是郭嘉的画像，笑着。 

透过阳光来看，纸薄薄的，像是泪水就可以打破，像是，他的命。 

你果真，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不说。

〖离逝〗 

丕甄 


她二十三岁的时候嫁给他的。 

那时河北甄宓的美貌，再加上江东二桥，艳冠天下。 
她嫁去时仍是担心——她比未来的夫君要大五岁，更何况她是二嫁。 
可没过多久，她的担心，全部消失了。 
不是那个冷漠的世子太爱她，而是一种接近基本友谊的感情。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她自己认为是如此的。 

曹丕谁都不爱，谁都爱。 

当然这个范围也包括她。 
她常听见丫鬟们的私语，说什么世子不近人情，矫情自饰。往往这时甄宓也不会去纠正她们。因为她们没错，在别人面前的曹子桓的确如此。而她，只要守住那个离开的人群的曹丕便好了。 
她是个女人，不需要想太多，如此便好。 

甄，你看这首诗做的怎么样？ 
他像个孩子，忽然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甄宓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笛子，接过他送过来的纸。 

……群燕辞归雁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 
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 
忧来思君不敢忘…… 

她轻轻的便念了出来，品不出的滋味，只觉最后一句很好。 
忧来思君不敢忘，忧来思君不敢忘。 

多年以后的一个夜晚，甄宓独一人看着三尺白绫的时候，嘴里念的，依然是这句。 

他的诗都是这样，温暖中忧愁着。 
她记得他说过。 

诗最好只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然写出来也假。 
我也很想写甄。 
因为我是很喜欢甄。 

这句话让她记了很久，因为她理解的幸福是此，有人说喜欢你，伴随着一种很真诚的语气。 

她死后两年，他的胞弟曹植写了一曲洛神赋，极致华美。 
更是有好事者传，这赋是给她写的，那翩若惊鸿的女神便是洛水甄宓。莫不说这赋并非是写她的，就算是写给她的，她亦不会喜欢。 
只是篇文字而已。 
再美，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 

她看过曹丕写给吴质的信，她的丈夫在信里诉说着一些过去的往事，关于记忆，关于死亡，关于他的朋友们。他在向他的朋友哭诉着生命，然后在早上又装做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她不了解那些人，但她确定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可好人不代表不会死。 

甄宓有时甚至想告诉曹丕，每个人都有一天会老，会死。 
而死亡并不值得那么伤心。 
可她从没说出口过。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吊念是他对这乱世最后一点纯净的愿望，那么就这样好了。 

再后来，曹丕给了她一封诏书，内容很简单，只是要她死。 

她以为自己会很惊诧，可事实上没有。 
她淡淡的看完，写下那一首诀别的诗歌，便很干脆的捧上了她的死亡。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这其实没什么，那个男人所爱的，都是逝去的美好。 
留下的人言，是给别人看的。而他，他不需要。这么多年，他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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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落华〗 


昂丕 


曹昂死的时候曹丕只有十岁。 

在那天的朝堂上，他看到所有人都在伴随着他的父亲哭泣。他们嘴念念叨叨着一个叫典韦的男人的死亡。那时候的曹丕拉着五岁的曹植，站在父亲身边动也不敢动。 
曹丕没有见过他们一起如此悲伤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也许那个叫典韦的人是个很伟大的英雄吧。可他仍旧无法哭出来，他不认识典韦，这不是他的错。过了一会，他的父亲开始说话，似乎是在说一件事情，说到了典韦，也说到了他的哥哥昂，当然还有死亡。 

大哥怎么了？死是什么。 
身边的曹植拽了拽他。 

我不知道，许是再也不能说话了吧。 
说完这句，曹丕感觉很想哭，于是他就哭了。 
因为他是很喜欢和曹昂说话的。从小就这样。 

他的大哥经常拿着一些东西来给他，有吃的，也有玩的，若论曹丕最喜欢，大概是那天的那把剑了吧。 

那天的云很高，在天上一动都不动，像在看什么一样专注。他踱在院子里读着先生布置下来的书，读累了，就找了棵杨柳倚着，看云彩。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时，曹昂蹲在他的身边，微笑着看着他。 

丕儿，大哥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曹昂的笑很温暖，不像他们的父亲，父亲的笑，无论何时总想隔着什么。 
曹丕一听礼物，忙抓住曹昂的胳膊。 

大哥最好。快给我。 
他摇着他，曹昂从腰上拿下一把剑，那把剑很特别，剑柄相对的并在一起，一面稍小一些，金色的剑身上镌刻着卷曲的图样。 

这是无奏。 

无奏…… 
他接过剑，喃喃的念着。 
好听的名字。 

曹昂伸手搂过曹丕，摸着他的头发。 
曹丕直到长大后都能记忆起那天的温暖，在对那个庶出的小弟弟时，他又想起了那天的感觉，他开始教那个孩子骑马射箭。 
如果这么做是希望什么，不如说只是在找一种失落很久的感觉。 
教了很久，那个孩子甚至叫他，爹爹。他笑了笑，捏捏那孩子的小脸说，不是爹爹。是哥哥……是二哥。记住了么。 
曹丕很希望那天那个孩子感到的温暖，就像曹昂怀里的他一样。 

