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巢的野燕总有复归的一日。死去的灵魂在斯提克斯河上滑行时，也会迎来第七夜的黎明。正如诗人雪莱做出的预告，冬天来了，春天便踏着湖水的融冰接踵而至。
“七个夜晚。不算太多，要使暴虐的山努亚(1)回心转意都远远不足。然而你听听外面聒噪的蝉鸣声，那像炸开的锅，一周后牠们就会像田埂里的死泥鳅一样沉默了。”
夏尔.凡多姆海伍一如往常般在日落后点燃蜡烛，那一小撮火苗像风浪里的救生舟不断摇晃着，晃得他干涩的眼泛起阵阵疼痛。他吃力地眨眼，症状却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
“他在第一夜教导我服从，用了一些说不上奇怪的玩意儿。听起来像是驯服一头牛，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被眼前的少年盯得发窘，他的蓝眼睛水亮，对视时能单方面将你无趣的皮肤揭透，像X光穿透混浊的人体，该隐瞒与不该隐瞒的全无差别之分。
“您说的他是指…?”我尽可能的将语气放的轻柔却不矫揉造作。至少听上去别那么咄咄逼人，为这位年轻作家编写传记是我积极争取了两个月的成果。
“一位和我一样没没无闻的小卒，认识他的故人加起来不超过十根手指那么多。”
作家晃了晃白润的手，一抹笑意短暂地出现在嘴角又消失了，就像出现在天空中的飞机云那样，我讶异于他微笑的面容，老天，我以为我看见了海伦(2)，那个柔软多情的美丽女人。
“恕我失礼，请问我是否该将那位"他"编入您的传记中?”我晃着手中蓄满蓝色墨水的廉价钢笔，像鳗鱼般扭了扭僵硬的身子。
我想作家看出我早已有些沉不住气，他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叹息。
“噢，是的，当然。这不正是我对您诉说的意义吗?少了这段，其实我的人生可乏味的紧了呢。”
他朝我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拉着长桌对面的椅子坐下，上头铺了软垫，他一脸惬意地摆弄起眼前厚厚一沓稿纸，姿态像只慵懒的猫。
“如果我说"他"是恶魔，你会相信吗?”
作家眼中奇异的光芒极盛，他直拗拗地盯着我看，彷佛那样做监牢或暗的不见五指的碉堡就能透进阳光。
“呃…我并非宗教信奉狂热者，您还是…”
事实是我令他失望了，他摆手示意我安静，那一刻我被烫人的日光灯光线灼伤，像是触碰电网的苍蝇烧焦落下。
“我也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你不用如此拘谨。然而他的确是有一些特质能引起人的兴致，指不过最后通通指向魔鬼这个圣经里出现的名词。”
作家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起，接着落下。发出喀哒喀哒的，令人不是非常愉悦的声音，我在恍如断头台刀斧笔直落下的一刻回神。才发现作家的眼睛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噢，是的。”
“瞧你这副受惊吓的兔子模样，我真该庆幸他不是以羊身牧神的撒旦外衣敲响大门。”
烛光将他的影子晃的模糊起来，我像是透过水面凝视著作家苍白如纸的脸蛋儿，当然，如果是在门缝窥知来者拥有货真价实的——矫健雪白的羊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敞开大门的，通常这种情况会开门的只有异教崇拜者或神经病。
他见我沉默不语，于是改用柔软的词句包覆起冷硬的真实，像夹一块黄油到面包里去，简单却干净利索，我不清楚他用这些杀害多少颗鲜血淋漓的心，那总是破碎的，他笔下的每部小说都死于真情。
“休斯坦，你知道吗? 爱的神秘比死亡的神秘更伟大。”
我抬起头，发现这是他是第一次看我。
