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骑士骑马颠啊颠】
【却没有天使飞下来】
【我的心已经不能再跳动】
【却只有雨在坟墓边哭泣】
奇异的歌谣伴随着悦耳的音调在风中飘过,轻柔的女声像是呼唤着他回到一切最初的时候。哈蒙德已经记不清曾经家人的面貌,只对一些事情有模糊的印象——妈妈温柔的手抚摸他,亲吻他的额头;然后是姐姐牵着幼小无力的他走过被废弃的荒落,在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里抱着他一起入睡。那温暖而安心的时光是哈蒙德一直没有放下的记忆,平时他是不会想起来的,现实生存和一定要守护重要事物的心情都够让他焦头烂额,他根本没有时间和闲情去回忆细想朦胧的往事,于是那记忆便扎根在不起眼的角落,安安分分,从未打扰过哈蒙德。它们只有像现在仿佛置身虚无的时刻才浮现,沉甸甸地无法让人忽视,令哈蒙德留恋不已,想要贪心地永远下去——他必须承认,他无法抗拒这虚幻温情的软弱,就像一个孩子永远也无法拒绝母亲的怀抱。
然而哈蒙德已经成年很久,不再处于弱小无力的幼年时代。随着时间的前移理性缓慢回归,他知道这是梦境,或者是——未知的死亡?儿时曾看过养父的藏书,其中一本记载某位疯狂的黑魔法师研究死亡究竟是怎样的状态,上面写着: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然后湮灭于虚空,变得不存在,不存在的状态是永远的,从这方面而言,死亡是永恒的,死亡即永生。那么问题又产生了——他现在的状态又是什么呢?
他睁开了眼睛。有些冷,但不至于麻木得无法动弹。口很干,不一会就感觉到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伴着酸臭刺激着上颚和咽喉。几个呼吸之后,他察觉到旁边有明亮的光,摇曳着摆动着,过了会他才迟钝地感悟那是火,而旁边有一个人。
他又恍然地瞧瞧四周,想确认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无奈是在是太虚弱了,好不容易聚起的思考能力又被极度的疲惫感耗尽,于是他只能再闭会眼睛养一下神。
再一次睁开眼睛,哈蒙德看清楚那人的样子,觉得自己应该在做梦。他记得被寒风带走所有温暖的感觉,什么都流失了,而自身根本无力阻止。他做了自己可以做的,竭尽全力让自己生存下来,很可惜碰上了宿敌,而宿敌也全力跟他对战,他不出意外地败北了,为此他付出死亡的代价——他应该是死了的,但为什么那人是达莉娅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思绪纷乱,想要找出答案。
“你还没死。”冷冷的女音让佧修派法师回过神,达莉娅神色冷漠。“不过你想的话我可以现在就成全你。”她说。
“……达莉娅?”过了会哈蒙德才接受这个事实,他没死,那个人是达莉娅,他的宿敌。
回想起之前激烈的战斗,庆幸的心情霎时由淡转浓,他甚至觉得这冰冷的空气都是令人幸福的。但他还没忽略那位的存在,他很快克制了下来。达莉娅注视着他,那平静却很令人有压迫感的目光让哈蒙德不禁放轻了呼吸,所幸达莉娅转移了视线。
元素师分一部分精力检查她设立的结界是否有异常,她发现并无他人靠近的迹象而暗自松口气,当然,还不会完全放下防备之心。此时已经是夜晚,雪已经停了,她透过残垣的缝隙里,看见一轮圆月在轻柔飘的云雾中沉浮。
真是讨厌。女人想。触景生情,过往总会在头脑里扬起,就像是久久没有清理过的角落里被风带起尘埃,令人不适,就算内心压抑着不去想哈蒙德的事情,但另外一件却总会浮起来。达莉娅倚靠在身后的墙壁,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让头脑镇静下来,逼迫着自己去正视,而不是联想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即便那不是自己能完全控制的。那么事到如今,是要探究下去,还是就等天亮把一切黑暗掩盖?元素师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着,过了些时间她还是没能下决定,倒是对方的神色似乎是处乱不惊的样子。
