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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妖同盟】清平(十二国记AU 中篇1-10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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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了!超开心!


IP属地:广东1楼2017-07-01 13:15回复
    【名的】清平 1(十二国记AU,中篇)
    十二国记,简单来讲就是日本轻小说那边架空出来的一个东方玄幻世界。在日本的西边,一头扎进海里的话会穿越到一个异世界。异世界的子民有时也会被海啸卷到日本这边来。异世界最中间的仙山住着神仙和神兽,周围围绕着大海和十二个国家。神兽麒麟可以看到王气,每个国家都有一只麒麟,负责选王。如果被选出来的王不好好干活,国家衰落了,麒麟就会生病,到一定程度就会死。麒麟死了王也得死,然后仙山上会生出新的麒麟,新麒麟长大后再选王,大概就这种设定。
    十二国里麒麟的设定是仁德之兽,所以虽然战斗力强、能统御妖魔,但是不能见血,见血就晕……麒麟没有成年的时候住在蓬山上,被尊称为蓬山公。
    其实十二国记也是我好久好久之前看的了……所以大部分设定也就有个大概印象,这篇文在这方面肯定做不到特别严谨,大家看个乐呵就好(

    这是不知道发生在何时何地的故事了。
    很多很多年后,那片大陆还是孩提时记忆里万花筒一般的样子,泾渭分明、阡陌井然。从巧国宫殿里新安置的千里镜望去,红尘滚滚、炊烟细细,满目尽是沸沸扬扬的人间烟火。
    名取周一从千里镜旁回过头来,问身边那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生的王吗?
    既然有天生的麒麟,为什么不能有天生的王呢。
    的场静司倚在栏杆边,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漆黑的冕服在望楼间穿梭的风里飞卷,惊起漫天雪白的飞鸟。
    (一)
    名取周一生而为人十余年,直到被的场一门送回蓬山之后,才知道他居然是巧国的麒麟。
    在虚海这边的世界里,麒麟是受天道赐福、也受天道诅咒的瑞兽。
    它们生为祥瑞,却需要靠着役使妖魔来匡正世道;天性见不得丝毫血腥,却偏偏要负担起一国生民的身家性命。
    初时,蓬山上的女仙们看到他,总是一迭声地叹气,小心翼翼地,像是想说什么,又总也说不出口。
    “孝王失道,巧国的孝麒也死了十几年了,现在呀……”她们总是摇着头、咬着耳朵,切切察察地絮语,“等到这位蓬山公长大,就会好起来的吧……”
    “总会好起来的……”
    名取周一认得她们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
    在日本——用这边的人的叫法,蓬莱——时,但凡他自己和身边的人被只有他能看见的妖魔冲撞到,那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旁观者也总是会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他理所当然地要对这些“异状”负起什么责任似的。
    然而在蓬山上住得久了,他也终于知道,他果然是要负起责任来的,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生而如此。
    在确认了名取周一果真是只货真价实的麒麟之后,女仙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教导他很多事。譬如他未来会是巧国的台辅,等到受天启召应、获得了麒麟的身体之后,便要为那片因为失了王而凋敝了十几年的土地选出一个新王来;譬如他看见妖魔时,不是只能跑得远远的,而是可以调动力量与它们对抗,甚至可以收服为使令;再譬如他沾不得鲜血和荤腥,因为麒麟是仁德之兽,阳春白雪似的存在,挥一挥袖便是采采流水,蓬蓬远春。
    他在蓬莱时常有人说他是个奇怪的孩子,不爱吃肉食,看见血便头晕目眩;现在他回到了自己诞生的地方,才知道他原来竟不是什么奇怪的孩子,而只是只再正常不过的异兽罢了。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的场一门的人在绑架他之后,会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一道鲜血绘成的符阵,就可以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困得死死的。
    的场一门的事,女仙们在他面前提起来,颇有些云山雾罩。她们中的大部分人一生都没走出过蓬山,只是从升山之民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些不知真假的故事。
    她们说,“的场”这个姓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巧王的本姓。那是一对姐妹,姐姐为王,妹妹为相,带着作为台辅的麒麟一起,开辟了六百多年的盛世太平。
    六百多年的治世里,这个姓氏曾经只代表着两个伶仃孤苦的海客,后来却变成了一个不可触碰的符号。那对姐妹升仙后,的场这个姓氏下再没有出过一个王,但这不妨碍他们在自己的领地里铺开一张天罗地网。
    “巧国现在的冢宰,就是姓的场呢。”故事说到最后,女仙们总是意有所指,“说是冢宰,其实就是假王。天启之后,蓬山公怕是有的忙了。”
    于是,名取周一在还不知道他肩上的巧国是什么样子时,便先知道了他敌人的样子。
    “的场一门不是人类吗?”年轻的麒麟问身边的女仙,“他们从蓬莱把我带回来的时候,是操控了只有仙人才能开启的‘蚀’吧?”
    “妖魔之力,如果足够强大,也可以用来打开两界的通道。”女仙耐心地向他解释,“他们中有很大一批是狩猎妖魔的猎尸师。”
    “猎尸师?他们可以操控妖魔?”
    “的场一门有两位升仙的先祖,约莫是得了什么新奇的传承吧。”女仙笑着,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如果越界的话,天道自然会降罚于他们,蓬山公无需为此烦恼。”
    会绑架麒麟的人,还会怕天罚吗。名取周一想了想,终究没有问出口。
    在他的印象里,的场一门的气息,说是仙或者人,不如说像妖魔多些,郁郁涔涔,带着经年不散的血气。
    他们展开的结界也是。
    刚刚被的场一门从蓬莱带回来、困在结界里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是麒麟,但在结界中铺天盖地的血光里,他已经学会厌恶他们,厌恶中还掺杂着被冒犯的愤怒。那些黑乌鸦一般的人总是悄无声息地行动,成群结队地来,成群结队地走。
    “这就是那只野兽。”偶尔神志清醒的时候,他听到他们这样谈论自己。那些人傲慢地站在符阵的边缘,披着一身的血气,看着他在一片混沌中狼狈地挣扎,好像看着什么不堪入目的疥癣。
    人少一些的时候,他试着去破坏那个结界。大部分的尝试都徒劳无功,只有那么一次,他误打误撞地从一片腥风血雨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初春料峭的风吹进来,混合着隐约的香火味和断续的箫鼓声。
    结界外,星星点点的灯缀在层层叠叠的雕甍下,飞檐绣闼,玉绳金波。
    他站在结界中央,恍惚间好像从一个噩梦的缝隙里窥见美梦中蜃景的一角。
    然而好景不长。
    他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支起画楼的格窗,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来。那种属于的场一门的、让人恶心的血腥气随着他的动作混到干净的香火味里,裹挟成一股妖异的腥甜。
    箫鼓声戛然而止。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渐渐响起来。院子里紧闭的木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在风里嘎吱作响。
    一点苍白的光从结界的裂缝中探进来,自上而下地劈开一线,猩红的结界慢慢皲裂,崩落成一片血雨。
    无边无际的血光终于散了,可是那股混合了香火和血气的腥甜味道却仍飘散在空气里,甚至愈发浓郁了些。
    名取周一面无表情地箕踞在破碎的阵图正中,抬头看着面前的人。
    那是个身量与他仿佛的少年,黑袍锦带,半长的头发扎成一束绾在肩头,没什么血色的手上拈着一道符纸,正半阖了眼睥睨着他。
    漆黑的乌鸦们站在他身后,敛声屏气地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少年的目光在鲜血绘成的阵法上晃了几圈,才不紧不慢地落到他身上。
    他的眼神和旁人不同,不像在看着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反而像是在估量一个物件。那双眼睛是和血雨一样的颜色,沉沉地透不出一丝光亮。
    “捉他做什么?”那人打量着他,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把手中的符纸抖了一地,“灵兽的血不能用,既然带回来了,就好好地送回蓬山去吧。”
    翌日,他便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坐在妖魔的背上,一直飞到了蓬山脚下。
    等知道的事多了些之后,名取周一大致明白了的场一门当初的想法。
    ——他们是不想要王的。最好连会选王的麒麟也不要。
    不管是作为假王、还是作为猎尸师,对他们而言,没有王的巧国都要比有了王的巧国好控制得多。
    他也问过的场静司那时候为什么要放他走。
    “你不过是一只麒麟而已,能有什么用。”那时候,名取周一已经成了整片大陆都交口称赞的、能力卓绝的台辅,可那人从御座上抬起头来时,看着他的眼神还是和当年如出一辙,“有我在,谁坐在巧国的王位上都无所谓。”
    连那种理所当然的傲慢都一模一样。
    名取周一最讨厌他这一点。
    他常常想,如果的场静司不是刚好成了王的话,自己和他,大概早就不死不休了。
    ======================TBC===========================


    IP属地:广东2楼2017-07-01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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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山:十二国的子民为了当王,要越过黄海去蓬山面见麒麟,让他们看自己是否身负王气。
      四令门:十二国记的世界里,麒麟住在黄海中心的蓬山上,十二国围绕在黄海周围,黄海里则都是妖魔。黄海和十二国之间被城墙和高山隔开,只有经由令艮、令乾、令坤、令巽四门才能通过。四令门每年只打开一扇,每扇只打开一次,打开的时间依次是:冬至、春分、夏至和秋分(本文中提到的巧国的门是令巽门,秋分打开)。
      (二)
      二十多岁的时候,名取周一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变成麒麟的样子。
      这个世界的麒麟不是昆仑的传说里狮首麋身、虎目龙鳞的神兽,反而更像什么介于鹿和马之间的食草动物。
      接受了天启的麒麟已经能够识别王气,新晋的孝麒也的确感受到大陆东南方那股不可名状的、颇有压迫感的气息。可是升山之人来了一批又一批,那股气息却始终故我地盘踞在东南一隅,纹丝不动。
      “大人明鉴。因为要选出的是巧王,现在大家连升山都十分不易——的场一门在令门外设下了关卡,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鹏雏。”
      “胡说什么,的场一门中本就有一大批人在做猎尸师的行当,升山之时在令门外招揽客人是应有之义……”
      “大人容禀……”
      “大人且听我一言……”
      的场。的场。的场。
      似乎只要是与巧有关的事,这个姓氏都像是魔咒一样在上面盘桓不去。
      “那我就去看看吧。”
      巧国的孝麒打断他们的话,从座位后面转出来。年轻的台辅白衣金发,眉眼精致,笑起来时像初春的雨,染着绿草红花的颜色,打在身上却是冰凉的。
      王道不行,妖孽横生。
      这句话,于蓬莱那边,是一句隐语;于这个世界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写照。
      名取周一本来以为,巧国王位空悬,又毗邻妖魔丛生的黄海,十余年间,便是未到生灵涂炭的地步,民众的日子大约也颇不好过。
      他急于选出一个王,也正是为此。
      可是巧国的边陲却出乎意料地平静。街景虽算不上繁华,可是“安定”二字,即使以麒麟的眼光来看,勉强也是当得的。
      一群又一群的孩童呼朋引伴地从街头跑到街尾,衣服上虽打着补丁,但还算干净整洁。
      “你们急急忙忙的要去干什么?”名取周一扶住一个差点撞上他的孩子,好奇地问。
      “大射啊,看大射去!”那孩子不安分地想往前冲,很是不耐烦地搪塞他。
      “大射?”
