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如果学着忍受自己和别人牢骚,学着像细胞膜一样,对能听到的话比作大分子和小分子的不规则粒子,进行选择性透过,并且练就剖开裹着嘲讽外衣的对话,进行一系列美化加工,像氨基酸经过内质网和高尔基体一样,熟能生巧,驾轻就熟,变成自己听得懂的话语,那日子过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冗长和难熬。
半个月的相处时间,八田惊奇地发现伏见的咂舌声与日俱增,几乎在看到终端的时候,打开笔电噼啪打字到一半的时候,毫无预兆的——
“啧。”
八田看着手里的漫画,不抬头,但是目光从杂志上方偷偷瞟过去,转着眼珠打量他。
「什么叫'尚未查清原因',虽然吐槽自家组织不太好,不过这种'尚'约等于十天半个月的垃圾,没有死在自然选择里,可以说是上天怜悯吗。」
「为什么明明是月初却有一大堆财务报表躺在我的邮箱里?啊啊,室长……是穷到发不起会计室的工资所以把他们解散了吗。」
「搞什么……'来自homra的邮件',哼……'和小八田过得开心吗'……什么玩意儿,新型病毒?」
“哈,是草薙桑的邮件啊!”八田惊喜地问。
“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的海螺呢?”伏见嗤之以鼻,“顺便,这种偷偷打听别人心理想法还不吱声的人,美咲,很吓人的啊。”
动动手指删除了,不一会儿又收来一封邮件,叮一声。一目十行地浏览,紧接着,一声咂舌。
「'伏见君,新一期的报表发到你的邮箱了,就算在和八田君同居,也麻烦抽时间查看。'……副长,是在玩什么奇怪的夫妻档游戏吗?而且,这个'就算'和'也'……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叮。居然又有?!
「'伏见君,和小朋友的假期还愉快吗?:)'」
「室长,你的笑脸让我感到从脊椎传到头皮的恶寒和恶心。」
诸如此类的不满和吐槽,和他外表冷淡的表情不相匹配。有一次八田惊悚地看到他脸色阴沉,从袖口里飞出一把小刀钉在了他的终端——旁边的桌子上,究竟是什么信息能让他脸黑成这样,让他有着十足的好奇,可是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伏见眼镜上反着光,一脸杀气地看过来,马上让他把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安娜口中的“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美咲真是恶趣味啊。”伏见凉凉地说,盯着发出荧光的屏幕没有抬头,“生理课没有好好上吗?”
“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八田红着脸反驳。
总之日子像高处坠落的皮球,最初几下激烈的碰撞和摩擦过后,被空气阻力和能量损失造成反抗能力日益下降,最后在平整的水泥地上一波不起的安静缓慢的前行了。
深夜时分,卧室客厅拉起了厚重的窗帘,客厅里唯二的光源是电视机和笔电,在房间的两头,兀自亮着。电视机前的人昏昏欲睡,本该在笔电前的人不知道跑去了哪。
八田坐在沙发前,靠着柔软的靠垫,睡眼朦胧地盯着电视里不断跳帧的彩色画面,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睡觉前总是变得敏感多疑,此时他就在自责为什么能和一个叛徒如此和平安定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难道不该是相看不顺眼,剑拔弩张吗?而且,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也没那么不能接受。香甜的睡梦在和强烈的谴责做斗争,白热化阶段的时候,一条轻薄的毛毯从天而降,把他遮的严严实实,谴责的心理骤然偃旗息鼓。他稍稍惊醒,睁开眼角,又从层叠的毛毯中伸出右手揉了揉,随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现在到小孩子的睡觉时间了哦。”
“马上……”
困倦到绵软粘糯的声音,被无意识拉长,像偷偷黏在锅底的黏糕,被人用筷子猛然夹起,惊喜的发现拉出了丝,看起来就香甜可口。伏见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虽然现在正值半夜,并且月黑风高,是盗贼行窃的好时机,可是这个偷吻贼,在看着美咲困倦的脸的时候,居然都不忍心凑过去,于是只是用指尖轻轻在他睡的暖呼呼的脸蛋上轻弹了两下。
八田在这亲昵的举止中迷糊了两三秒,才恍然间清醒过来,皱着眉头躲开了他蓄意行凶的手指。然后看到一张笑的不怀好意的脸,顿时想要张嘴骂回去,可是这张让他想打击报复的脸被电视机的灯光映的棱角分明,并且卸下了发胶的柔顺的黑色半长不长的头发让他面庞很像七年前的懵懂孩子,模样相似地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好”还是拍开手指。
然后在这片安静的只有电视机被调到最低音量的嗡嗡声,以及变电箱一样明晦不定的光线之中,他感到猿比古搭在他领口处的手,有什么东西硌到了锁骨。不,那不可能是他的手腕,就算他再怎么瘦削,也不至于瘦骨嶙峋到如此荒谬地步。八田狐疑地眯起眼睛,盯着他手里的一个小东西看。光线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
「好像是个小瓶子?blink新品?」
伏见在他开口前从善如流地抬起手,刚好在这时间,小瓶子上的字被电视机陡然变亮切换到广告时间的白色屏幕照亮了,虽然只有靠近边缘的两个字,但是不像近视患者那般苦恼和头痛,八田引以为傲的明亮双眼准确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xx芬。
“等等?!”
