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京城尚雪。
二.
这故事发生在一个乱世。
何谓乱世?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换大王旗。
自前朝末年以来,神州大地分崩离析,各国据土而峙,数百年来渐成鼎足之势。四方兼立,豪杰并起。谁都想统一这片天下,却谁都不想做被统一的那一个。
这是一个最混乱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最精彩的时代。
中原逐鹿,谁主沉浮。暗流涌动在九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只等待某一个时刻,能掀起涛天的浪,将这片乱世一一吞没,化为潮退后浊流一洼。至于是谁幸存,谁离去,便只有后人知道了。
皇位,也是如此。
君伸手,接住了剪断天空的飞檐下缓缓而落的一片落雪。多少生杀予夺,多少尔虞我诈,最终也不过随着这一片落雪,消散于世,消弭于心。
他抬起头,这京师,又下雪了呵。
三.
“四面火起,大梁危矣。”君的视线划过阶下众人,犹如一把带着寒气的利刃,慑得人身如筛糠,半分动弹不得,“谁可领兵杀敌?”
军侯皆惴惴,大殿内鸦雀无声。
“没有人去么。”声音冷漠,“那我们就看着罢,看着大渝铁骑将这金陵踏成废墟,看着诸位在大渝屠刀下瑟瑟求饶,倒也是种乐趣。”
殿中终于开始骚动。
君静静地看着,透过层层帘帷,看着一脸惶恐的大臣,静静地笑了。
笑得癫狂。
“陛下。”
清越地声音响起,似一股山泉清流冽冽,迅速浇息了满室的焦躁。
君看到那个清瘦清崛的身影,从群臣中走出,俯身叩首:“臣,愿意领兵,守卫陛下江山。”
四.
那时候的君还不是君,只能算是王手下的一个爵。
那时候的先帝,年逾花甲,却依旧精神矍铄,丝毫没有一个花甲老人应该有的迟滞钝笨。这便是为上位者的常态了,在其位谋其政,也要忧其威保其权,一丝一毫也放松不得。为了统治他的江山,先君将天下分给了他的臣们,分了很多,零零碎碎地散布在各处。得了封地的臣便有了爵位,臣便不再是臣了,而是爵。
君是其中之一。
当然他这其中之一一向是不太受人重视的,他的封地边远,其主责就是护着国里其余几位爵能够毫无顾忌地同室操戈,免得有人打乱了这片国土内本就极乱的局势。
这当然很不平。但君也只能不平。乱世之中,从来不是讲平与不平的地方。
他默默地待在他的封地,尽职尽责地守他的江山。那时候君唯一的愿望,便是只是守住先帝的疆域,仅此而已。守住了先帝的疆域,疆域上的民才不会有性命之忧;民没有性命之忧,才能苦苦熬到天下大治的那一天。乱世害民,而民,正是乱世中最无辜的人。
偶尔,有些时候,或许是才打退邻国的一次进攻,或许是先帝又一次缴了自己的兵符,君也会向南望一望。南的尽头,是灯火烁烁的京师。从北境到京师,无一生灵。
叹着气回过头,君想,怎么就这样了呢。
怎么这天下,就这样了呢。
五.
故人便是在这时,进入君的生命中的。
那日边境风起,卷起黄沙似雪,天地茫茫间,见那人白衣翩然,从那片茫茫中走出,宛若神祗:“江湖闲客,特来拜见殿下。”
声音清越,击碎了身后的茫茫混沌,流散在大漠中,只遗得残阳如血。
“江湖闲客?”君放下手中文牍,“有点意思。”
故人入帐时,身边皆是铁甲持刃的兵士,帐帘落,兵刃出,好一场单刀赴会。
故人一笑:“殿下,在下此来,是以天下相赠,您便是这般态度么?”
好大的口气。
但是君知道,他有这样说的资本。即使面前此人一无封土,二无官爵,但他依旧有妄谈天下的资本。因为他是士,以天下为己任的国士,入朝的叫卿士,隐逸的叫隐士。如果说还有谁能与帝王并尊,那便只有这些士,所谓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君斥退了兵士,起身拱手见礼:“我的手下见识浅薄,让先生见笑了。”
故人一笑:“无妨,日后或有得罪,也请殿下先见谅。”
士人大多是温文的,温文得总让人觉得无害。人容易暴怒,是因为无所凭依;而他们之所以温文,是因为身后还有一段千古江山。
六.
君一直不知道故人是怎么择上自己的。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相比于国内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自己这个一直被放逐边关的小人物,实在是小得不能看了。
故人道:“殿下怎知,自己不是良木?”
故人说这话的时候很淡然,也很笃定,“况且这天下,难道应该给心中没有天下的人夺去,才算顺理成章么?”
故人说,当今乱世,四方豪杰并起,都是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抱残守缺可以赢一时之安却不能安百世。殿下此时尚安,可谁能保证您能活到明日?
故人说,要想救天下,先得自救。
故人说,君,难道不想要这个天下。
君沉默,许久,道,想。
谁不想兴建帝业一统江山。乱世之中除了最后的胜者无人可以善始善终,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胜负,可不争,注定了只能是输家。
那就从我开始吧。君如是想,从现在起,还苍生一个太平天下。
故人笑了。他缓缓俯身,大礼参拜:“臣愿佐吾君,荡四海扫六合,成万世不朽之功业。”
七.
历来书生都很喜欢边境景色,荒凉,但是磅礴。哪怕是落魄了潦倒了醉卧于江南春晚柔柔碧波中,心中仍在想着那片金戈铁马的衰草斜阳,无一例外。
“想不到殿下在边关,还有这样的好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