达莉娅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为他的武器在她的手上,他人还处于虚弱的状态,不过她还是谨慎地看着哈蒙德动作迟缓地起身坐起。
头发脏乱,脸也沾上了不少的污秽泥尘,比起平常整洁的状态,此时哈蒙德的外观确实逊色了不少,唯有那双眼睛在火焰摇曳的光辉里奕奕有神。在魔界,佧修派的元素爆破师从未有慈悲之心可言,他们对敌人毫不留情,吟诵他们能记得的魔法,将敌人灰飞烟灭,哈蒙德也是一样的,他是佧修派成员。可无论在心里理智分析,强调多少次双方立场,达莉娅还是抵挡不住那可能性带来的连锁反应——你看他们的眼睛都是红色,她还记得那个小小的孩子天真的样子,像是发现四大元素之外的新元素似的,说啊姐姐我们的眼睛是一样颜色的一样的——她与他或许身承同一血脉,这意味着他们有着无法斩断的关系,她一直以来都不会孤独一人。这感觉,就像是他会站在自己背后默默支持似的安心感,明明是骗人的幻想,或者不过是自己压抑的渴望,却像是这眼前的火焰一样让寒冷的人忍不住靠近它向它取暖。
“貌似是达莉娅大人高抬贵手了一回,”哈德蒙打破这彼此僵持的沉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很失礼的问题,”达莉娅似是冷哼一声,“我还记得某人说过会有恩必报呢。”
“依旧有效,请放心我尊敬的女士。”
元素师似乎在掂量着他的话是否有用,眯着眼注视着他。哈德蒙也大大方方,他真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过谁能预料所有的未来呢,人总是在走过之后才知道一切都是命运的指引。黑夜已经降临,他本应该不再存在,现在却和宿敌围着火堆平和相处,相当奇妙的感觉在充盈着内心,他不自觉地在达莉娅面前松懈,露出愉悦的微笑。他是打算履行他对她的承诺的。
“那么,作为回报之一,把这个东西的来历说清楚吧。”她拿出音乐盒,在哈蒙德的眼前晃了晃。
佧修派法师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达莉娅……你……”他又惊讶又疑惑,为什么这个物件会在对方手里,以及为什么她又会对它感兴趣。
“我要确认某件事情。”元素师说完犹豫了下,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沉默。”
达莉娅有点奇怪,不过在各种纷至沓来的念头里,他唯独忽略了在所有的思绪里其实很不对劲的逻辑——他相信着这个在立场阵营上的敌人,来由不明的亲切感像是呼吸般自然。想了想坦白也没什么坏处,于是哈蒙德说:“那个是我从小就携带在身上的,应该是……姐姐留给我的吧。”
达莉娅心里叹气,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力气,她顿时就觉得疲惫。这是无可抗拒的事实了,她无力地想。而哈蒙德似乎也进入了回忆,娓娓道来,那怀着真挚追思的样子让达莉娅不忍打断:“那个时候安图恩还在这里奎斯特,你知道吧,安图恩在的地方必定严寒荒瘠,所以当时她一个人带着我,非常辛苦。”
她当然记得,那个时候,那个小男孩,是多么纯粹的,多么地依赖着她。似乎永远也无法填饱过的肚子,永远也无法御寒的衣服,唯一不能舍弃的最后温暖和羁绊,往事在元素师流淌,心脏随之酸胀难受。
当哈蒙德说到姐姐如何教他开启音乐盒,如何带着他求生,最后他一个人在一个荒废屋子旁边一直等她回来,元素师冷淡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哈蒙德有些疑惑地看着元素师奇怪的神色,突然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年轻的脸庞升起喜悦,他语气有些激动问她:“你,认识她吗?”
