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来到上海的第三个年头，第二个秋天。】
【第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我还无心、也无暇仔仔细细得观望这座城市，意识到桂花已开时，铁石心肠的西风，早便带着满树嫩黄，不可追赶得离开。说是离开，更像是死亡，这样的年代，离别的定义就是死亡。】
【雨后的清新，木樨的香甜，沥青未干涸时刺鼻的气息，混杂在一处，游荡在傍晚的吴淞路。天际已不多残霞，黑洞洞阴森森的，在遥远的万丈开外，凝视起一座灯火经宵的不夜城。】
【回到公寓时，鞋柜的门半掩着，一双黑漆皮鞋擦得锃亮，二楼灯火隐约传来，问了姆妈一句“先生在家？”后，换上棉拖鞋，缓缓往二楼去。】

【他是我记忆里最长的存在，还有一处是北京城，但七岁那年起，那座富贵阔气的华丽宫殿，就成了触不可及的奢望。随后是辗转漂泊，从天津到南京，再从南京到上海，一路向南，那个男人是唯一的陪伴。思绪被迫中止在一束强光中，耀眼的水晶吊灯，与廉洁的烛火不同，它名贵，温热的虚伪外表下，内里是玻璃的冰冷无情。】
【脑海中闪过的，即将浮现的，想说的，要说的，都在男人的一道目光中，化成仓惶无措。副官迎面来时，身子如吊线木偶，僵直得朝边上侧开，两只如水浸润的眸，分毫不敢离开男人的眼。】
【副官的军靴，踩在木质楼梯上，很响，也不如心跳节拍来得响。刀尖上舔血的人，喜欢讨吉利，那股莫名的悲哀只在胸口流淌一霎，就换作惯有的笑容，讨好似的往那人身边凑去。】
【手臂挽起他熨烫笔挺的西装袖，甜甜喊道。】爸爸……

【回北平。】
【时隔九年，再次提及故地，脑海充斥惊愕不解之余，无半分喜悦。豫亲王府四格格，一个可笑又耻辱的身份，亡国的落魄贵族，列强的走狗爪牙。他的命令从来都不容拒绝，挽着他臂膀的手，松开又收拢，笑容僵在脸上，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总是轻易便可抛弃，生父将我送给他，他又能转手旁人？七年的时间，养一条狗都会有不舍。握着他手臂的指节泛白，缓缓蹲下，低顺得倚在他身侧，粉色礼裙安稳得落在地板上，一如细腻的苏州河流。】
我才十六岁，还不想结婚，还要陪着你。

我……
【不忍打断他的话语，还有他的动作，指尖的触碰与抚摸，都像是佛祖的恩赐，他的步伐轻快有力，我只得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直到窗前的夜景落入眼中。本愿寺的和尚供奉地藏菩萨，那是日本人的信仰，霍尝秋替日本人做事，却不信日本人的信仰，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信仰。】
【窗外模糊难辨的外白渡桥，像栈道，连接起地狱和人间。】
【黑色丝绒被掀开，崭新的钢琴，纯净又清澈，与外头浑浊的水流格格不入。侧脸低头，目光落定在按压肩头的手，吞咽下对眼前男人的畏惧，摁下琴键，只闻“锵——”的一声。】他不是我的未婚夫。
【不是行云流水的乐曲，只是闷沉的单音，裹挟着叛逆的话语。仰起脸，不甘得直视那个名义上的父亲，道。】我不要谁为我倾倒，也不要讨好别的男人，我喜欢世寻，他是我的男朋友。

不是的，不是因为什么毛头小子……
【苍白无力的辩驳在他的盛怒下，显得底气不足，好似刚窜出头的火苗，被严寒的冷水兜头盖下。“砰”得坐回琴凳，四遭皆是男人的气息，浓烈的古龙水和雪茄，游走在鼻息与肌肤间。无处可依的两条手臂，只能紧紧攀着他的脖颈，像幼时的怀抱那样。】
【耳朵的刺痛，令人惊呼出声，胸口的抚摸揉捏，却又带来异样的感触。潮热酥麻，心痒难耐，欲挣扎而无力挣扎，轻佻直接的话语入耳，惹得面颊绯红，小声呜咽道。】你说让我喊你爸爸，说要给我一个家的……

【那张极其温柔的脸，说着无比锥心的话语，我早该明白，他分明是把未开锋的利刃，偏偏被其伪善的外表所欺骗，温柔的陷阱。后背重重压上琴键，棱角将人硌得发疼，琴音如激流铮鸣用来，叫嚣着主人对它的残忍粗暴。连没有心的东西都会反抗，我却不会。】
你真是个狠心的父亲，无情的男人。
【身体被折叠成一个屈辱的姿势，名贵的纱裙散落开。那是今早，粗布麻衫的同学还在嫉妒的漂亮礼服。可她们不知道，多华丽的皮囊，就要承担多深重的罪业。】
【胸口被揉捏得不成样子，一只手也被按上他炙热的欲望，连我都在惊讶，对于他，我竟然怀了这样多的恨意。】你要把我的尸骨留在蒙古，那么你呢？国人唾骂你，日本人看不起你，你的尸骨要留在哪里。是不是要和我一起去蒙古，那个野蛮又凄苦的地方。

你不要亵渎神灵，我也不要做救世主。
【他挂着西方人的壁画，戴着东方人的佛珠。说着一口流利的前清官话、日本话、洋文，博学的人就和他的多情一样，没有归属，从而倍加无情。】
【身上衣衫尽数剥落，粉色薄纱与黑色丝绒交叠，白蕾丝静静躺在琴键上，杂乱无章的音乐回响在空荡荡的二楼。未成曲调，也未有情。细碎的吻落在胸口，双手无力得推搪着男人，眼角噙着泪花，问道。】
复辟与我何干，满清早将我遗弃，我只是一个女人……在乱世求安稳的女人，怀宁，不是吗？
【其实我很喜欢他叫我的名字，很温柔，像尚在襁褓中时，唱着安眠曲的母亲。手指擦去他额角的汗珠，抚上他高挺的鼻梁，开口道。】
你呢？是不是真的想看见我结婚，雌伏在他人身下，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