      听到这种国之盛典被一个孩子这么轻飘飘地吐出来,年轻的麒麟不由怔了下。手底一松,那孩子便像一尾鱼一样滑开,活蹦乱跳地跑走了。
      跟着他们走到令巽门下面时,名取周一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股混着血腥气的香火味儿,像是什么被供奉在佛龛里的凶器。
      那群孩子是到得最晚的,被士兵们远远地拦在令门两侧;再近一些,是成群结队的城民;城墙下,则是一批批带着护卫、行装累累的旅人。
      名取周一这才想起来,今日正是令巽门开启的时候。
      横在城门上的铁索被两队士兵拉着,缓缓转动起来。先是露出一层木制的栅门,像是野兽的牙齿一样紧密地咬合在一起;再后面是两扇上下开合的石门,城墙上的士兵大声地喊着号子,把上半截拉成半开的模样。下面的人则转动铁索,把另外半扇门一点点卷进地下。
      城民们让开一条路来,前往黄海的旅人们自城门向外走,名取周一跟着走出去,发现外面是一重瓮城。
      身后的石门渐渐地放下一部分时,瓮城的城门才开始缓缓升起。城外的妖魔嗅到了人类的气味,潮水般朝着城门涌过来。
      ——“破!”
      ——“破!”
      ——“破!”
      城楼上响起鼓声,细密的箭雨一层层落下,汇成一片血海。
      在第一箭放下时,名取周一就抽身往内城走。麒麟不能见血,若是在这里出了事,反而会给军队找麻烦。
      可惜麒麟对妖魔的吸引力也不是一般二般的强,还没走出几步,他身后就一阵骚动,婴儿般的嚎哭声呼啸着拉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尖啸,一只蛊雕越过瓮城上的箭楼,自头顶朝内城一路俯冲下来。
      漏网之鱼吗?
      年轻的台辅猛地地抬头,使令的名字衔在舌尖,却被一道箭光堵回了喉咙口。
      那是一枝用妖魔的腿骨雕成的、巨大的长箭,射中蛊雕时,箭的尾羽轰然炸开,流星一样拖着燃着的长尾朝着反方向——城墙外——弹射回去,滚落在城墙下妖魔的尸体堆中,烧出一道火墙。带着草药味儿的硝烟腾腾地升起来,在天空里又垒起一层屏障。
      从内城远远地看过去,像是放了场盛大的烟火。
      蛊雕受了那一炸,被长箭牢牢地钉在城门前的地上,漆黑的血在城下缓缓漫开。
      有人从箭楼上走下来,踏过散落的鸟羽,在地上蹚出一排血色的脚印,他披着甲,身后还背着一把雪白的弓,弓梢蹭着地面,拉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城民们渐渐骚动起来,先是有人开始笑,然后笑的人渐渐多起来,汇成了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背着弓的人摘下头盔,揪着红缨抛得高高的,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跳起来,去抢那个血痕未干的“纪念品”。
      飞溅的血沫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天性畏血的瑞兽却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忘了避让。不知是谁在争抢头盔时脱了手,泛着铁锈味儿的盔甲在空中一弹,撞到了白衣的麒麟怀里,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名取周一踉跄了几步,再抬头时,便撞上了一双兜着汪血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眨了几下,先是迷惑,后来又带上几分兴味。
      “好久不见啊。”
      眼睛的主人朝着名取周一做了个似是而非的口型,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
      县衙外,漆黑的、乌鸦一般的的场门人站成两排,朝着他毕恭毕敬地低下头。
      入夜时分,城外的兽潮渐渐退去,县衙里掌起了灯,三五成群的的场门人在廊柱间穿梭,手上拿着长长的铁链和一壶又一壶的鲜血。不知从哪儿传来野兽的嘶鸣,地牢里影影绰绰,闪烁的净是奇形怪状的兽瞳。
      “你在这里做什么?”秋分的天还勾着夏天的尾巴,的场一门的主人被安置进了一处水殿。白衣金发的不速之客支开窗户跳进来时,身上还沾了股睡莲的香气。
      “如你所见。”房间的主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把笔架在一边,丝毫没有被惊扰的自觉。
      “你让臣民们把今天的仪式叫做‘大射’?”名取周一看着他,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冷笑了一声,“好大的口气。”
      所谓大射,专指在国家重大的祭祀庆典上,由王参与的射礼。大射时,射鸟氏会控制着抛投的机括,把制作精美的陶器抛在空中,再由弓箭手把它当做鸟一样射下来。陶器碎裂时发出清脆的声响,重重唱和,能在宫廷中奏起雅乐。
      似的场一门这般,把边陲的射礼称作“大射”的,名取周一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不是‘仪式’,是‘战争’。”在他对面,那个很多年前用一道符纸劈开阵图的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的模样,开口说话时眉宇间傲慢的神气却一如既往,只有头发又长了些。
      “随他们叫什么都无所谓。况且……”他顿了顿,又笑起来,“就算我真的让他们这么叫,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过是一只麒麟罢了。”
      不过是一只麒麟罢了。
      名取周一一时哑然。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用这种口气来谈论“麒麟”。女仙们看着自己的“蓬山公”时,总是纵容又宠爱的;使令们面对着自己的主人,也总是忠心耿耿、彬彬有礼的;臣民们看着雪白的瑞兽飞过天空时,也要欢欣鼓舞、顶礼膜拜,仿佛看到了天道派来拯救他们的使者。
      很少有人会想麒麟真的能做什么。国祚若旒,谁任其责——若王是擎着旗杆的人,麒麟大概就只是一面旌旗罢了。而没有王的麒麟,有时甚至连旌旗都不如。
      “你还有什么事吗?”兴许是这位不速之客沉默了太久,桌子后面的人不再看他,而是百无聊赖地低下了头,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你叫什么名字。”巧国的台辅意味不明地盯着此间意兴阑珊的主人,双唇开开阖阖,最终却只抛下了一个十分莫名其妙的问题。
      “的场。”麒麟都是这么天马行空的生物吗。的场一门的主人沉默了下,看上去颇有些无语,继而很是随便地敷衍道,“的场静司。”
      “你还有什么事吗?”说完之后,他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送客送得明目张胆。
      那只古怪的麒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在窗边又盯了他一会儿,这才悄无声息地顺着原路跳出了窗。
      “把那只蛊雕拖到车后面。野性未驯的家伙,回傲霜(巧国都城)这一路,得好好磨磨它的锐气。”
      月上中天。名取周一坐在屋顶上,听着屋子的主人支使着漆黑的乌鸦们来了又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看到的场静司从城头上走下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一切都失控了。
      这样的人就是巧国的王吗。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巧国的王呢。
      难怪东南方的王气从来都像一块顽石一样岿然不动,的场一门的主人,不在巧国守着自己的家门,还能去哪儿呢。
      他大概也不怎么稀罕当王这件事——他甚至连升山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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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广东3楼2017-07-01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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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的场一门启程返回傲霜时,名取周一带着使令,远远地缀在了队伍后面。
        他的这种行径称不上明目张胆,但也并没有去刻意地遮遮掩掩。
        开始的时候,的场门人还会一脸戒备地对他问东问西,后来大概是的场静司吩咐了什么,他们开始对这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视而不见。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某天晚上,的场静司来到麒麟在森林里辟出来的营地,好奇地看着他拨弄草棚前的篝火。
        名取周一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顺路。”
        “这样吗。”的场静司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便回去了。
        ——干脆得好像他真的信了他的鬼话一样。
        跟得越久,名取周一越看不明白的场静司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说他贪权好色、心机深沉,一路走来,倒也没见他真做出过什么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的事;若说他天真烂漫、高风亮节,恐怕车队后面锁成一串的妖魔和沿途被惊吓到的百姓第一个就不答应。
        名取周一曾经怀疑过对方这幅样子是刻意做作出来给他看的,然而细想之下,自己也觉得好笑——的场门主连升山都不肯,又哪来这份闲心去哄骗一只麒麟呢。
        他花了不少心思去分析那个人适不适合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得出来的结论都似是而非,时间久了,便也不再去想。反正没有王的巧国看起来也是一副太平无事的样子,若是真的让的场静司坐上了那个最高的位置,行事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情况不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名取周一的心思,便更多地转移到了沿途的风土人情上。的场一门的车队并不急着回傲霜,而是绕了个弯子,从宁州取道淳州,再回到喜州,沿途官员大都远接高迎,个别冷淡一些的,也给他们留出了补给和休息的地方——毕竟,谁愿意去招惹一个牵着妖魔招摇过市的冢宰呢。
        名取周一有时会跟着车队慢慢地走,有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的场一门的主人也真的就不去管他,一路下来,也算相安无事。
        只是刚到喜州的时候,却出了点乱子——一个郡守以“妖魔不祥”为由,拒绝为的场门人打开城门。
        守城士兵的话音未落,的场一门的车队便把关着妖魔的笼子在城门前一字排开。
        “这些东西是彰显巧国荣光的‘战利品’,还是会伤人的‘妖魔’,皆系于郡守一念。”的场门主和颜悦色地站在一群光怪陆离的异兽当中,笑得彬彬有礼,“望郡守慎言。”
        城楼上骚动了一阵,一只羽箭不知从哪儿飞过来,“咄”地钉在他脚下。
        名取周一看不清的场静司做了什么,只远远望见他似乎是念了什么口令,几个关着妖魔的笼门应声而开,诸怀、狍鸮、犀渠……从边疆捕获的食人异兽闻风而动,嘶吼着冲向了城门。
        ——随即便被孝麒的使令们缠住了。
        的场静司第一次正眼去看那只虽然脾气不大好,但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温和有礼的麒麟。
        他的力量应该不弱,手下的使令在和妖魔对峙时,即使数量上不占优势,也能从力量上压制住对手。
        心肠很好、出手也果断——可惜用的不怎么是地方。
        城上城下的人一时都没了动作,大抵都被这神来之笔惊住了。
        巧国的人是知道孝麒这些年在选新王的事的,只是想不到他会一个人偷偷跑到巧国境内来。这次使令一出,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还没选出王的台辅与代行王权的冢宰公然对峙——只要想象一下朝会上的臣子们会为此吵成什么样,的场一门的主人就觉得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简直都不想回傲霜了。
        “台辅这是做什么?”他冷下脸质问那只麒麟,发现对方也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
        “你就是这样对待巧国的子民的?”名取周一指着被使令压制住、匍匐在地上的妖魔,逼近的场静司,“这种行径和妖魔有什么两样?”
        ——天道选择这个人的依据到底是什么?用妖魔威吓平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也配成为王吗?