达莉娅垂下眼帘,她无法继续直视那坦率的敌人了,视线放在把玩在手中的圆形物什,却又无法一下子直接否认,只得诚实地回答:“是。”而随即升起的巨大恐惧又让她胸口发闷得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像是被牵着线一样,自然而然地就想到要消除这所有的不该发生的事情——被情绪干扰的直觉,此时此刻让达莉娅思维混乱,她想这状态不对劲,却无法表达出哪里出了问题。
不能让他知道。达莉娅现在唯一清晰强烈的念头支配着她,她的脑袋也围绕着这个进行——接下来如何把对方脸上燃起的刺眼光亮熄灭。
过了会,她逼迫自己直视哈德蒙,用一种极其冷漠地语气说:“她死了。”
我认识她,但她已经死了。
这个信息足以让哈蒙德从天堂掉落,有些恍惚。
达莉娅差点会在对方失落难过的表情里收回那句话。她听见哈蒙德喃喃地说“啊,这样”,无法解释也不想去深究其随后在心里产生的复杂的混乱的情绪。这样就好了,真相应该随着她的逝去而永远埋葬,在此之前他们都不会为此困扰,继续自己的人生,有什么不好呢?她这样想着。但越是这样劝服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心底某些部分反抗的力度愈加强大。
火堆里发出噼啪的声响,打破沉默,然后又陷入寂静。达莉娅继续盯着那圆盒,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话了。哈蒙德的声音传来:“其实,我也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她没有抬头,依旧自顾自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听似乎是陷入回忆的男人继续说:“她会唱歌,很好听,以及我能记得她曾经照顾过我,具体的细节也无法说明白,但我感觉得到。”
“很可惜应该是彼此走散了,”他说,“不过幸亏当时有人收养了我,不然我可能早就死了呢。”
“佧修派吗?”她问。
“嗯。”
又是沉默,似乎比现在的寒冷更加刺骨。达莉娅已经不想再说任何话语,因为她还能说什么呢,说出那荒谬的可笑的真相吗?不,她想到这个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她已经在恐惧着还未发生的最坏后果,因为它必然毁灭她。
“她是怎么死的?”哈蒙德问她。
“……”元素师过了会才回答,“疾病。”
她不想再说下去的样子,哈蒙德以此想象,那应该是极其凄惨的令人心痛的场景。他哀伤的表情,让达莉娅心里不是滋味,她安慰自己就这样吧,当然她还是考虑到了接下来的事情。
她说:“虽然你姐姐的确有帮助过我,但你我之间的敌对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今夜,我并没有见过你。”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又继续道:“下次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佧修派的法师还想说些什么,达莉娅收到伙伴们的传讯,她已不宜久留。留下一些药剂和粮食之后,塔拉库沓的元素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当然她并没有带走哈蒙德的魔杖,甚至没有撤掉结界,只是告诉敌人它会维持一段时间,在天亮的时候消失。
火堆剩余一人。他缓慢起身走到刚才对方坐着的地方,重新把武器握在手中,然后极快地饮下恢复体力的药水,过了会他感觉好太多了,而且达莉娅留下的面包很美味。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家人——无论已经死去还是活着的。
在静待完全恢复的时间里,哈蒙德在警惕着达莉娅会不会反悔自己心软立即回头干掉他,或者暗处的敌人伺机而动取他性命。天光渐明,晨曦来临,魔力已经充盈,他终于要离开了,却被突然出现在感知里的元素波动应激而再次调回警戒状态,全身绷紧集中精神。浓重的冰元素,熟悉的容貌,哈德蒙在来人面前真正地松口气,露出安心的笑容。“卡洛斯。”
那人背对着光,一头银白短发,穿着厚实的灰色衣服,他身上的腰带和装饰披风的缨和他的眼睛一样鲜明。面对哈蒙德的喜悦表情,来者一点都不想领情,最后勉强冷哼一声算是当作回应,虽然他也是松了口气的——不过也看不出来,他不会像哈蒙德在寒冷中呼吸而吐出白色的雾气,因为他本人和环境温度相当,所以他收起会致人行动迟缓的冰霜之径后也没有靠近元素爆破师。而被他明骂暗讽过无数次笨蛋傻瓜的家伙完全不在意这个就直接来个用力的拥抱,卡洛斯忍了一会,终究还是没有把冰锥捅过去。
还好哈蒙德也没继续下去,他还没高兴到把这位冰洁师的糟糕脾性忘记,简单交换完信息,哈蒙德便与卡洛斯一同返回在北奎斯特的驻地。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已经熄灭的火堆,心里铭记来自宿敌的最后时刻的援助,更下决心这次回去一定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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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确定是有生之年系列了
安详沉睡.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