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初行】
“吾儿……”
厚重而温热的鼻息轻轻柔柔地倾洒在他的面庞上，一道洪钟般清越悠长的声音刹那挥散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隐隐盈着些许欢喜与爱怜，在他耳畔晕开圈圈复层层的缱绻涟漪。
“且张目罢。”
他的心蓦地有如鼓点般狂跳起来，击撞着沸腾流奔的血液，使得脑中一片嗡嗡轰鸣之声。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掀开眼帘，霎时溅上了满目细碎金芒。那光芒是何等的耀目璀璨，裹着好似能化成水般的融融暖意，引得他顾不得打量四周，瞪大双眸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抚，满眼痴醉迷离。
头顶静了片刻，随即漾下些清朗的笑意来。他讶异回神，抬首望去，心跳又陡然似是停滞了。
触目，一角似鹿、头似牛、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的庞然巨物翻腾于蒙眬雾霭之间，身若垂天之云，千里而不可概论。八十一鳞灿芒大振，须臾逼得那朝阳也惶惶躲入层云之间，不敢稍与其争辉。鎏金慑人的眸子大如灯笼；又仿若它颌下清润高泽的美玉琼珠，赫赫威仪中氤氲着如方才那声音一般无二的欣悦。
他不禁微微张大了口，正要捉那光芒的手当即滞在了半空，澄澈的双眸登时被憧憬和赞叹悉数浸染。
那巨物徐徐盘旋几周，探首于他面前：“吾儿，可行否？”
他一怔，点头如捣蒜，急急立起，却因太过仓猝一个踉跄生生摔向地面。惶乱间但听那巨物笑叹一声“髫龄小儿”，眨眼便趴伏在其首之上，未出窘态。可待他站定喘过气来，它便倏然移了开，嗓音淡淡隐约厉色，却仍透着些散不开的慈蔼：“动莫若慎，亦莫若惶，且行且自强。”
“去罢，一视汝之状。”
他闻言惘然地轻晃着脑袋，只小半步便好似失了四肢般猛然一顿，犹疑了半晌才勉强接上半步，全身怯得发僵，冷汗涔涔如雨。他仍是生怕跌了撞了磕着碰着，懵懵懂懂，战战兢兢。
却耐不住繁花似锦春烂漫，群林成荫影婆娑，他满腹新奇不由为乾坤内佳景良辰所惑，步履蹒跚间竟也一片心旷神怡，忍不住伸手采撷那枝叶的四月芳菲。忽又听得那巨物长身游弋，声音陡然拔高而以致掷地铿锵、天地震颤，吞云吐雾间厉色更甚：“客路漫漫荆棘丛生，然也不过寂许疼许！唯持坚志，方可达矣！而今不到百步之程，汝挑达踟蹰间更兼秉‘逸致闲情’，如何得以成事？”
唯志坚，方可达矣……
他不禁神魂俱战，怔怔然喃喃着这片语只字，反反复复，如获至宝。许是那巨物之鳞太过炫目以致反光，他眸中一缕瑰丽金芒倏然大绽，心中好似层云散去得拥青天，一片清明开朗。他步子逐渐大了，轻快得仿佛携着风。什么坑洼，什么百花，略略打眼一瞥便过。只是行动仍有些僵硬困难……他从从容容地爬起站定，洒然一笑，随手拾了片草叶粗粗抹了把血流不止的伤口，欣赏着近在咫尺的河水的澹澹波光，肢体自如得像是要飞将起来。
他看见水中映出一头如长夜般墨黑的及踝青丝，两颗清亮亮且与头发同色的稚嫩瞳仁灿烂渺远得好似星子一般；他看见水中映出一身如大地般倍感亲切的微黄肤色，让他痴痴然掬起一捧河水，任它在他指缝间徜徉流转，吻向本源，浅吟清歌……
他还听见背后那巨物低低的音色浮动在鸟雀的啁啾欢鸣之间，尽显柔和：“去罢，去罢……”
前面……还有好一段路呢。
“我为乃父，亦为乃师……”
吾儿，且去罢……
“谨记，汝名华/夏。”
“华……夏……”他缓缓抬首，齿间一字一句艰难地迸出微哑生涩的音调，犹如咿呀学语的孩童，拧起眉梢全神贯注地一遍遍重复着。倏地，他又舒开眉眼，咧着嘴轻轻地、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华……夏……”