        “此地的郡守不听州侯号令,为难从边境浴血归来的勇士,也配当巧国的子民?”的场静司看都不看他,拔起地上的箭,自顾自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地涌出来。
        名取周一一怔,不知道这人要做什么。等看到他把沾着血的符咒拍到自己肩上时,再躲却是来不及了:“你……”
        “台辅明鉴。”的场静司面不改色地架着动弹不得、惊怒交加的麒麟,把他扶到车辕上,口气仍是风轻云淡的,“臣下只是在捉拿逆臣罢了。”
        很多年后,巧国的台辅模模糊糊地回想起这段日子时,仍然对当时的那种愤怒记忆犹新。
        “你那时候在想什么?”虽然习惯了不去对那人的回答抱什么乐观的希望,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年轻的王看着他,居然真的认真地回想了起来,想了很久,才颇为诚恳地回答道:“就是……麒麟真是麻烦啊。”
        ——“麒麟都和你一样麻烦吗?”在名取周一恢复了行动力、怒不可遏地闯进屋子时,的场静司正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上的绷带,泰然自若得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团团围住他的三只使令。
        厚颜无耻。名取周一不去理会他话里的讽刺,只是冷冷道:“一国冢宰,居然操控妖魔对付人类,你自己不觉得羞耻吗?”
        “敢问台辅,”的场静司放下手里的药瓶,回过头来看着怒气冲冲的麒麟,问道,“城中可有百姓受妖魔所害?”
        “……不曾。”的场一门在闯入城门之后便控制住了妖魔,因此城中虽然人心惶惶,但到底没有真的出什么乱子。
        “车队中人是不是安疆守土的勇士?”
        “……是的。”边陲百姓的反应做不得假,即使是名取周一也要承认,的场一门在抵御妖魔入侵这件事上,的确付出不少。
        “此地的郡守是不是违背州侯号令的逆臣?”
        “……”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质问我呢?”的场静司看着哑然无语的麒麟,面上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傲慢的神气,“换我来提问吧。”
        “我偶尔会想,台辅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不放呢?”他慢条斯理地道,“的场车队的味道,很不好闻吧?那么重的血腥味,隔着十里远,麒麟也是闻得到的吧?”
        “本来我想着,只要你不多事,随你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台辅既然要来质问我,那么不妨把你的打算也说一说。”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你……用强权镇压臣民,只能保得一时安宁,绝非长久之计,届时道路以目,巧国还有什么样的出路?”名取周一怔怔地看着他,答非所问道,“巧国要的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那是你的工作。”的场静司打断他,不以为然道,“现在的巧国,连王都没有,还要谈什么‘德’、‘礼’,不觉得可笑吗?”
        “事实就是,没有这些妖魔,从边城回来的勇士们连家门都进不了——等你有了保护他们的能力,再来和我讨论怎么‘教化’那些逆臣吧。”
        “我有。”年轻的台辅定定地看着他,鲜红的瞳孔像两簇燃着的火。
        的场静司难得地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飞快地扯开伤口,沾着血向空中画了几个符印。
        “有罪的郡守会由我带回傲霜进行公开审判。”名取周一朝着他笑了笑,拿袖子把那片符印打回去,冷声道,“为了尽到我的职责,那些害人的妖魔,冢宰大人也不必留在身边了。”
        他身后,大门洞开,本应被关在地牢中的妖魔们被使令押解着,腾空而起,远远地朝着凌云山的方向飞去。
        “……结果他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着麒麟缀着使令的队伍飞远了,的场一门的主人撇撇嘴,露出有点失望的神色来,“麒麟也会这么狡猾的吗。”
        “大人恕罪。”院子里,的场门人陆陆续续地赶来,跪了一地。
        “不是什么大事,起来吧。”的场静司拉了面前的人一把,仍是笑着的,看不出什么喜怒,“连我都被他瞒过去了,你们本来也没什么办法。有什么事,等回到傲霜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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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广东4楼2017-07-01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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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台辅大人。”入夜的灯火在朱红的石灯笼间明明灭灭。秋风卷起大殿里的重重帷幕,给老者的面孔罩上了一层闪烁的阴翳。
          “这世上哪有人类操纵妖魔的好事?的场一门能操控妖魔,想必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他恭敬地跪在大殿正中,肃然道,“他们在升山的时候严控令门的出入,恐怕也是担心您选出新王之后,巧国的土地上不会有这么多妖魔来供他们驱使了。”
          “所以呢?”名取周一问,“你还想说什么?”
          “坊间传说的场一门在豢养妖魔,甚至冢宰大人本身,也是只妖魔,若此话当真,台辅要早作打算。”
          “‘坊间传说’啊……”年轻的台辅笑了笑,“闻风言事,大人真是费心了。”
          “……不过恪尽职守而已。”
          提前回到傲霜,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又送走一批的场一门的苦主之后,名取周一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果然,从箭楼上走下来时,边民的欢呼声只是个错觉,的场静司那个人,不管走到哪儿都讨嫌得很。
          自从抢了的场一门的“俘虏”,撕破脸皮、抢先回到凌云山之后,来宫殿里找他“主持公道”的人堪称络绎不绝,什么飞扬跋扈、一手遮天之类的词,这两天他都听得厌了。
          桩桩件件地细究起来,的场一门虽然行事专横,动辄以势压人,但摆到台面上说,也勉强算得上有理有据,争辩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他们动不动就拉着一串妖魔招摇过市的作风,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在这个世界里,妖魔是国势衰落之际,天人感应下的不祥之兆。但到了这群人手上,反而成了彰显武力的仪仗和跑马卖解的财路。国人见得多了,难免生出“国之将亡,妖孽尽出”的惶恐来。日子一长,传出“冢宰便是妖魔”之类的闲言碎语也是难免——但这种不中听的话,大概是没人敢去的场静司面前说的;现在多了一个名取周一,刚好拿来当个现成的树洞。若是这个年轻的台辅再年轻气盛些,保不准还真的能给横行霸道惯了的冢宰一点颜色看看。两边搅作一团之后,也方便旁人浑水摸鱼地捞些好处。
          ——话是这么说,但是的场静司身上,也的确有些让麒麟不能不在意的地方。用“妖魔”这件事来起个话头,总比拿着案卷过去,被谙熟政事的冢宰堵得七窍生烟的好。
          的场一门在名取周一回来十余天后,才陆陆续续地上了凌云山。名取周一没有细问,不过想也知道,没了大批的妖魔撑腰,这群人一路过来一定不痛快得很。他本来打算等着的场静司来找他兴师问罪,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和女官们一打听,才知道那人交了军功册之后,就脚不沾地地回了自己的住处,把严阵以待的麒麟无视得彻彻底底。
          大朝会上,两人倒是见了几次,但也是两厢无话的时候居多。处理政务时,老于世故的冢宰更是比初出茅庐的台辅要游刃有余得多,名取周一根本没什么可置喙的余地。
          只是每次打了照面之后,他都觉得那人身上的血腥味儿更重了。
          虽然拿着街谈巷语去质问一国冢宰听上去有点荒唐,可有些事情,还是早早弄清楚比较好。
          名取周一一点也不觉得的场静司会是个妖魔——妖魔是不会有王气的——但这人身上明明未着香囊,也没什么伤口,偏偏总带着一股被香火气死死压着的血腥味儿,一定是有什么蹊跷。
          “来傲霜之后,我听说了不少有趣的事。”抱着这种想法,名取周一寻了个空子,在一次大朝会之后跟到的场静司身边。
          那人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发现他有话想说,便也放慢了脚步:“这里的趣事不少,台辅以后还会听到更多。”
          “是吗。”名取周一笑笑,“还有比冢宰是个妖魔更有趣的事?”
          的场静司嗤了一声,也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失望:“我若是个妖魔,台辅可要小心些,别被我拿来填了肚子。”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名取周一道,“你身上的血气越来越重了,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你把我绑到司刑那里之后,也许我会说说看。”
          名取周一差点被他气得笑出声。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这人总是有让他火冒三丈的本事。
          “我建议你还是把事情先说清楚比较好,”他冷声道,从怀里拿出一片裁得整整齐齐的缎子,抖到的场静司眼前,“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云锦提草叶纹,范国的手笔……怎么了?”的场静司有点迷惑地看了看那块缎子,又看了看他,“你随身塞着块手绢做什么?”
          刚刚还气势如虹的台辅脚下打了个跌,差点把那片‘罪证’糊到冢宰大人脸上:“你不要装疯卖傻!”
          的场静司面色奇异地又看了他一眼。
          “这是在喜州的时候你拍在我衣服上的血,”名取周一深吸口气,攥紧了手里那片云锦,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不要说你不认识了。”
          的场一门的主人愣了愣,再定睛去看,果然在那片“手绢”的边缘发现了几处歪歪扭扭的血线。
          “台辅倒是细心得很。”他点点头,算是默认了,“那又怎么样呢?”
          “这不是人类的血的味道。至少不全是。”名取周一收起那片衣料,正色道,“人类不可能操控妖魔。蓬山上传说的场一门得了秘法,或许冢宰愿意说给我听一听?”
          “我家的法子,台辅应该见过很多次了。”的场静司被他拦在御阶上,拢了袖子,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无非就是……用妖魔的血画出阵图、签订契约一类,说难倒也不难。”
          “那你呢?”名取周一盯着他,“你身上妖魔的气味是怎么回事?”
          “那是个小意外,”的场静司道,“认真说起来,我大概算是控制妖魔的半个阵眼。”
          “‘八百岳血案’——十几年前的事,台辅大概听人说过吧?”或许是被麒麟一本正经的脸色娱乐到了,的场一门的主人难得地有了讲古的耐心,“上一任门主实力不错,就是贪心了些,想把邻国的妖魔也一并收集过来。失手之后,就拿活人去镇压。不少人在那时候被他丢进阵里。我运气很好,阴错阳差地冲进了阵眼,年龄又小,所以吸收了不少妖魔的血气。一般人对这些血气是没什么感觉的,不过台辅是麒麟,倒是我疏忽了。”
          这话大概也就嘴上说说。名取周一在心里冷笑,他倒是觉得这人很清楚妖魔的血气对麒麟的克制作用,并且很愿意时不时地拿出来用一用:“有了这些血气,冢宰现在能控制的妖魔,恐怕比前任门主要多出不少吧?”
          “没有这些血气,我的能力也足够压制住现在巧国境内的大部分妖魔。”的场静司笑道,“有了台辅之后,情况还会更好些。”
          “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但是我觉得,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和我合作。”巧国的冢宰立在御阶上向下看,好像能穿过凌云山顶的云雾,望见脚下的城池似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其实是很乐见巧国出现一个王的。现在国内的妖魔已经足够的场一门使用很久了,再耽误些年,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想要信你,但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他身边,年轻的台辅颇不是滋味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来,“如果我真的选出了一个王,冢宰希望他是什么样的?”
          “不会碍事的。”的场静司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就听到一旁的麒麟冷笑了一声。他不以为意,只是继续道:“性格和台辅差不多的话,或许就是个不错的王。”
          “……要是新王的性格和冢宰大人差不多呢?”