——
死亡，死亡。我猜想最初他的确是受到了死亡的芬芳诱导。
一八八九年的夏季夜晚，潮湿如水。夏尔.凡多姆海伍几乎要被肺里积藏的脏水弄的窒息，喉咙却干燥的咳嗽起来，像拉动老旧风箱时发出惊人难听的破嗓音。
壁炉里的火焰窜升，火星迟疑了几秒才弹出柴堆落在皑皑的白灰上。
陪在年轻伯爵身边的是同样年轻的执事，他像花丛里的蜜蜂殷勤地在水盆和小主人滚烫的额间周旋。
“少爷，情况并不很糟，医生要您这几天在家调养，进食和喝水也不能刻意中断。”
他紧闭着眼听执事在他耳边嗡嗡念叨，此刻更像一种干扰，电波受干扰时发出的噪声那样。
情况并不很糟。
那古怪而陌生的字眼撞击他的肺脏。
才怪，他就要死了，偏偏身旁是个满口谎言的魔鬼。
这可能是伯爵最后的遗憾了，在热而潮湿的空气里窒息，脏水堵住肺泡，又冷又卑微的死去。
他甚至为自己预想了最终的结局，恶魔微笑着从他变得青紫浮肿的尸体前离开，手心攥取一枚雪白的灵魂。
“不如你现在就拿着我的灵魂离开吧，恶魔。”
他又艰苦的咳嗽起来，这次洁净的手帕上出现晕开的红点。
“您在说什么?只要耐心调养身体并无大碍，如此轻率的打发我可不符合凡多姆海伍式的作风。”
执事在一旁蹙起眉头，伯爵没看见他的神情，也没打算让惺惺作态的假情意噎死自己。他摆了摆手，像抖动一条惨白的绢布。
“你还是快快拿走我的灵魂吧，天知道我又何时会反悔了。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他在枕头上找到了一个勉强称得上舒适的位置，并且拉松僵直的脖颈，平时那里总绷的像插在葡萄园泥地上的木桩，现在他将那些防卫的姿态卸下，他准备好要让眼前的这个人来伤害自己了。毫无疑问，也许下一秒便会死去。
直到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冷硬的石膏床上躺了超过一世纪，对方依然一点动作也没有。他几乎怀疑契约只是个幌子，这个地狱来的魔鬼不过是为他荒诞的人生留下一个终极笑料的完成品。
“少爷，我暂时不会取走您的灵魂，在您死亡或契约终止前一直如此。”
执事几近柔情的用冰水毛巾敷他发热的脸颊，几近柔情。很恶心的一个形容词，然而那一刻伯爵的确只想到这个字。
“我大概剩下多少日子?”他问。
“不超过一个星期，少爷。”
恶魔露出利齿微笑，专业而使它饱含深意。就像他猩红的牙龈般叫人难忘。
“嗤。”伯爵不屑地哼声，怪不得餐盘前的美食家显得如此游刃有余。
“如果我大胆的猜测没错，您恐怕是误会了什么。”
“不正是那样吗?你看着我腐烂的躯壳发笑吧，我诅咒你的晚餐在死神的收割下成为一粒无用的稻谷。”
“少爷…”
他走过来用手盖住伯爵的双眼，干燥而冰冷。比湿毛巾恶心的黏腻感要不知好上了数倍。
伯爵将脸颊挤进手掌拱起的空间，他冷凉的手心像是压在奥林帕斯群山上的一片云。恶魔也意识到伯爵孩子气的举止，压着嘴角避免不经意掀起。
“我会让您康复的，毕竟还有契约在身。”
七个夜晚，一百六十八个小时，够恶魔打发极度无聊漫长的光阴了。
伯爵想着，时间的秒针鞭苔着他屈膝。
死亡，玫瑰，吻。
无声蒸发的汗水，叮叮当当的银汤匙。
恶魔在第一夜教导他服从，用银器撬开他固执冷傲的唇，将流质液体凶狠地灌了进去。他甚至不清楚食物里有没有掺毒，然而对于将死之人只不过是提前点或再苟延残喘上数日——他心里明白，恶魔真有心做任何事，即便是背负谋杀主人一条冠冕堂皇的罪名，他留下的，会是他乐意分享的蛛丝马迹。
死亡没有叩响门前的黄铜雕花门环，也许时机未到，也或许只是守夜人的红眼睛令祂惧怕了。于是第二天伯爵在鸽子拍击翅膀的声音中惊醒，一夜无梦，又睡得格外安稳，恶魔的话语似乎如同本人一样充满魔力；甚至令他产生了身体正在逐渐重组､愈合的错觉。他觉得喉咙也不如一开始的火热难耐了，以为自己正在缓慢地远离死亡。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休斯坦，休斯坦。你知道吗?