丕儿，什么时候长大呢？ 

已经长大了呀，已经可以拿着无奏，保护大哥了呢。 
他抬头看看曹昂，他的脸俊秀而刚强，却伴着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 

好的，我的好弟弟，我未来的……主公。 

才不是呢，他们都说，大哥以后才会接替爹的。 
他笑着回答。 

不，是丕儿，大哥是庶出的，况且在外作战，说不定…… 
昂轻轻吻着他的额头，一下没了声音，曹丕只感觉那时候他的额头凉凉的，像泪水。 

说不定什么？ 

没什么。 

现在回忆起来，曹丕想，他说的大概就是死，是再也无法和自己说话了。 
这真是很悲伤的事情，怪不得大哥会哭。 

他从回忆中醒来，噔噔几步跑到曹操的面前，拽着他的腿，大声的问着。 

爹爹，大哥不要和我们说话了，那他人呢。 
爹爹…… 

他的父亲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眼光中夹杂着的东西到现在他也说不清楚。 
如果说熟悉，那就是在曹冲死了之后，他去安慰自己父亲的时候，再一次收获到了这样的目光，伴随着一句狠狠的话。 
那话像咒骂。 
那次起，曹丕觉得世间的关系并不只是父子，兄弟这么简单，在他父亲眼中，连悲伤都需要理由，分了轻重，充斥了恶毒的谎言。 

不像曹昂，他的大哥从不这样。 

过了好多年，当他真正坐上帝位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曹昂的声音。 

我的好弟弟，我未来的……主公。 

他某一瞬间单纯的以为他竟然回来了，他慌忙的望向空旷的大殿四周，却真的没有一个人。 
他恍惚间失落的坐下，感到手边似乎有什么，冰冰凉凉的。 

曹丕扭过头，发现却是无奏，剑柄上莫名的沾着些水珠。 
像泪水。

〖遗香〗 
 
 曹荀 


荀彧躺在他的面前，面容苍白而柔和。 

这大概是曹操最后一次看见荀彧了，那个人死了。 
外界传言，是他一个空食盒，逼死了他。曹操认为这种言论并非空穴来风，他的确送给他一个空食盒，并且是希望荀彧能够理解，然后自我了断的。 
至于为什么。 
大概，是自己想称王吧。 

现在荀彧死了，真的就在他面前，身体冰冰凉凉的。 
他感觉自己并没有那么高兴。或者是说他把当魏王这件事情想的过于重要，重要的高过了他曾今的理想，他的曾今有过的忠诚，他的身后名，他的……文若？ 

是，他以前就总是是这么说的。 
我的文若，可比张良萧何。 

而这时候的荀彧通常都只是看看他，笑笑。 
什么都不说，荀彧永远只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 
曹操并不是不了解荀彧到底想做什么。 
他并非只是一个谋士，一个军师。 
他是汉臣。 
当曹操保汉的时候，他出现在曹操的面前，为他出谋划策；而有一天，曹操若有反意，这个人有定会出现在他的对立面。这是大家一开始都心知肚明的。 

但是现在荀彧死了，甚至没有为他所忠诚的汉室做一点反抗。看到他的空食盒，就死了。 
这和曹操设想的并不一样，他以为他会离开自己，去到另一个君主身边。 
曹操感觉自己被耍了，他以为他操纵着他们之间的游戏，可到头来竟然不是他所预料的发展。 

难道自己竟不了解他？ 
怎么可能。 

曹操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可能。 
他二十九岁就来到了自己的帐下；他知道他最喜欢的所有事物，包括檀香，玉佩，白色；他是荀氏最优秀的后继者之一；他被人评为百年难得的王佐之才。 
这些曹操都了解，可为什么这一次，他会这么死了，自己却料不到。 
还有什么？ 

他突然觉的这场游戏做的很蠢，他本来是大赢家，可现在荀彧却用自己的死把他打的落花流水。 
损失太大了。 
每一步走过来，都伴了那个君子，他多少次差一点输，多少次都是那个人转回了败局。 
但没有下一次了。 

他站在他的身边，闻的到那一丝残香。 
还是那一袭白衣，滚着淡灰的边，像荷花的叶子。还是散开的头发，长长的落在肩上，松松的用一根白带子绑了起来。还是那个人，眉目清雅，嘴角含着笑意。 

没有下一次了，他不会再一次站起来，对着他微笑，什么都不说。 

香味有些消逝了，没了他，哪还有什么三日不散的异香。 
什么传奇，什么王佐，都随他死去了。 
……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那年的梅花开的正盛，窗外几个孩童在绕梅玩耍，嘴里还唱着这首歌。 
他定睛看看，梅红似血。

忏轩你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