【贰·锦绣】
弹指千年。
莽莽平沙散，悠悠驼铃传。
纷纷暮雪落，巍巍万山默。
琅琅觥筹错，铮铮琴音流。
时时胡姬舞，恰恰狄女歌。
“龙君！我欲与君长歌一曲，可愿为吾倾耳听？”
手中的夜光杯满盛着叫人未饮已醉的醇美佳酿，已是少年模样的他凤眸迷离将阖未阖，两腮酡红一片，音色泠泠间略显痴态。
幻化人形的龙——当初那烟云间的庞然巨物——端坐一旁抿唇不语，眉目间不悲亦不喜。一拢袖，执杯饮下，倒似喝闷酒般。
他蹙了眉头，隐约漫上怒色，将那金樽朝案上重重一扔：“龙君莫不是瞧不起我？如今我何等快马平剑强盛恣意，那‘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字字出口，诸夷蛮狄尽皆俯首低眉，尤那匈/奴小儿，不过冢中枯骨，又何敢半个不是！张公大德，吾家丝绸名传千里，三十六国任一更皆是服服帖帖！若依千年前君之教诲，吾之路即怀包藏宇宙之机而明己状、承吞吐天地之志而向前，则现下……早已梦成实事，行至终途！”
龙霍然抬首：“华/夏……”
他负手大步流星地踱着步，甚至顾不得礼法，豪迈的声音中数不尽堪逐晓云空高情壮志，与睥睨芸芸众生的年少轻狂；双目流光溢彩，宛如燃烧着炽热的炭，“以我当今国运上升的朝气冉冉，加之武帝雄才伟略及举国精兵壮马……此所谓天下……”满腔热血间他蓦然转身，激动至极地将手朝半空中猛地探出，丝丝收紧，“吾早晚必将平四海、荡八方，将其尽握掌中！”
龙怔了一怔，也不再言语，只得默默垂首，举步出帐。
皓月当空，映得万里黄沙也亮了不少，却仍是广袤无垠得令人发慌，仿佛从不存在什么终点或是边际。
——餐风露宿的赶路人啊，可莫将茫茫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当作自己的曙光和胜利。