我以为他会在完成契约后，也就是第七天的夜晚杀死我。那时我康复的差不多了，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千真万确，我又是以前的那个我了，他给了我一个吻。一个甜蜜而苦涩的吻。我猜那苦味来自剧毒——
那时的黎明可真是漂亮极了，一种黄澄澄的…噢不，是亮橘色，涂满了每一块砖，生气勃勃的亲吻我的眼皮，多年不曾停留在肌肤上的温暖像海朝轻轻柔柔的包裹着我。我能回忆起那种感触，就像是…就像是我枕在母亲腿上时，她用右手拨拢我碍事的浏海到一旁，她的手感觉起来像丝绸。
然而当我意识到正在碰触我前额的是恶魔时，那种喜悦的感觉又迅速消退得一干二净了。他的眼睛很红，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一种想把它挖出来的冲动。
于是我问他我看起来如何，他赞美我的灵魂(那也是他唯一能辨别人类优劣的物品了)圣洁无垢，只要是恶魔都会贪婪的想放到鼻子下吸吮这种香气。那能让他们如痴如醉，包括他自己也是。
他又低下头吻了我。
我透过他的发丝看见劫后余生的第一道阳光，美得惊心动魄。我想你不能体会这种滋味，那就像美酒，香醇度与酒精浓度随着室温与橡木桶变化，如同赤霞珠(3)与梅洛(3)一般各有千秋
那时我只以为他要毒杀我，却不清楚他留下的是比毒药更恶劣上百倍的蛊。
——
作家小心翼翼地将蜡烛挪到长桌中央，在烛焰后神秘地微笑。
“然…然后呢?”我的指甲边缘沾到了一点儿蓝墨水，嗓音有些沙哑，故事的后半部我几乎没有做下任何纪录，纵使那些躺在稿纸上歪七扭八的毛毛虫字体惨不忍睹，也没来的上故事的结局一半重要。
“然后恶魔不告而别了。”
作家泯了一口红茶，我注意到那是MariageFreres牌子的大吉岭，老字号的优质红茶生产标章正在贴一旁华丽的茶罐上反射烛光。就像记忆的手指从水底下伸出来触碰了眼皮，我感到晕眩。
墙上的黑森林咕咕钟跳出知更鸟报信，不怎么令人愉悦的叫了十二下，整整十二下。我这才注意到叨扰的时间已经大幅超出了预期。
作家似乎不介意我临走前那副笨鸭子撞墙的慌张模样，这令我感觉好多了，对他的好感度随之提升。
“感谢您愿意让我耽搁这么多时间，最后能否容我请问一下，那位执事叫什么名字呢?”
他送我到门口前我慌忙地问道，再也不介意表现得如何笨拙，几个小时前我瞪大眼睛，痴呆张着和不拢的嘴时，那些狗屁尊严都是粪土。
“我记不得了，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又有谁在意一个执事的名字呢?”
“……咦?”
“晚安，休斯坦。”
作家随兴地打发我走，他关上大宅前的铁栅栏，吱轧——
随后是铁块的沉重闷响，有点像是一拳打在脑袋上时所听见的余音。我觉得我的脑袋也像是挨了一记拳头，厚而扎实。回神后我站在灯光稀薄的市街道，凡多姆海伍宅的光线像远处的渔灯与点点星火，已经变得朦胧。
——
灌木丛发出低垂的窸窣声，午夜仙子的歌声从花园的的喉咙深处随着小茴香的气味散播至宅邸各处，结满尘埃的角落被歌声填满，夏尔.凡多姆海伍还在等。
“无垢的，美丽的灵魂。圣火上的一簇白色火苗。”
男人低沉的声音穿透空气中黏稠的烛光，那是魔鬼从黯黝黝的冥府中唱出的金属重低音，能令人从尾椎到头皮发麻。
“我亲爱的少爷。”
夏尔睁开眼，手里微弱的火光晃了一下被吹灭。
“塞巴斯蒂安。”
“今天是星期日，第七夜的星期日，可不是吗?”
“呵…是的，在您把那愚蠢的人类打发走前，我以为黑夜的芬芳也使您心甘情愿地堕落了。”
“堕落的是谁，你自己最清楚了，恶魔。”
“您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难道这几百年的时光仍不足以促成您的叹息?”