          “那巧国未免太不幸了。”的场静司叹了口气,很是惋惜的样子,“我这样的人,凌云山上有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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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广东5楼2017-07-01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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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名取周一有时会想,的场静司大概早就察觉到他找到王这件事了,只是没猜到人选是谁而已。那天在御阶上说出的那句“你可以和我合作”,约莫是冢宰大人能展现出的最大的诚意。只可惜这种诚意是用来接纳一个“不会碍事”的王的,而不是用来当一个治世的明君的。
            说实话,名取周一很好奇的场静司“不会碍事”的标准——鉴于他把堂而皇之地和自己作对的台辅也归到这个范畴里,名取周一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人能真正碍着他的事。
            那个人的身上永远都带着一股整个世界都该围着他转的自信和傲慢。
            的场静司永远是对的,如果有人提出异议,他总能把它们整合成证明这件事的论据的一部分。
            好比之前在喜州时两人之间的那场争吵。即使物议沸腾,还朝之后,司刑还是罢黜了那个让的场一门吃了闭门羹的郡守。
            把完整的案卷丢到名取周一面前时,的场一门的主人笑得诚恳极了:“你喜欢的,程序正义。”
            考虑到不久之前“合作”的提议,这人的初衷可能是想向他示好——虽然实际效果怎么看怎么像挑衅。
            再好比他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的场静司甚至明目张胆地和名取周一抱怨,因为麒麟对妖魔和血气敏锐的感知度,自己都没办法在他周围安排人手了。
            ——“他们只能看见地官去找你,但是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这很麻烦。”
            名取周一想象不出为什么有人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他觉得在蓬莱长大的自己已经足够熟悉人类这种生物了,但的场静司总能刷新他的认知下限。
            于是他决定“从善如流”地把自己的办公地点转移到冢宰大人对面。
            “互相信任,一个良好的开端。”一身公服的麒麟高深莫测地站在书房里对着案牍中间的冢宰微笑,好像他真的只是一只人畜无害的食草动物似的。
            他猜他的意思是“大家都不要好过”。的场一门的主人面无表情地想,他总是不知道这只麒麟脑子里都塞着些什么东西,明明他只要听话就可以了。
            为了摆脱每天都必须被一只“仁兽”监督着办公的局面,他甚至抛弃了日日焚香的家礼,连着好几天都披着一身的血气:“我记得台辅不喜欢我身上的气味。”
            “我得慢慢习惯。”对方的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但一点也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我想你能理解。喜州那种事,一次就够了。”
            ——真是够了。
            的场静司想,人类的事,终究是要交给人类自己解决。麒麟作为天道的宠儿,身娇肉贵,又见不得血,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神龛里,等着初一十五被抬出来收点供奉——一只玉玺,就算他长了四个蹄子,也不意味着他能成天跑到桌案下面蹦跶啊。
            他尝试着和名取周一沟通这个问题,结果第二天守卫就心惊肉跳地过来报告,那只麒麟当晚就带着他的三个使令消失在了刁斗森严的宫殿里。
            像他说的,一个良好的的开端。
            终于又能独占一整个书房的冢宰耸耸肩,暂时一点都不打算把那个长着蹄子的麻烦找回来。
            他要做的事多着呢。
            离开时,名取周一就猜到的场静司会趁着他不在做点什么,他的手脚一向很快。
            “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吃惊。”宫变的消息传来时,巧国的台辅正不务正业地待在范国的宫殿里,厚着脸皮和氾麒争抢对局的先手。
            氾麒接受天启时要比他更年轻一些,看上去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有着即使在麒麟中也堪称温柔随和的好性子。
            “我为什么要吃惊。”孝麒冷笑一声,把手里的白子丢到棋盘上,“我又不是傻瓜。”
            按的场静司那种个性,让他和人吵架和让他讨人喜欢一样难。他会那么不留情面地对着自己说出那些无事生非的话,不是借端生事才奇怪。
            “但你愿意配合他,” 氾麒歪着头看了看他,笑道,“所以我猜你们的关系也许没你说得那么糟糕。”
            “在你那里,恐怕很少有什么关系能被称为‘糟糕’吧。”名取周一道,“我和他从一开始就合不来。”
            氾麒转了转手里的杯子,温声道:“这个世界上,能从一开始就合得来的人本来就很少。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我们后来能成为可以交心的朋友。”
            “你和他?”名取周一看了他一眼,“完全没有可比性。”
            “你曾经说过,你和我合得来,是因为我们本质上很相似。” 氾麒道,“我们都是麒麟,所以我们可以理解彼此的想法和立场。但是王和麒麟……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比如你和你的那只猫?”
            “如果让老师听到你这个叫法,他是要生气的。” 氾麒笑了,“没错,就像我和他。”
            名取周一叹道:“我有时总会想,虽然看上去不像,但也许你才是最离经叛道的那一个。”
            把一个半兽人立为一国之主,在这个地方,不说后无来者,至少也一定前无古人。
            “我那时候只是觉得,既然天道已经给了我一个选择,那么不去尝试一下,又怎么知道结局是好是坏呢?” 氾麒挑拣着残局上的棋子,分门别类地把它们安置到棋奁里,“不落子的话,即使推演过再多的棋谱,也猜不到自己会把眼前的这一局下成什么样子。”
            “摸不清对手的棋路就落子,恐怕会被杀得丢盔弃甲。”
            “我相信总会有一条更好的路。” 氾麒合上棋奁,笑道,“我很幸运,没有遇到一个想把我赶尽杀绝的人。”
            认真说起来,的场静司……其实也不算是那种人。名取周一在心里叹了口气。
            巧国的冢宰捉摸不定、傲慢专制,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能够应天牧民的君主,但是在没有王的十几年间,他把巧国保护得很好。
            他甚至还救过他几次。
            名取周一有时也搞不清,他对的场静司的不满,是源于那个人过于恶劣的性格,还是源于自己在面对未知事物时的茫然。
            或许二者兼有也说不定。
            在借着宫变的契机把凌云山上因为麒麟的到来而蠢蠢欲动的对手们重新圈进笼子之后,的场一门的主人派出使令重新请回了在范国蹭吃蹭喝的台辅。
            “自从台辅来了凌云山之后,他们就不安分得很。能整理出这么完整的名单,说起来还是托了你的福。”名取周一回到书房的时候,的场静司坐在案牍之间,笑得十分开心,“我一直担心,打草惊蛇的话,会有漏网之鱼惊动军队。能在宫闱里就把这件事一次性解决掉,实在方便得很。”
            出乎意料地,那只麒麟没有对他冷嘲热讽,只是沉默地站在书房中央。的场静司能听到他有点颤抖的呼吸声,很是莫名地抬头,毫不在意地把半张缠着绷带的脸孔大喇喇地暴露在明亮的晨光里。
            “怎么回事?”半晌,名取周一涩声道,“你的眼睛……”
            麒麟的表情有点难看。的场静司眨了眨完好的左眼,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一点小意外。”
            “的场家的阵图外流了一小部分,控制妖魔时有些纰漏。放点血会方便很多。这种伤的话,只要几个月……”
            “你有没有想过,”名取周一有点艰难地打断他,“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控制妖魔?”
            “……如果我没有会错意的话,你是在说我可以把你叫回来?”的场静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叫回来做什么,吵一架吗?”
            “你走之前我就说过,人类的事,终究要人类自己解决。我说有能力把这件事控制在上层,不波及不相干的人——这其中不仅包括山下的百姓和军队,也包括你。”他冷淡地道,“现在的巧国没有王,不管是军队还是台辅,只要有所动作,麻烦就大了。和那种风险相比,这点代价要好接受得多。”
            “你不信任我。”
            “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除了自己,我不相信任何人。”的场静司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妖魔至少还可以用阵图控制,你我之间什么都没有。在喜州的时候你还坏过我的事。”
            “太好了,我也不相信你。”隔着一张桌子,名取周一笑出了声,“鉴于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都不能信任彼此——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试试别的。”
            “我可以告诉你,的场静司,”麒麟盯着冢宰还渗着血的伤口,“巧国现在唯一一个身负王气的人,就是你。”
            对面的人手一抖,碰翻了一摞竹简,看过来的时候显得有些目瞪口呆。
            “但是在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我不会承认你。” 名取周一道,“我们不能认同彼此,却被天道绑在了一块儿,这已经够糟糕的了。当我们只是冢宰和台辅的时候,至少很多事情还有讨论的余地。”
            “……听上去有点荒唐,但我假设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的场静司道,“我记得……麒麟必须绝对服从于王?”
            “是的,所以你可以信任我。但是你要明白,你永远不可能控制所有事——至少在我这里不可能。”
            “也许我可以砍了你的角?”的场静司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如果我真的是王的话,这么对付一只麒麟,听上去还是蛮名正言顺的。”
            “不,你或许很擅长控制人,但是对于我,“金发白衣的台辅轻快地道,“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不喜欢做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是。”
            “而且,仔细想起来,我总觉得,你不愿意对我下手。”他看着黑漆漆的冢宰,若有所思地笑起来,“所以我猜我们可以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
            是自负也罢,是有别的打算也罢,他始终不能清楚地理解的场静司的想法,只是这一路走来,这人确实从来没想过要拿捏着“名取周一”去做点什么;他嘴上有一万条道理,可是谁也分不清他是真的那么想,还是变着法子为自己少得可怜的一点心软开脱。
            虽然这个开端有点奇怪,但是无论成功与否……他还是想看看他们能走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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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广东6楼2017-07-01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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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虽然的场静司把自己的伤归结为“一点小意外”,但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至少在名取周一看来是这样。
              在右眼蒙着绷带的冢宰不知第几次把茶杯打翻在地之后,和他同处一室的麒麟终于忍无可忍,丢过去一副画了符文的眼带。
              的场静司这次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道了谢,摸索着换到了伤口上,每天顶着半张画满了符咒的脸坐在满坑满谷的简牍之间,威慑力反倒比受伤之前更上一层楼。女官们进进出出时总是敛声屏气,好像声音稍高点就会惊动什么了不得的妖魔似的。
              私下里,名取周一听她们说,这一任冢宰的性子其实还算随和。把他安置在大殿里,就像安置个什么金贵的摆件,虽然不能磕碰,但也颇听摆弄;只是莫名地没什么热乎气儿,冷冷清清,怪怕人的。
              相处久了,名取周一也不得不承认,和的场静司比起来,自己身上的烟火气有时反而更重些。
              这人总是不讨厌什么也不喜欢什么,每天倒是都过得很快活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快活的。顶着画满符文的尊容下山走一圈是开开心心的,批一天折子也是开开心心的;睡足了会开心,睡少了也开心;吃饱了会开心,挨着饿也不见他有多别扭。
              穿戴上或者讲究些,礼服之外,他的所有常服也都要由女官一一搭配好,乍听起来颇有些少爷习气,可是等面对面的次数多了,名取周一终于发现,“的场少爷”会反反复复穿的,其实从来都只有两套:去富贵一点的场合时,便换上件用银线绣着“一年景”的丝绸长衣;去朴素一点的场合时,就拿上只竹斗笠配一身粗布短打;省事得要命。
              托这位整天把自己裹得乌漆抹黑的冢宰的福,白衣金发的台辅便显得越发出挑起来,修禊、祭祀时也被不由分说地顶到了凌云山上一众人马的最前头。
              也许是幼时在蓬莱长大的缘故,二十出头的麒麟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温柔稳重,但身上总还有些年轻人的跳脱,嗜甜、爱听曲、爱看戏、爱漂亮。他本就生得好看,之前没什么机会打理自己,这些日子得了空子,精心地收拾起来,白马金鞍地招摇过市时,满城榴裙招展,花落如雨,不知道看碎了傲霜多少姑娘的心。
              “台辅现在可是朝廷的脸面。”
              这是的场静司的说法。三月三的时候,冢宰大人百忙之中居然还跑到街上闲逛了一圈,回来之后站在名取周一的书桌前,从袖子里抖出一个帽子高高、红瞳金发的娃娃,顺便一脸高深莫测地给他拨下了一笔置装费,也不知是在幸灾乐祸,还是真的乐见其成。
              就这样,台辅的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绣坊时兴的纹样便也翻新了一茬又一茬;骑马上朝时头巾歪了,明日满街的王孙公子便跟着侧冠而行,连姑娘都要编出个坠马髻来。
              起初,名取周一很有些吃不消这种排场,时间一久,竟也莫名其妙地适应了。
              他总得为自己的那点私心付出代价——百姓们抬起头的时候,总要看些什么的。既然他迟迟没能许给他们一个最好的王,那么他们愿意看着自己,就由他们去。看一看笑得醺醺陶陶的麒麟,再想一想楼头的红袖、袖里的金樽、樽中的绿酒,看得多、想的多了,这世道也许终有一天就能成为他们心里河清海晏的模样。
              ——的场静司总想把麒麟当个坐像似的和天道一起圈在神龛里,从镇定民心的观赏用途上讲,他的判断一点没错。
              只可惜名取周一终究不是一尊不言不语的泥塑木雕,他跑到哪里、坐在哪里,的场一门的主人无论如何是管不住的。
              名取周一不止一次听到那群黑乌鸦一样的的场门人请求冢宰大人“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们说这话时总是欲盖弥彰,毫不掩饰示威的意图。
              可是的场静司只是笑,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名取周一觉得的场静司是应该生气的,毕竟自己派出使令去巧国边境收服妖魔的事早就该传到他耳朵里了——可是他不。
              或许更早的时候他就该生气了,毕竟在这个世界里,明知道王是谁却偏偏不肯效忠的麒麟几千几百年也就只有自己一只——可是他也不。
              这种近乎放任的态度,有时让名取周一觉得,自己不动点手脚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总是忍不住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也想看看那个人能忍到哪一步。
              日积月累地,麒麟从的场一门嘴边瓜分掉的妖魔越来越多,因着“天道正统”聚集在他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是的场静司的好脾气在他这里似乎是没有上限的,理由也简单粗暴得很:
              “你比他们好处理多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冢宰大人掀了掀画满符文的眼罩,把半愈合的伤口朝着麒麟扯开,看着对方倏然苍白下去的脸色笑出了声。
              “我迟早会是王。”他一边笑,一边揩去下巴上的血迹,又翻开一本折子,“除非杀了我,否则你没有别的选择。”
              行云流水地写下一串批红之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眉目间的神气好像义塾里最好学的学生:“台辅会杀了我吗?”