【叁·坠渊】
江南水乡，那整日江雨霏霏如梦一般的六朝古都，此时却大雨滂沱，一片波诡云谲。
电，张牙舞爪得好似要撕裂苍穹；雷，咆哮着似乎不震碎万物便不罢休；血，滴滴答答的演奏着空洞的旋律；泪，悬在谁黯然的眼眶里迟迟掉不下来……
天地仿佛都陷入了叫人窒息的黑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明——满目疮痍。
他蜡黄着面孔，承载着沉重疲惫的眼窝深深陷下去，行尸走肉般的身躯早已被那所谓的“福寿膏”几乎腐蚀殆尽，孱弱得仿佛风一吹便随时会倒下，却仍套在一袭描绣着精美绝伦的金纹的锦袍之中，好似在支撑着最后的荣耀。
“还有谁……活着吗……”
声音有如半夜嘶啼的老鸦，又如漏了风的音箱，沙哑破败得叫人心颤。
——无人应答。
“还有谁……活着……么……”他干枯翻红的眸悄悄渗出几粒泪珠儿，嗓音带了些哀求和悲凉的哭腔，“一个也好啊……”
他忽地发了疯似的狂奔起来，四肢不住地剧烈颤抖，向来严谨地束着的发层层散落，配上一身血污与恶臭，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叫花子，任谁也看不出当初那个盘踞东方的巨龙的半点意气风发的影子，“哪怕一个也好……”
忽地被绊了一脚，他一个趔趄，浑身无力地摔在坚硬的地上。
雨砸在眼睛里，心口上……却疼入骨髓。
就让他这样死去罢，他想，连自己的二万里山河、四万万子民之命都守不住的自己，怕是也已经颓然老矣了罢。
——“大哥！湾湾……湾湾不愿随那倭国离去！大哥！”
——“先生，您是……不要濠镜了么？”
——“我的兄长……你可知那狞恶的海豹正啖我骨肉、咽我脂膏？”
——“天/朝/上/国？我亲爱的nini，你可真是个**。”
——“不堪一击的东/亚/病/夫。”
——“你就是那个连蒙/古也心悦诚服的华/夏？啧……不过如此。”
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
“哈！哈哈哈……”
骨头折了罢，血肉烂了罢，眼睛瞎了罢……
毫无还手之力……卑微地苟延残喘、偏安一隅，让自己的子民与亲人为奴作仆，如那蝼蚁一般……
我可真是……真是……
“嘤嘤……嘤嘤嘤……”一缕细若蚊呐的哭声，蓦地，钻入他的耳内。
谁？谁在……是谁在哭？
他霍然张眼，脑中因为被猝不及防的狂喜而被冲击得七荤八素。他急欲起身，却被不堪重负的病体累得再次轰然倒下，只得揣着愈跳愈猛的心脏浑身发热，呼吸声急促得连他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
眼前似曾相识的炙热炫目的金芒，从一丝，到一线，逐渐地扩大到充盈于天地之间。他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盯着它，心中的希冀跟着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绽放开来。
果不其然！一条遮掩了半边苍天的庞然巨物一声清啸，随烟伴云；干将发硎，有作其芒；角似鹿、头似牛、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鳞爪之上正正动作轻柔地捧挂着一个竭力啼闹的小小婴孩……在他两颗瞳仁之中越发清晰起来。
“客路漫漫荆棘丛生，然也不过寂许疼许。”渺远的声音仿佛伴随着远古的歌吟，一如伊始般柔柔和和地洒在他的周身。
“唯持坚志，方可达矣……”余音久久回旋之下，那脏兮兮的孩童轻轻落入他怀中，睁着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止住啼哭，嘴角微微弯出新月般甜美的弧度，好似雏鸟般将脑袋安心地缩在他的颈窝之中。
他紧紧地抱住他，好像要揉入骨血，又怕吓着他，便努力挽出温柔的笑靥，却不由自主地抽泣了一声，两声……最后哭得声嘶力竭。

【肆·新征】
彩旗张扬，华灯初上。
“想起当时可真是后怕，差一点就失去了重拾生机的机会了呢。”
他身着端庄的西服，温茶一盏氤氲了洗净铅华的墨眸。五指如飞，他噼里啪啦击完“一/带/一/路”计划书的最后几字，一转电脑椅，轻轻缓缓地呵出一口气，眼底尽是轻快的笑意。
龙又重化成了人类模样，衣冠整齐地端坐在他身旁，闻言抬首淡淡瞥他一眼：“那么，如此荆棘丛生的漫漫客路，你还愿意继续走下去吗？”
他笑得更灿烂了，恍惚间有如那国色天香的殷红牡丹，自信、高华：“不过寂许疼许罢了，有何不愿？”
“我愿承浩荡之志，哪怕有朝一日一无所有、爪断牙崩，亦视其为龙困浅滩，月月砥砺，岁岁打磨，永不停歇，千秋万代！终有一日……”他眉眼倏然一厉，“那曾经叛了我的，欺了我的，夺了我的，伤了我的，通通会给我全部地、毫无保留地还回来！”
龙震了一震，蓦地，嘴角爬上一丝久违的欣然笑意。
“前面……还有好一段路呢。”
“吾儿，且去罢……”

——愿长歌不休 祈繁华不落
——阿耀 生辰快乐

-END-

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