魔鬼踏碎月光，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染了病疫的狼人能与他共饮血液，他在午夜发出孤嚎——荒野里有个同样年轻的恶魔愿意分享他的鲜血。
“…我已经在叹息了。”
他们在黑夜里黏腻的接吻着，一切与百年前并无异处，只是多了一位同样孤寂的魔鬼，一位将爱情这个字眼当成诅咒的魔鬼。
FIN
(1)山努亚是在《一千零一夜》中登场的虚拟人物，每天要娶一个女子来，在王宫过夜，但每到第二天雄鸡高唱的时候，便残酷地杀掉这个女子。这样年复一年，持续了三个年头，整整杀掉了一千多个女子。
(2)希腊神话中宙斯与勒达之女，被称为「世上最美的女人」，她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引发了特洛伊战争。
(3)皆为波尔多红葡萄酒品种
“七个夜晚。不算太多，要使暴虐的山努亚(1)回心转意都远远不足。然而你听听外面聒噪的蝉鸣声，那像炸开的锅，一周后牠们就会像田埂里的死泥鳅一样沉默了。”
夏尔.凡多姆海伍一如往常般在日落后点燃蜡烛，那一小撮火苗像风浪里的救生舟不断摇晃着，晃得他干涩的眼泛起阵阵疼痛。他吃力地眨眼，症状却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
“他在第一夜教导我服从，用了一些说不上奇怪的玩意儿。听起来像是驯服一头牛，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被眼前的少年盯得发窘，他的蓝眼睛水亮，对视时能单方面将你无趣的皮肤揭透，像X光穿透混浊的人体，该隐瞒与不该隐瞒的全无差别之分。
“您说的他是指…?”我尽可能的将语气放的轻柔却不矫揉造作。至少听上去别那么咄咄逼人，为这位年轻作家编写传记是我积极争取了两个月的成果。
“一位和我一样没没无闻的小卒，认识他的故人加起来不超过十根手指那么多。”
作家晃了晃白润的手，一抹笑意短暂地出现在嘴角又消失了，就像出现在天空中的飞机云那样，我讶异于他微笑的面容，老天，我以为我看见了海伦(2)，那个柔软多情的美丽女人。
“恕我失礼，请问我是否该将那位"他"编入您的传记中?”我晃着手中蓄满蓝色墨水的廉价钢笔，像鳗鱼般扭了扭僵硬的身子。
我想作家看出我早已有些沉不住气，他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叹息。
“噢，是的，当然。这不正是我对您诉说的意义吗?少了这段，其实我的人生可乏味的紧了呢。”
他朝我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拉着长桌对面的椅子坐下，上头铺了软垫，他一脸惬意地摆弄起眼前厚厚一沓稿纸，姿态像只慵懒的猫。
“如果我说"他"是恶魔，你会相信吗?”
作家眼中奇异的光芒极盛，他直拗拗地盯着我看，彷佛那样做监牢或暗的不见五指的碉堡就能透进阳光。
“呃…我并非宗教信奉狂热者，您还是…”
事实是我令他失望了，他摆手示意我安静，那一刻我被烫人的日光灯光线灼伤，像是触碰电网的苍蝇烧焦落下。
“我也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你不用如此拘谨。然而他的确是有一些特质能引起人的兴致，指不过最后通通指向魔鬼这个圣经里出现的名词。”
作家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起，接着落下。发出喀哒喀哒的，令人不是非常愉悦的声音，我在恍如断头台刀斧笔直落下的一刻回神。才发现作家的眼睛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噢，是的。”
“瞧你这副受惊吓的兔子模样，我真该庆幸他不是以羊身牧神的撒旦外衣敲响大门。”
烛光将他的影子晃的模糊起来，我像是透过水面凝视著作家苍白如纸的脸蛋儿，当然，如果是在门缝窥知来者拥有货真价实的——矫健雪白的羊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敞开大门的，通常这种情况会开门的只有异教崇拜者或神经病。