              ——名取周一已经不想去数这是自己在的场静司面前捏断的第几只笔了,他的所有涵养,什么圣兽的好脾气啊、朝廷的脸面啊、台辅的威严啊,在这人面前永远都像个汤包一样,戳一下就稀里哗啦地泄了一地,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面皮。
              这人迟早要受点教训。他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这么想过。
              然而他也知道,按照的场静司的那个性格,“教训”恐怕一点用都没有。
              的场静司一向不是个安分的人。他一肩挑起巧国的事务时,都不忘每年到边境和妖魔们“打个招呼”;身边多了个台辅之后,更是不务正业得变本加厉,俨然把满世界地吓唬人当成了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三天两头就能看到他拉着蛊雕,在凌云山顶和巧国的边境间拖着成串的妖魔飞来飞去。
              名取周一一开始还如临大敌地让使令跟着他,次数多了,发现冢宰大人那句“能压制大部分妖魔”并非虚言,也就懒得理他了。
              如果不是的场静司身上的血腥味已经重到连香火气都压不住了,恐怕他都发现不了这人在边境又受了新伤。
              的场静司说这是他家族内部的问题,不是什么大事——确切地说,名取周一在他嘴里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任何“大事”,他有时怀疑是不是天塌下来了,这人都能和大殿前头的柱础似的岿然不动。
              “前阵子阵图外流,我就猜那些老家伙们按捺不住了,”的场一门的主人有理有据地和麒麟分析,“想要解决掉他们,在边境是最好的机会。”
              “解决掉你也是最好的机会。”名取周一克制不住地刻薄道,“我猜你不想知道有多少人建议我趁机除掉那个‘一手遮天的**’。”
              “啊,我知道。”的场静司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人就在山下面。”
              “你说什么?”名取周一差点没压住自己的尾音。
              他飞快地站起来,在窗边拈了一道纸符叫回山下的使令。
              “我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放跑了几个人,”在他身后,的场静司仍旧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案卷,好像他从来没干出过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一样,“我猜我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去召集州侯的部曲。”
              “台辅要杀了我吗?”他看向名取周一时的眼神还是好像义塾里最好学的学生。他的背挺得笔直,如果不是他身上那股浓郁过头血腥味儿,名取周一几乎要觉得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只要你一声令下,有的是人愿意替你动手。”冢宰大人虚指了一下窗外,循循善诱地道,“要不要试试看?”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名取周一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人气疯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如果台辅不想杀了我的话,就承认我是王吧。”的场静司用完好的左眼盯着他,像是想要一个答案,又像是胸有成竹。
              这么多年来,这人的眼神从来没变过。轻佻又锋利,风花雪月刀光剑影,一时是结界外画楼上的红烛,一时是瓮城头箭楼上的烽火。
              名取周一轻轻呼出一口气:“你是不是故意的?”
              “也可以这么说。”的场静司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会怎么选。但是大部分人都没有我这种闲心——这很麻烦。”
              “这种谨慎是有理由的。”名取周一咬着牙冷笑,“我总觉得,奉你为王可能会成为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鉴于我现在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我猜你没找到更好的选择。”
              “……你说得一点没错。”
              麒麟大步走过去,粗暴地把未来的王从桌案后面拖了出来,把他朝殿外拉:“我是个不爱犯错的人。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得花一辈子的时间让这个选择看起来不那么糟糕。”
              “听上去真可怕。”
              “……你可以闭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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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广东7楼2017-07-01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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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巧国的新王登基那天,龙旗猎猎、白雉喈喈,雪白的陶鹊被箭士们抛向天空,仿佛翙翙而集的百鸟,在阳光下散落成满地新雪。
                名取周一看着的场静司裹在漆黑的冕服里拾级而上,肩上是日月星辰,足下是藻米黼黻,一人身上便是整个天下,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胆战。
                但的场静司好像是没什么感觉的。他隔着玉旒看过来的眼神,和当年掀开花窗时那遥遥的一瞥也没什么分别。
                巧国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除了不再生出新的妖魔之外,新王登基与否,似乎对凌云山外面的世界影响十分有限——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是凌云山顶,风光也没什么大变化。新的主人把之前的断壁颓垣草草地修整了一下,就又跑回他那间阴森森的书房里。用他的话说,冢宰也罢、王也罢,反正要干的活儿都差不多,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所以我才说,和我合作也没那么难。”
                说这话时,巧国的王正穿着他那身真的一年没变的“一年景”,揣着手看着麒麟的使令从汲古阁高高的架子上搬下一摞摞的方志:“这个世界没有蓬莱那么复杂,很多时候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它自己也能一直运转下去。”
                “……你知道蓬莱?”被灰尘扑了满头满脸的麒麟打了个喷嚏,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恍然道,“是了,当初还是你们把我从那儿抓回来的。”
                细想来,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再没从别人口中听过有关那个地方的只字片语,如今即使刻意去回忆,也只剩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子。
                “蓬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很热闹的地方,也很麻烦。”名取周一抱臂坐到书卷上,随便翻开一面,指着上面的舆图道,“从土地而论,蓬莱所在的那个世界可没这么规整,地形也要复杂得多,虽然风景更美,但清查起来远没有巧这么容易。”
                “天圆地方,十二国这个地方,大概也只能这样了。”的场静司意味不明地点了点那张舆图,卷起来夹到府志里,“有没有想过回去看看?”
                “我在这边的事还没做完。”名取周一跟着他走出汲古阁,“而且那边……也没什么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国士无双’啊,”巧国的王轻飘飘地笑起来,“这么多年,台辅还真是一点没变。”
                名取周一最讨厌他这种意有所指的态度:“你问这些干什么?我以为你是来找我讨论正事的。”
                “抱歉。我只是有点好奇。”的场静司推着文车慢慢地在前面走,“偶尔我也想听听……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你想出去看看,没人拦得住你。”名取周一嘲弄道,“十几年前,你就能够操纵‘蚀’了。那会儿把我抓来的通道,就是你带着妖魔打开的吧?”
                满世界被人追着告状的那会儿,他听朝臣提过这事。说是当初那个打开两界通道、追捕麒麟的决定,完全是的场静司一个人搞出来的。也是因为这,他才在的场门下初露锋芒,后来更是扶摇直上、成了巧国的冢宰。
                眼下,那个罪魁祸首毫无自觉地看了苦主一眼,似乎是想起什么,没心没肺地笑出了声:“……你的味道太香了,妖魔闻到之后掉头就跑,我也没办法——就算是管事的,也不能让手下饿着肚子打仗啊。”
                很好,先前是“野兽”,现在干脆变成了“饲料”。名取周一简直都提不起心思和这人生气:“那你还放我走?”