这个字让他直接惊醒了,他猛地伸手抓住了伏见的手腕,几乎是拽到自己面前,然后足够仔细地审视那个试图被攥得更紧的瓶子,完全是无用功,八田轻而易举地夺了过来。他对这个字和这个字所在的小瓶子有一种自己都不曾注意过的高度警惕。这是熟悉到可怕的第一反应,刻在大脑里的条件反射,隐秘得剖开自己的大脑都不一定找得到,但是,当它出现在你眼前,你全身的神经都被调动起来。
「布洛芬。」
果然是这个东西。
“我说你,怎么还在用这个?!”
八田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把小瓶子几乎戳到伏见漠不关心的脸上。这个名字,这个药瓶,他太熟悉了!那一瞬间他就想起来,有一段时间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近乎每晚都要服用这几粒胶囊才睡得着,担惊受怕的日子让他露出真实的,又惊又怒的表情。
“啧,美咲就不要管了。”
「好烦,被美咲发现了。」
空气中响起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调,一句满是无所谓,另一句带着慌张和恼怒。伏见厌恶地皱着眉间,又从他手里把东西物归原主,阴鸷地转过身去。他想走回卧室,却被人拦住了去路,那个人伸直了胳膊,仰起头瞪着眼睛,有一种“你不说清楚就从我身上踏过去”的意外决绝。明明比自己矮一头,为什么有时候自己偏偏想躲着他走呢?
“是……又头痛了吗?”
露出和举止截然相反态度的犹豫表情,八田问。他实在是不敢相信,这个强势的,刻薄的,任性的scepter 4 三把手,会有和以前那个安静的,文质彬彬的,书生气的中学时代的猿比古露出一样的体弱一面。就好像发现了强大的老虎和阴柔的猫其实都属于一个纲目的动物那样惊奇。对于一只猫的全部关照,也一下子转移了大半在凶恶的虎兽身上。
“很严重吗?”
他露出担心的表情。这景象何其相似,伏见抿紧了嘴唇,甚至不敢说对于自己从八田心里听到对于自己的关心时候,快要从心底喷涌而出的愉悦。当然,哪怕是再克制,再装作无动于衷,心理想法依然会如实暴露在他们面前。
「美咲在关心我哦。因为我,露出了这样担忧的表情。是独一无二的,属于我的。」
从耳朵里听到属于自己的侥幸有卑劣的想法,伏见羞耻地想掉头就走,哪怕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也无所谓。而事实上,手臂和躯体比他自己以为的要诚实的多,它们趋向于足够令他温暖和心安的地方。他疲倦地向前一步轻轻拥住了朝他张开双臂,拦住他去路的,因为他的举止而愣在原地的美咲,其实并没有把全部重量靠在上面,而是以一种倾诉的,环抱的姿态,用手臂圈住一方空间,下巴轻轻叩在他的肩头,然后慢慢磨蹭到颈窝,他挑剔得很,这里才是他的目的地。为了完成这个动作,伏见不得不委屈地弯下腰,这样才足以弥补十一公分的身高差。
这十秒不到的时间,飞速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来不及思考,中学时的他们。或者说藏在心底的久违的感情,睡饱了,清醒了,和此时的他们重合。八田把悬在空中的手臂开开合合两下,最终停靠在同居人隔着一层布料依然清晰的蝴蝶骨上。
「只是因为没有地方可以放,才暂时靠在这里的哦。」
在众多吵得伏见脑仁疼的复杂心理活动中,这句话声音尤为突出,倒不如说,其他的声音都是这句话的2.0,3.0,4.0升级版本。什么“长辈和老师从小教育我要关心他人”“善待弱小是吠舞罗大家庭的优良传统”等等等等不靠谱的,一听就是瞎掰的,凑数的借口。这些心口不一的悄悄话和碎碎念,让头部隐隐作痛的伏见非但觉得不厌烦,还想听更多。
在沉沦之前,伏见强迫自己重新站直身子,离开温暖的怀抱。他抓着八田的手臂,从自己的后背划到身体两侧,然后松开手,这个动作,像是把自己身上的器官生生丢掉一样疼痛。八田正仰着脑袋看他,这家伙,从以前就比他诚实,让他离开和习惯这些小动作,不输给它们,比一个人处理scepter 4的所有工作外加清洁和打杂更加困难。
“晚安,美咲。”他伸手拍拍八田的脸颊。
「快给我清醒过来,别一副我做什么都不介意的样子。」
伏见眼底是棕榈的颜色,比太阳光照射不到的海域还要深沉。温柔的语调是强氧化剂,亲昵而轻佻的举止是高效催化剂,让八田大脑里本就不擅长运转的软件加硬件一起腐蚀融化。他的手指缩在袖子里,摩擦着袖口粗糙的布料和缝合处,在伏见抽身而退时,看到他蹙起的眉间,下压的眉梢和抿紧的嘴角。
“没和你说这个,我说,头很痛吗?”
伏见背对他离开的脚步,以及扶着门框的手顿住了。然后不很明显的偏过头,下巴微扬,唇角勾起。从诀别时起,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在这个人面前挺直身板,把所有的狼狈和不堪,以及脆弱的病痛的一面扔到他看不见的阴影里去。他是想有保护这个人的能力,而不是被保护,这太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