他见我沉默不语，于是改用柔软的词句包覆起冷硬的真实，像夹一块黄油到面包里去，简单却干净利索，我不清楚他用这些杀害多少颗鲜血淋漓的心，那总是破碎的，他笔下的每部小说都死于真情。
“休斯坦，你知道吗? 爱的神秘比死亡的神秘更伟大。”
我抬起头，发现这是他是第一次看我。
——
死亡，死亡。我猜想最初他的确是受到了死亡的芬芳诱导。
一八八九年的夏季夜晚，潮湿如水。夏尔.凡多姆海伍几乎要被肺里积藏的脏水弄的窒息，喉咙却干燥的咳嗽起来，像拉动老旧风箱时发出惊人难听的破嗓音。
壁炉里的火焰窜升，火星迟疑了几秒才弹出柴堆落在皑皑的白灰上。
陪在年轻伯爵身边的是同样年轻的执事，他像花丛里的蜜蜂殷勤地在水盆和小主人滚烫的额间周旋。
“少爷，情况并不很糟，医生要您这几天在家调养，进食和喝水也不能刻意中断。”
他紧闭着眼听执事在他耳边嗡嗡念叨，此刻更像一种干扰，电波受干扰时发出的噪声那样。
情况并不很糟。
那古怪而陌生的字眼撞击他的肺脏。
才怪，他就要死了，偏偏身旁是个满口谎言的魔鬼。
这可能是伯爵最后的遗憾了，在热而潮湿的空气里窒息，脏水堵住肺泡，又冷又卑微的死去。
他甚至为自己预想了最终的结局，恶魔微笑着从他变得青紫浮肿的尸体前离开，手心攥取一枚雪白的灵魂。
“不如你现在就拿着我的灵魂离开吧，恶魔。”
他又艰苦的咳嗽起来，这次洁净的手帕上出现晕开的红点。
“您在说什么?只要耐心调养身体并无大碍，如此轻率的打发我可不符合凡多姆海伍式的作风。”
执事在一旁蹙起眉头，伯爵没看见他的神情，也没打算让惺惺作态的假情意噎死自己。他摆了摆手，像抖动一条惨白的绢布。
“你还是快快拿走我的灵魂吧，天知道我又何时会反悔了。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他在枕头上找到了一个勉强称得上舒适的位置，并且拉松僵直的脖颈，平时那里总绷的像插在葡萄园泥地上的木桩，现在他将那些防卫的姿态卸下，他准备好要让眼前的这个人来伤害自己了。毫无疑问，也许下一秒便会死去。
直到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冷硬的石膏床上躺了超过一世纪，对方依然一点动作也没有。他几乎怀疑契约只是个幌子，这个地狱来的魔鬼不过是为他荒诞的人生留下一个终极笑料的完成品。
“少爷，我暂时不会取走您的灵魂，在您死亡或契约终止前一直如此。”
执事几近柔情的用冰水毛巾敷他发热的脸颊，几近柔情。很恶心的一个形容词，然而那一刻伯爵的确只想到这个字。
“我大概剩下多少日子?”他问。
“不超过一个星期，少爷。”
恶魔露出利齿微笑，专业而使它饱含深意。就像他猩红的牙龈般叫人难忘。
“嗤。”伯爵不屑地哼声，怪不得餐盘前的美食家显得如此游刃有余。
“如果我大胆的猜测没错，您恐怕是误会了什么。”
“不正是那样吗?你看着我腐烂的躯壳发笑吧，我诅咒你的晚餐在死神的收割下成为一粒无用的稻谷。”
“少爷…”
他走过来用手盖住伯爵的双眼，干燥而冰冷。比湿毛巾恶心的黏腻感要不知好上了数倍。
伯爵将脸颊挤进手掌拱起的空间，他冷凉的手心像是压在奥林帕斯群山上的一片云。恶魔也意识到伯爵孩子气的举止，压着嘴角避免不经意掀起。
“我会让您康复的，毕竟还有契约在身。”
七个夜晚，一百六十八个小时，够恶魔打发极度无聊漫长的光阴了。
伯爵想着，时间的秒针鞭苔着他屈膝。
死亡，玫瑰，吻。
无声蒸发的汗水，叮叮当当的银汤匙。
恶魔在第一夜教导他服从，用银器撬开他固执冷傲的唇，将流质液体凶狠地灌了进去。他甚至不清楚食物里有没有掺毒，然而对于将死之人只不过是提前点或再苟延残喘上数日——他心里明白，恶魔真有心做任何事，即便是背负谋杀主人一条冠冕堂皇的罪名，他留下的，会是他乐意分享的蛛丝马迹。
死亡没有叩响门前的黄铜雕花门环，也许时机未到，也或许只是守夜人的红眼睛令祂惧怕了。于是第二天伯爵在鸽子拍击翅膀的声音中惊醒，一夜无梦，又睡得格外安稳，恶魔的话语似乎如同本人一样充满魔力；甚至令他产生了身体正在逐渐重组､愈合的错觉。他觉得喉咙也不如一开始的火热难耐了，以为自己正在缓慢地远离死亡。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休斯坦，休斯坦。你知道吗?