                “是啊,”的场静司一边笑,一边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黑袍锦带,银线绣的四季花在腰间摇摇晃晃地闪着微光,依稀还能看出点当年站在院子里、划开结界时的模样,“那么久之前的事,其实我也记不清了。”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巧国的冢宰和台辅都埋首于丁税的分摊问题上,再没空分辩那点少年心思。偶尔见面,两人也都是灰头土脸,一身枯竹断韦的味道,活像两只成了精的书蠹。
                的场静司再也没有提过蓬莱的事,只是不知怎么的,名取周一总是忘不了他在汲古阁飘着浮尘的故纸堆里,用指尖勾画舆图时的表情。
                丁税也是。据名取周一所知,在十二国这个地方,清查土地并不鲜见,但把地税和丁税摊作一堆的做法,怎么看怎么不像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能想出来的——毕竟,按照常理来说,十二国的人口规模相当固定,即使地税确实更合理,但也很少有人会想要更定操作起来更简便的丁税。这个法子,在他的印象里,蓬莱和昆仑那边,反而用得更多。
                但是的场静司又的的确确不是一个海客。根据使令的说法,这人小时候确实对的场家先祖留下的、来自蓬莱和昆仑的典籍非常感兴趣,但他甚至连虚海都没去过——除了抓捕麒麟的那一次。
                事实上,就连“抓捕麒麟”这件事,实际上是怎么操作的,外人看来也都是混混沌沌的一团。
                名取周一试探过的场静司很多次,那人的回答总是五花八门,十次里能有九次把麒麟气得七窍生烟。
                名取周一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在意这件事,也许是因为的场静司提起蓬莱时,笑容里露出的那点儿难得的活气让他总是放不下。私下里,他把那人信口胡诌的鬼话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地拼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的场静司这个人,自己活得寡淡得要命,成天和一群老东西勾心斗角,一身香火气五里外都闻得到,偏生又是个喜欢热闹的。他从战场上下来,总会抛绣球似的把头盔从城头丢到看热闹的小孩子头上;到凌云山下晃一圈,能在袖子里揣一堆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劈头盖脸地往麒麟的书桌上倒。
                这么个人,十岁出头就能把虚海撕个口子,没事时还爱把蓬莱和昆仑的书翻来覆去地读,可活到了二十多岁,却连那边的一个角都没真的探出头去看过,只会旁敲侧击地打听,也实在是奇怪得很。
                名取周一甚至隐隐觉得,在十几年前那次抓捕行动之后,的场静司很久以来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虚海那个地方。
                ——甚而,连妖魔异动这么大的事,到了他嘴里都成了不值一哂的小问题。
                “虚海绵延数千里,除了水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选在那里起事的妖魔,多半没什么脑子。”被门人拉着咬了许久的耳朵之后,巧国的王坐在书房里运筹帷幄,一锤定音,“这样的货色,交给台辅对付也就够了。”
                被明目张胆地掏空了脑子的台辅费了好大劲才没把手边的砚台砸到王的脸上,险险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保住了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随即又笑靥如花地站起来,引用了一番巧王嘴里那些“麒麟作为一尊见不得血的玉玺、优柔寡断、不堪大用”的常用说辞,聊以解气。
                不知道是被麒麟脸上的雪花冻得良心发现,还是因为门人的脸色实在太难看,的场静司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虚海看看。
                事后看,这个“决定”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但在被困在海眼正上方时,名取周一相信不管是自己还是的场静司,都觉得这事荒谬透顶。
                名取周一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场静司这人是有多不讨人喜欢,才能让他自己的手下都想尽办法给他找麻烦。
                他身边,的场静司极难得地冷下了一张脸,右眼上画着符咒的绑带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浓重的血气从被扯开的伤口里一丝丝地溢出来,蛇信一样在风里吞吐着,密密麻麻地在他身后蜿蜒出一幅流动的封印。
                “这样不行。”他试图整理一下右眼上的符文,却只沾了满手的血,“你得离我远点。”
                “胡说八道!”名取周一气急败坏地去拉他。麒麟是十二国这个地方脚程最快的存在,趁着海眼上的风暴还没成什么气候,他还能试着把这人拉出来,省得他过一会儿被卷到天上去,“你给我过来!”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巧国的王站在风暴中心,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卷起袖子,沾了手上的血气,把猝不及防的麒麟自脖子以下裹成个茧,掀到了一边。
                他身后的封印一点点膨胀起来,像张慢慢露出獠牙的嘴,每蠕动一下都散发出腐臭的血腥味儿。
                的场静司伸手用力地扯开自己右眼的伤口,掬了满把的鲜血,一股脑地打到海眼里。猩红的血线绞着白浪,撕开了一道一人大小的通道。
                通道尽头,蓬莱车水马龙的街道被翻涌的虚海映照出来,扭曲成光怪陆离的形状。
                “进去。”他手腕一动,就想把麒麟往里面扔。
                “你疯了吗?”名取周一苍白着脸,从茧里挣出两只手,结了个印拦在海眼上面,“现在把我丢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的场静司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颇难接受“麒麟已经成长到反抗他的血气压制”这个事实。在发现单靠蛮力没法让今非昔比的麒麟乖乖就范之后,他不得不收拾起那点仅剩的耐心,好好地说起人话:“.......台辅应该知道,我身上沾了不少妖魔的血气——血脉这个东西,和习性总是分不开的。”
                “妖魔和麒麟是天敌。麒麟的力量占上风的时候,可以把妖魔收作使令。妖魔的力量占上风时,麒麟就是最好的补品。”的场一门的主人厉鬼似的披了半面的鲜血,居高临下地看着撑在海眼上面的麒麟,斯斯文文地笑了起来,“我虽然不算是只完整的妖魔,但看着你时,偶尔也是会饿的。”
                的场静司身上的血气,本来就是靠着的场家的秘法封印起来的,也因此,才要靠焚香的祭礼日日压制。
                虚海这个地方,是蓬莱和常世的交界处,本来就不稳定得很。他为了追查妖魔的踪迹,在这里颇滞留了一段时日,再加上的场门人之前在封印上动的手脚,他身上那些属于妖魔的部分会冒出来作怪一点都不稀奇。
                ——说起来,会这么不管不顾地折腾的场静司身上的封印,的场门人这次也是铁了心要给任性妄为的麒麟和不听话的王一点教训。
                “你就打算让他们如愿?”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名取周一又惊又怒,使劲在茧里挣扎起来。
                “……仔细想想,选出了王之后,你留在这里也的确没什么用了。”的场静司敛了眉目,收拢五指把血线拢到手心,用力抽紧,“活着的人,在死人的地方待久了也没什么意义。”
                “你早就该回去了,周一。”
                ======================TBC==========================


                IP属地:广东8楼2017-07-01 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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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从海眼里连滚带爬地被丢到蓬莱时,名取周一觉得自己的头脑出奇地冷静。
                  他甚至把的场静司打开海眼的阵法一笔一划地记了下来,扑腾到岸上之后,更是抽丝剥茧地把身上的血气一点点扯下来,毛线似的堆成一团——然后“啪叽”甩到地上,拍得扁扁的。
                  那些血气最开始还张牙舞爪地试图往麒麟身上啃,被撵散了几次之后,才终于学乖了点,老老实实地趴到他脚边,像只没了壳的蚌。
                  光暗相生,这些血气在的场静司手里固然是克制他的绝佳宝物,可惜那人现在远在世界的另一面,这东西也就成了无源之水,只能任他摆布。
                  的场静司估计也是料定了这点,才敢把自己血脉里的这些妖魔鬼怪放出来吓唬人。
                  是了。的场一门的主人一向滴水不漏,令行禁止、说一不二——
                  他说要把麒麟捉回常世,麒麟就是他笼中的困兽;他说要把人送回蓬山,麒麟就好端端地被教养成了台辅;他说王是什么人都无所谓,最后他自己成了凌云山的主人——现在他又觉得麒麟该回去了,所以名取周一正湿淋淋地站在蓬莱的海边上,踩着一团血气发呆。
                  名取周一面无表情地拎起那团血气,翻花绳似的扯出好几个阵法的形状。
                  巧国的王没有直接在虚海上撕个口子出来,而是搞出这么多花架子,其中肯定有什么问题。
                  至于那些“活啊”、“死啊”之类似是而非的东西,他会跟旧账攒在一起,和那人面对面地、慢慢地清算。
                  原就是他想岔了。麒麟几下撕碎了手里的血气,又重新把它们捏成一团。
                  什么家国之义、大道之争,对现在的他而言果然还是太飘渺了。
                  他得先解决私人恩怨。
                  重新回到虚海的另一头之后,麒麟第一个遇到的人颇为眼熟,让他小小地吃了一惊。
                  ——“好久不见了,七濑女士。”
                  海眼上拿着阵盘的女人身材瘦削,眉清目秀,年轻时应该是个颇受欢迎的美人。只可惜她的表情总是太过冷厉,岁月的痕迹也因此被牢牢地锁在了脸上,显得越发不近人情。
                  名取周一和这位的场一门中位高权重的机要秘书打过几次交道,有幸见识过她蛮横诡谲的手段,非常的……不讨人喜欢。
                  不过话说回来,在的场一门里,本来也没有几个人能讨人喜欢。
                  “台辅回来得倒是很快。”七濑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颇为矜持地颔首,“好久不见。”
                  ……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名取周一本来提防着她出手,没想到对方就只是……站着。
                  好像她专门跑到虚海就是为了看风景似的。
                  “如果您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一步了。”麒麟客套地拢了拢手,把湿漉漉的衣摆和沾着血迹的袖口在她面前晃了晃,“在女士面前,我现在可太不成样子。”
                  七濑没有让路,只是挑剔地打量着他。她的目光在血迹上停顿了一下,又回到麒麟脸上:“……他把你送走了。”
                  “您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所以我猜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好时机。”麒麟摊开手掌,把那团血气给她看,“毕竟,我也对这趟短途旅行非常的……不满。我觉得自己还没到休假的时候呢。”
                  七濑盯着那段血气,紧绷的嘴角稍稍缓和了一些:“的场一门的主人,做事一向都有他的道理。”
                  “他总是很有道理,就像我也有我的的道理一样。”麒麟又扯了扯那团可怜兮兮的血气,“恕我冒昧。我能问一句,您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好像他脚下不是波谲云诡的虚海,而是傲霜那条软红香土的御街:“难道您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记得,我的魅力在的场一门那里可一向不怎么管用。”
                  “你本来没必要到常世这边来的,他一向有他的道理。”七濑没理会他,只是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再开口,“他……他现在在凌云山。我希望你不要碍他的事。”
                  “那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麒麟掂了掂手里那团“玩具”,似笑非笑道,“您放心,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按照名取周一的想法,的场静司应该没怎么想过如何处理一个——或者是一只,管他呢——怒气冲冲的麒麟。在的场一门的主人那里,这从来不是个需要浪费时间的问题,比起好好算账,他可能更愿意割破手指或者朝他吐口血什么的。
                  凌云山上的景况和往日相比倒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的场一门的妖魔比往日更活跃了些,墙缝窗棂间净是些鬼鬼祟祟的影子。
                  巧国的王也一如既往地在书房里待着,堆积如山的简牍里露出半张包着符咒的脸,隐约的血气被油墨味儿掩着,越发不像个正经八百的“人”。
                  “他们把你带回来了?”的场静司一副天塌不惊的样子,支着笔,散漫地隔着书桌觑他,“我还以为过了这十多年,你早该有办法对付‘的场’了。”
                  “你说谁?”名取周一把手里的“战利品”摊到这人鼻子底下,“某个用不入流的手段辖制天道的宵小?还是他的手下?”
                  的场静司有点稀奇地看着那团被麒麟整治得服服帖帖的血气。他自己的东西他是知道的,大部分情况下,这玩意都只会疯狂地上蹿下跳,拼命想吃点什么:“你的封印很细致,生而知之的麒麟在这种领域果然还是占了大便宜——不过,既然你连它都能对付,我猜你不是被我的门人带回来的?”
                  “决定自己要待在哪儿、要做什么——”金发白衣的台辅拉长了声音,笑得像樽中的醪醴,是巧人熟悉的、醺醺然又甜蜜的笑法,可他捏着血气的动作却无端地让巧国的王觉得有点别扭,“在这一点上,我可比你要擅长得多。”
                  “我没有什么家族,甚至连人都不算,但我至少去过不少地方。你呢,”麒麟点了点那团血气,让它跳到桌子上,自己编织出阵法的形状,“连打出一个海眼,都要小心翼翼地叠上这么多层掩盖气息的咒法——更别说,即使准备得这么充分,你到现在都没从这里迈出去一步。”
                  他不相信的场静司能在仓促之间画出这么精致又繁琐的法阵——这人一向不耐烦做这种精细活。想来想去,只有用“蓄谋已久”才能解释:“当初在汲古阁的时候也是……你知道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巧国的王看着他,难得一见地露出了有点惊讶的表情。
                  “只有你,最没有资格告诉我应该去哪儿、应该做什么。当年是这样,现在也是。”麒麟一鼓作气道,“你看,要接受自己不是个人,本身还挺难的,这废了我不少功夫,但我做到了。后来我来到巧,想着就算为了这个地方,为了凌云山下那些人,我也能让自己不那么在意你——不在意你脑子里那些只有你和老天才知道的想法,不在意你怎么看我,假装我们能相处得不错。”
                  “我废了不少力气,我甚至让你当了王——但很明显,我失败了,失败到差点被你踢出局。所以现在,就在这儿,我们得把事说清楚。”
                  的场静司坐正了身子,盯着麒麟看。他眉目细长,眼尾挑成一个锋利的尖角,看人时全瞳平视,即使自下而上地撩着眼皮,也带了点刻薄的意味,再配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搓火的效果堪称拔群:“你这个要求可不容易,”他慢条斯理地道,“我们得先划定一个范围。”
                  “我的问题不多,”名取周一深吸口气,冲着他比了比手指,“第一,这里是什么地方;第二,你想利用我干什么。”
                  “用你干什么?”的场静司愣了愣,“你有什么用处?”
                  “……你,”即使听惯了他这种调调,名取周一还是噎了一下,“你一向这么说——可惜你做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当初的抓也好,如今的放也罢,”他叹了口气,“你一向不爱做无用功,而我要知道‘为什么’。”
                  “麒麟的用处其实不少,不过在你这里的话,”的场静司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下,“有你在,大家都挺开心的。”
                  “……你说什么?”麒麟风度翩翩地朝他笑。
                  “大家都很喜欢你,”意识到气氛不太对,巧国的王看着开始磨牙的麒麟,诚恳地试图亡羊补牢,“我也很喜欢你……”
                  “砰——哗啦!”
                  “……这个镇纸是孤品。”的场静司抢救不及,一副很是可惜的样子,完全没有始作俑者的自觉,“六百年前的古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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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广东9楼2017-07-01 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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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世:十二国这个世界;在日语里有“死者的过度”的意项
                    蓬莱:虚海那边的日本
                    昆仑:虚海那边的中国
                    王要穿越虚海会引起大海啸。
                    (九)合 之四
                    被名取周一一袖子扫到地上的铜虎是尊卧像,怒目立耳,口里衔着一个羊头,肚子下面还横着一个,被摔成碎片后只剩下半扇大张的嘴,怪诞又狰狞。
                    的场静司记得上一任麒麟颇不待见这卧像,说是戾气太重,有伤天和,非圣王之道。那是二十几年前,的场一门的前主人疯得还不是很厉害,就顺着台辅的意思把它就地丢了,和御窑的碎瓷片一起堆到了墙根底下。
                    当时的场静司四五岁,爱好是收集一切不讨人喜欢的东西,这只栩栩如生的“大怪兽”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等他开了蒙之后,才明白这卧像大约是当年的场先祖从蓬莱带回来的“纪念品”——十二国的麒麟们一个赛一个的“宽仁”,连射礼上的飞鸟都要改成陶鹊,御案上的摆设若是铸成一只老虎,第二天弹劾国君的奏折恐怕都能堆成小山。
                    到了他这里,反而没那么多讲究。毕竟按史书的说法,的场一门的先祖就是两个“海客”,生来便不是唱阳春白雪的料,因此这东西成天被他们天赋最高的后代用着,竟也没人觉得不妥。
                    的场静司一向觉得麒麟的逻辑很难理解。在那会儿年岁尚小的他看来,宫殿里那只病歪歪的美人,整天只会念叨什么“唯天为大,唯君则之”,除了养眼之外,完全没有旁的用处。
                    再者说,一个长着角和蹄子的家伙,非说自己不是妖怪,而是天道的使者,还能逼着人听它的话,本来也匪夷所思得很。
                    和小心翼翼地应承着“天道”、生怕行差踏错的的常世相比,虚海那一边的世界,就显得有趣多了。
                    的场一门的先祖从蓬莱带来的东西当然不止一尊卧像,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书。里面上有庙堂之高、下有江湖之远,比常世这边最精彩的话本还要离奇一千一万倍。小孩子看得多了,心思难免活络起来,三天两头地就想骑着妖魔往虚海跑。
                    的场一门的继承人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即使被发了疯的门主丢进血池里,都能仗着一身的天赋和盲目的自信拼出条生路,与此相比,十六岁时,在虚海仗着强横的妖力打出一条通往蓬莱的通道,也就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了。
                    名取周一就是那时候掉进来的。
                    发动“蚀”的代价不小,古书上记载“海水溢,寖数百里,九河之地为之所渐”也并非虚言,的场静司再怎么天赋异禀,那会儿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光是控制着海边的村子不被自己的胡闹波及就已经精疲力尽,自然更没空去管一个顺着海水飘过来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等到他腾出手时,还没觉醒的麒麟已经被妖魔团团围住,连他自己身上的那点妖魔血气都跃跃欲试地想分一杯羹。
                    ——的场一门未来头首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就因为这个从天而降的麻烦功败垂成。
                    的场静司从小就对麒麟没什么好感,身上封印了妖魔血气后,更是与这种仁兽八字不合,每次看见它们,他都觉得自己身上那些不属于“人”的部分叫嚣得厉害——饿的。
                    但是这只阴差阳错撞到他手里的、自称“名取周一”的麒麟,除了脸之外,怎么看也不像只正经麒麟,活蹦乱跳得要命,三十三重的妖血结界都能给他啃开一个口子。的场静司远远地看着,忽然就生出了点“熊孩子”之间的惺惺相惜来。
                    他自己身上背着的场十一门的身家性命,这辈子折腾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只是跑到虚海上面,远远地朝着蓬莱看一眼。这只麒麟生于蓬莱、长于蓬莱,一夕之间莫名其妙地被“天道”砸到头上,也不知能不能走出一条路来。
                    而名取周一也从来没让他失望。
                    从蓬山到傲霜,这只出身不大正经的麒麟似乎天生不知道“天道”两个字怎么写,连选王这种性命攸关的事,都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折腾几个来回。
                    他手下的人总说它不听话,可是听话的人太多了,从来不缺这一个。
                    “……你和他们不太一样。”的场静司弯腰捡起一块散落在地上的羊头,随手堆到桌子上,看上去并不打算追究麒麟的失态——反正从认识的那天起,这位台辅在他这里就没什么形象可言,“我还是挺喜欢你的,所以你没什么必要非得留在这儿。”
                    “这儿?哪儿?”名取周一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直响,简直都不能和他好好说话了,“是没必要在这里……”
                    是的。凌云山上的耳目太多了。他想。天帝啊,的场静司那家伙刚才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台辅从蓬莱来,应该知道‘常世’这个词在蓬莱那里是什么意思。”
                    “……什么?”
                    “常世。”巧国的王看了麒麟一眼,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永生的国度。也是亡者的世界。”
                    “台辅从来没觉得奇怪吗?十二国这个地方,太规矩,也太安定了。天圆地方,暗合昆仑流传过来的河图洛书;繁衍生息不靠男女之道,反而靠向上苍祈福。虚海那一边,蓬莱,乃至昆仑,不过百年就是沧海桑田;常世已经存在了几千几万年,仍是男耕女织,鸡犬相闻,没有丁点变化,稍有不逊,即使是王,也要被天道消灭——在我看来,这种地方,与其说是乐土,不如说是死地。”
                    名取周一倒抽一口冷气,也顾不上再胡思乱想了,慌忙去堵他的话头:“慎言!”
                    的场静司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看上去倒是很开心的模样:“台辅果然也是知道的。”
                    “只可惜,根据我的推测,土生土长的十二国人到了蓬莱是没办法正常生活的。也只有你这样的,现在还能回得去。”
                    巧国的王把铜片堆做一堆,从书桌后面走出来,把麒麟引到新安置不久的千里镜边上,伸手推开半扇花窗:
                    “现在的巧国,已经比十几年前好得多。你虽然挺讨人喜欢,但选出了王之后,再留下来,除了碍那些老家伙的眼,也没什么大用,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你要是失道了呢?”名取周一问他,“那我在蓬莱岂不是活不了几年?”
                    “我要是失道了,你就算留在常世,也照样活不了几年。”
                    名取周一差点被他气笑了:“的场静司,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你家那些人看我碍眼,可不是觉得我‘没用’,是觉得我‘不听话’。”麒麟“咻”地把贴在桌腿上的血团扯过来,戳到王的鼻子底下,“他们觉得你需要让我‘听话’,而不是把我送走。所以你刚刚见到我,第一反应是我是被捉回来的,是不是?”
                    “麒麟从来不像你说的那么没用,你知道,我也知道。”名取周一弹了弹那团血气,轻声说,“我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只要化出原身在傲霜上面转一圈,得到的欢呼就比你多得多。那些子民是你的,也是我的,他们看着凌云山下拜时,拜的也从来不是‘的场’,而是麒麟选出来的主人。这个地方,有我和没有我,完全是不一样的。
                    “所以,想让我老老实实地离开自己的国家,你得找个更好的理由。”他一边说着,一边支使着那团背主的血气把书桌上那堆铜片团团围住——的场静司看上去不太习惯一只会长篇大论的麒麟,正跃跃欲试地想捡个锋利的东西朝他放点血。
                    “台辅要考虑清楚,”的场一门的主人收回手,看上去似乎有点失望——见鬼的失望,“你见过外面的世界。会来到常世,大概算是被我牵累。要是在这边待得太久,就算以后你再想回到蓬莱,也回不去了。”
                    “你用了‘牵累’这个词,”名取周一道,“听上去,我还以为这里是什么水深火热的地方。”
                    “倒也算不上水深火热。”的场静司道,“不过这里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若不失道,你会千年万年地被困在这里,受莫须有的天道辖制,未免有些可惜。”
                    “……所以你才说‘活着的人,在死人的地方待久了也没什么意义’。”麒麟恍然大悟似的,一本正经地点头,“因为这个,你才硬要把我从虚海塞进去?”
                    巧国的王礼节性地回想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当时的情况太混乱,但是大概的意思,台辅说的应当还是没错的。”
                    “你自己呢?你费劲心思研究出了不波及平民的法子,打开海眼,就为了把我送回去?”麒麟冷笑,“我可不敢这么自作多情——你也想离开这儿,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离开?”的场静司反问他。
                    “你刚刚还说,这是‘死人的地方’。”
                    “对你而言是的。”的场静司淡淡道,“但就算不是什么好地方,巧国也是我的家。”
                    名取周一愣了愣:“……你私下研究海眼这么多年……”
                    “那时候,我和台辅说偶尔想要看看,”的场静司看了他一眼,“也就是看看,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王穿越虚海会造成什么后果,我知道得恐怕比你还更清楚些。”
                    “再说,外面的样子,我本来也不用了解太多。”巧国的王继续道,“台辅在的时候,我就看看台辅;台辅回去了,我隔着海眼看看……也挺有趣的。”
                    “所以?”