我以为他会在完成契约后，也就是第七天的夜晚杀死我。那时我康复的差不多了，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千真万确，我又是以前的那个我了，他给了我一个吻。一个甜蜜而苦涩的吻。我猜那苦味来自剧毒——
那时的黎明可真是漂亮极了，一种黄澄澄的…噢不，是亮橘色，涂满了每一块砖，生气勃勃的亲吻我的眼皮，多年不曾停留在肌肤上的温暖像海朝轻轻柔柔的包裹着我。我能回忆起那种感触，就像是…就像是我枕在母亲腿上时，她用右手拨拢我碍事的浏海到一旁，她的手感觉起来像丝绸。
然而当我意识到正在碰触我前额的是恶魔时，那种喜悦的感觉又迅速消退得一干二净了。他的眼睛很红，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一种想把它挖出来的冲动。
于是我问他我看起来如何，他赞美我的灵魂(那也是他唯一能辨别人类优劣的物品了)圣洁无垢，只要是恶魔都会贪婪的想放到鼻子下吸吮这种香气。那能让他们如痴如醉，包括他自己也是。
他又低下头吻了我。
我透过他的发丝看见劫后余生的第一道阳光，美得惊心动魄。我想你不能体会这种滋味，那就像美酒，香醇度与酒精浓度随着室温与橡木桶变化，如同赤霞珠(3)与梅洛(3)一般各有千秋
那时我只以为他要毒杀我，却不清楚他留下的是比毒药更恶劣上百倍的蛊。
——
作家小心翼翼地将蜡烛挪到长桌中央，在烛焰后神秘地微笑。
“然…然后呢?”我的指甲边缘沾到了一点儿蓝墨水，嗓音有些沙哑，故事的后半部我几乎没有做下任何纪录，纵使那些躺在稿纸上歪七扭八的毛毛虫字体惨不忍睹，也没来的上故事的结局一半重要。
“然后恶魔不告而别了。”
作家泯了一口红茶，我注意到那是MariageFreres牌子的大吉岭，老字号的优质红茶生产标章正在贴一旁华丽的茶罐上反射烛光。就像记忆的手指从水底下伸出来触碰了眼皮，我感到晕眩。
墙上的黑森林咕咕钟跳出知更鸟报信，不怎么令人愉悦的叫了十二下，整整十二下。我这才注意到叨扰的时间已经大幅超出了预期。
作家似乎不介意我临走前那副笨鸭子撞墙的慌张模样，这令我感觉好多了，对他的好感度随之提升。
“感谢您愿意让我耽搁这么多时间，最后能否容我请问一下，那位执事叫什么名字呢?”
他送我到门口前我慌忙地问道，再也不介意表现得如何笨拙，几个小时前我瞪大眼睛，痴呆张着和不拢的嘴时，那些狗屁尊严都是粪土。
“我记不得了，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又有谁在意一个执事的名字呢?”
“……咦?”
“晚安，休斯坦。”
作家随兴地打发我走，他关上大宅前的铁栅栏，吱轧——
随后是铁块的沉重闷响，有点像是一拳打在脑袋上时所听见的余音。我觉得我的脑袋也像是挨了一记拳头，厚而扎实。回神后我站在灯光稀薄的市街道，凡多姆海伍宅的光线像远处的渔灯与点点星火，已经变得朦胧。
——
灌木丛发出低垂的窸窣声，午夜仙子的歌声从花园的的喉咙深处随着小茴香的气味散播至宅邸各处，结满尘埃的角落被歌声填满，夏尔.凡多姆海伍还在等。
“无垢的，美丽的灵魂。圣火上的一簇白色火苗。”
男人低沉的声音穿透空气中黏稠的烛光，那是魔鬼从黯黝黝的冥府中唱出的金属重低音，能令人从尾椎到头皮发麻。
“我亲爱的少爷。”
夏尔睁开眼，手里微弱的火光晃了一下被吹灭。
“塞巴斯蒂安。”
“今天是星期日，第七夜的星期日，可不是吗?”
“呵…是的，在您把那愚蠢的人类打发走前，我以为黑夜的芬芳也使您心甘情愿地堕落了。”
“堕落的是谁，你自己最清楚了，恶魔。”
“您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难道这几百年的时光仍不足以促成您的叹息?”
魔鬼踏碎月光，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染了病疫的狼人能与他共饮血液，他在午夜发出孤嚎——荒野里有个同样年轻的恶魔愿意分享他的鲜血。
“…我已经在叹息了。”
他们在黑夜里黏腻的接吻着，一切与百年前并无异处，只是多了一位同样孤寂的魔鬼，一位将爱情这个字眼当成诅咒的魔鬼。
FIN
(1)山努亚是在《一千零一夜》中登场的虚拟人物，每天要娶一个女子来，在王宫过夜，但每到第二天雄鸡高唱的时候，便残酷地杀掉这个女子。这样年复一年，持续了三个年头，整整杀掉了一千多个女子。
(2)希腊神话中宙斯与勒达之女，被称为「世上最美的女人」，她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引发了特洛伊战争。
(3)皆为波尔多红葡萄酒品种
太太下次发文可不可以艾特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