                    “我还不想早早到地下和前任门主喝茶。”的场静司秉持着他对麒麟一贯的耐心,解释道,“所以台辅也不必杞人忧天,担心你走了之后我会失道,或者跑到蓬莱去。”
                    “但是我总是要走的,”名取周一盯着他,“因为我是,嗯,被你拉进来的,是不是?”
                    “是的。你连人都不是。”巧国的王好心地补充。
                    麒麟闭了闭眼睛,把千里镜从架子上拿下来,在窗户边上坐下:“这个地方是不怎么样。我来到这里之后,一年里遇上的麻烦比在蓬莱时加在一起还要多得多。”
                    “莫名其妙地变成麒麟很麻烦,莫名其妙地要当台辅很麻烦,的场家的那些……”他哼了一声,“也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但是这都不是我遇到的最大的麻烦。我现在站在这儿,我是巧国的台辅,凌云山下的人一向很喜欢我——你给我的那个娃娃我现在还留着呢——所以我猜我干得还不错。”
                    “我最大的麻烦一直只有一个。”麒麟磨了磨牙,掂了掂手里的千里镜,像是想砸点什么东西,但是忍住了,“的场静司——这里不光是你的家,这里也是我的地盘。再把所有的麻烦解决之前,我们谁也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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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广东10楼2017-07-01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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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合 之五
                      “你……你刚刚说你喜欢我,”名取周一摆弄着千里镜,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你喜欢我什么?”
                      的场静司凝神听着,本来想等他解释那个“麻烦”,没料到等来了这么一句。
                      “喜欢你什么?”他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喜欢什么人,难道还能把他切成一块块的不成?”
                      “就是喜欢吧,第一眼看见就喜欢。”
                      明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却还记得清清楚楚:断续的箫鼓,闪烁的灯影,从结界里一头撞出来的麒麟——明明被一重重的封印裹着,明明狼狈得连话都说不出了,看见外面的天空时,眼神却还是亮的。
                      那么生机勃勃的、温暖又漂亮的生物,谁能不喜欢呢。
                      “……可是我不喜欢你,一点儿都不喜欢。”
                      名取周一丢下千里镜,抬起头,直直地对上巧王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也不等的场静司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在蓬莱,生来就和旁人不同。我努力了十几年,想让自己变得像个正常人。我差点儿就做到了——然后你来了,一切都变了。”
                      “后来……后来在常世这边,我做不成正常人,所以我试着去做一个合格的台辅。我要选一个王,明明只要顺应天道就能完成的工作,可是因为你,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
                      “之后呢,我好不容易,”麒麟回想着什么,似乎被气得不轻,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继续咬牙切齿地说了下去,“好不容易让这地方有了点起色,觉得自己勉强算是个合格的台辅了,你又要……又要把我送回去。”
                      “的场静司,我是遇到过不少麻烦,但我不是被困在这里的。这是我的国家,我是自愿留下的。我最大的麻烦不是什么天道,什么虚海,什么的场一门。”麒麟拉长了声音,“我最大的麻烦——一直是你。”
                      “……我很抱歉。”巧国的王静了半晌,似乎在思考怎么措辞。
                      名取周一难得听这人好好道歉,正待点头,却被他接下来的话气得差点跳起来。
                      “既然如此,我可以再打开一次‘蚀’,把你送回去。”的场静司点点头,一副“就这么办”的表情,“台辅意下如何?”
                      名取周一瞪着他。
                      “我是离不开常世的。”的场静司循循善诱道,“台辅若是讨厌我、不想见我,到蓬莱去,就是最好的法子。”
                      “……你不是喜欢我吗?”名取周一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就是这么……喜欢人的?”
                      “我不确定怎么样叫喜欢。但是,”的场静司倚在窗户边上,理所当然地道,“喜欢一个人,应该要让他开心吧?”
                      “台辅在我身边,总是不开心的,”他顿了顿,若有所思,仍是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模样,“你在傲霜时,笑的次数都比在凌云山上多。等到了蓬莱,大概能活得更轻松些。”
                      “……”
                      名取周一无言以对,咕噜噜地一脚踢开千里镜,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殿门,宽大的衣袖带倒了门口的陶瓷狮子,稀里哗啦地响了一路。
                      ——连基本的风度都不顾了,这人大约真是气得不轻。
                      的场静司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倚着窗户笑了一阵,心里忽然又泛起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来。
                      他一向知道名取周一不喜欢他。麒麟的好恶在他这里从来都明白得很。
                      不喜欢他操控妖魔,不喜欢他狗苟蝇营,不喜欢他身上那股洗不掉的血腥气……每一样都不喜欢,每一样他都改不了——也不想改。
                      王和麒麟或许能够并肩站在凌云山顶很多很多年,可是的场静司和名取周一,从来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万事不予心的王难得地发了会儿呆,在栏杆前从日中一直坐到了日落。
                      盛夏时节,凌云山上的风在入夜之后却还是透心的凉,自顾自地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来了又去,终究一点温度也没留下。
                      山下面,傲霜的街灯星星点点地亮起来,还有些灯火在里面断断续续地游动,大概是人们提着灯笼在走。
                      的场静司拾起滚到角落里的千里镜,把窗户推得更开了些,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
                      ——可惜还没来得及调好窥筒,就被一只手按回了屋子里。
                      名取周一站在走廊上,一手抵着千里镜,一手提着灯笼,隔着花窗瞪他。
                      丝丝缕缕的香气透过窗棂飘进来,的场静司啧了一声,低头去看,发现麒麟提过来的是盏“玉壶灯笼”,翠绿的竹骨用玻璃纱照着,灯帽上嵌一只浅口琉璃碗,交错的浮了几瓣水桔梗和睡莲。
                      这种应季的小花样,坐拥二十几套“一年景”的巧王一直是不大理会的,相比之下,漂洋过海的台辅反倒显得更上心些,秋有桂子冬有梅,风雅得不亦乐乎。
                      “你下山了?”的场静司又往屋里退了几步,看着名取周一一手提着灯,一手支在窗框上,熟练地翻身往里跳。那盏玉壶晃晃悠悠的,竟也一滴水都没漏。
                      “……水神祭。”名取周一左右看看,把灯插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兜着衣袖,转身和的场静司面面相对。水波纹被烛芯摇摇晃晃地投到他脸上,光影交错间,竟照出些温柔的味道。
                      “纪念品?”的场静司瞥了眼他的袖子,有些好笑,“你这次倒是好兴致。”
                      麒麟平素颇为风雅,小东西也零零碎碎地买了不少,但一向不太爱往凌云山上拿。用袖子夹带这种破坏风度的事,更是稀奇得很。
                      名取周一没应声,拿手往袖子里摸了摸,取出来一只小小的船鉾,风帘鷁首,船头还用金箔打了两串御币,看上去很是精巧。船楼的窗可以活动,推开之后能望见里面的神龛。
                      神龛里的坐像合目而笑,眉目细致,气度高华,金发白衣——
                      的场静司戳着小窗看了两眼,又抬头看了看皱着眉头的麒麟,噗嗤笑出了声。
                      “像不像?”名取周一问他。
                      “像,也不像。”的场静司把船鉾放回他手里,笑道,“我倒是不常见到这样的台辅。”
                      “我也不常见到。”名取周一垂下眼,船鉾在他手里转了个圈,晃晃悠悠地被捏住了,“我很少笑成这样。”
                      他说到这里,迟疑了一瞬,缓缓道:“我其实不总是爱笑的。”
                      的场静司怔了下,没反应过来他怎么冒出这么一句。
                      名取周一没看他,理了理袖子,盯着门口的灯,好像里面长出棵树似的:“我真正开心的时候……其实也不一定在笑。”
                      的场静司依旧没说话,撩起眼皮看他。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又笑了,轻声问:“那台辅……什么时候是开心的?”
                      什么时候是开心的?
                      其实也记不得了,名取周一想。
                      在结界里一眼望见舞榭歌台、玉楼新月时,可能是有点开心的;在欢呼的人群里一把抓住带着血的头盔时,可能是有点开心的;在傲霜的集市上看到那只娃娃时,可能是有点开心的。
                      听的场静司说喜欢自己,也是……开心的。
                      “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呢?”麒麟把那个问题拿出来又念了一遍,倒不知道像在问谁,“我自己都不怎么喜欢自己。”
                      “每次见到你,我都,”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挺不像样子的。”
                      第一次见面,楼高月小,他俩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座上客;第二次见面,霜重鼓寒,又是一个布衣芒履,一个披坚执锐;再后来……
                      再后来的场静司成了王,情况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喜欢……本来也没什么理由。”的场静司沉默了更长时间,再开口时,也不知是回答他,还是在自言自语,“不是什么大事,自然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喜欢是个挺大的事。”麒麟叹了口气,轻声告给他,“是个……挺大的事的,静司。”
                      “你又知道了?”的场静司问,“你也喜欢过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名取周一赌气似的说,“我能喜欢什么人呢。”
                      他把船鉾往月牙桌上一丢,装着从容地去拉的场静司的袖子,竟也给他拉住了。
                      “我不喜欢你。”金发白衣的台辅牵着那片黑漆漆的袖子,踌躇半晌,最后还是按着似笑非笑的王啄了上去,一下一下地,温暖的吐息在唇齿间辗转,粘连出一串模糊的尾音,颇为委屈一般,不知道在说给谁听,“你有什么好呢,哪里都不好。”
                      “……可是我想不到别人了,你知道吗。” 他喘息着抬头,用鼻尖轻轻挨蹭着对方的脸颊,望进那双血池似的眼睛里,“我想不到别人了。”
                      他明明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明明也见过了那么多温柔美好的人,可是兜兜转转、几番迂回,午夜梦回时,想起的还是那个灯火阑珊的夜里,站在院子里睥睨过来的、泛着血腥气的影子。
                      名取周一不喜欢的场静司,哪儿都不喜欢。若是义塾里考较巧王的缺点,他一定是答得最快最好的学生。
                      可是过了这么多年,让他怎么也放不下、怎么也跑不开的,也一直只有的场静司一个。
                      他也.....只好认了。
                      “你说,这也能算喜欢吗?”名取周一又叹了口气,稍稍拉开点距离。
                      四目相对,眼睫交剪,进退不能。
                      “大概……也不能算是不喜欢。”的场静司笑起来,看看袖子,看看船鉾,又看看灯,反手去拉他,一点点地把两个人手掌合到一起。
                      凌云山下面,傲霜市上的街灯又亮了些,大概是因为水神祭的缘故,热闹得很,隐约又传来箫鼓的声音。
                      透过千里镜去看,码头上的水殿人声鼎沸,和满江灯火一起摇摇晃晃。一船的酒客里有人拿了杯在唱,不是缠缠绵绵的唱法,只是打着拍子荒腔走板地唱。
                      扣舷?还是击箸?听不大清。
                      唱的什么呢?其实也听不大清。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三愿……
                      ========================FIN==========================


                      IP属地:广东11楼2017-07-01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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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发!!
                        终于更完了!超开心-☆~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7-07-01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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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f上见到你了!!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7-07-01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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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擦,激动,看起来好棒!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7-08-07 22:51
                            收起回复
                              Dddd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7-08-07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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