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绿洲
已经走了多久了呢。
旅者们如此想着。刚刚开始时队伍有多达三四十人,但是现在只有不到十个人挺住了这么多的磨难继续在这缺水干裂的土地上行走,原本红润的肤色也变成了营养不足的蜡黄色,他们的眼窝深陷,眼神都是空洞黯淡的,就连皮肤也都变得松弛没有光泽,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哪管是富人还是贫民现在都成了一个模样,那些本来光鲜亮丽的大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块破布。
领头的是个身体健壮,正在颤颤悠悠走着看上去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的老人家,但是起码在现在这样的境况中他的身体还算是硬朗健康的,据说在圣战之前还是个有些积蓄的小老板。他原本认真梳理过的白发也在这风吹日晒中变得杂乱不堪,头上就像是顶着一堆杂草,些许的泥沙顺着风进到他的头发里,稍微掸一掸就能掸出一小堆黄土来,这附近多风沙,这么几个旅者几乎都是这样,身上黄土的重量也让他们的脚步更为拖沓。
在这一波人里只有一位女性,她曾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跟着她一起逃亡,但在不久之前就已经死去了,尽管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情,但她却经常忘记,有的时候会回过头去张张嘴似乎是想要叫谁的名字,尽管自己的后头早已空无一人。女子在这场战争之前曾有过四个孩子,但全都死在了这场战争之中,女子心慈,但在这乱世之中一小小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有时,会看见她默默低垂着头潸然泪下。
其余的多是一些身体不大好的老人家和病患,都是不能打仗的人,在这场战争中完全是拖累。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逃过了征兵,不用去战场上送死,可怜的是他们的丈夫或者是儿子那些健康的青壮年都被征去了,大抵是回不来了吧。
“咳……咳,还有水吗……”
领队的老人勉强咽下几口唾沫试图润润干涩的嗓子,发出的那种断断续续、沙哑干瘪的声音,听了便让人生厌,但在现在能发出声音对于一个老人家来说便已经是不得了的事情了。所有人都沉默着低下了头,在这条道路上他们这些人互相补水扶持,现在走到这里,他们已经没有哪怕一滴水了,所有人都只希望着能有那个好运气在这里找到一片绿洲——哪怕只有一个小水沟也可以。但在这时,一段对话打断了人们的妄想,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去看那两个走在队伍最后的人,他们俩都是以前有名的执挎子弟,常常仗着自己的富有仗势欺人,而这两家也因为地盘经常发生争执,即使是在现在这种境况下,他们也不能变得老实些许。
“喂——你赶紧把你兜里的水壶拿出来吧!你是想让我们其他人渴死在这里么!?”
率先响起的是个尖锐的声音,说话的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大抵二十多岁的样子,但就从外表上来看却是饱经风霜。他抿了抿微微发干的嘴唇,食指指着旁边的那个又矮又胖、看上去就像是个大树墩子的胖子的口袋,声音大得很,愤怒又委屈,就像是他欠了他什么似的。
“什、什么水壶,我怎么不知道。”
那胖子还在假装淡定,但语句间的迟疑却暴露了他。那瘦子像是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一样,挺起胸膛,如同为了大义要去献身一样,动作十分自然——像那本来就是他的似的——伸手就去掏那胖子的口袋。这胖子眉头一皱,显得忙乱了许多,手忙脚乱地便去挡他的手,然后在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已是在无声承认之时忙试图找个理由,一双黑亮黑亮的小眼睛滴流滴流转了几圈,最终定格在了瘦子的身上:
“你、你,你身上也肯定有水!今天早上我亲眼看见了你拿出一个小水壶喝水,还听到你说什么‘这些老百姓,饿习惯了没事儿,我这大少爷可不行啊。’这种话……”
“你简直是胡说八道!”
瘦子也急了,一场战争看起来在所难免。那前面的几个人,互相看了对方几眼,最后只能默默叹气。那带队的老人缓慢地举起拐杖,示意他们停下,然后轻咳了几声咳出些许进到嘴里的沙粒,道:
“你们啊……也别吵了,我们死、死也便是死了,你们啊……咳咳,就自己喝足了吧。只是……只是,别跟着我们这些,咳,穷人了,怕脏了您的身份!”
老人的意思表达得已然是很委婉的,只是也很明确。他那张瘦削的面孔上露出些许落寞之色,起着皱皮的手掌紧紧攥紧拐杖发出虚弱的声音,但那却是极有穿透力的,让人深信其道理。
在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两人听着老人带着斥责语调的逐客令立即没了声音,只要是脑子清楚的人就会很明白,这个时候如果只剩他们两人的话是根本不可能活下去的,更不若说是这样的关系,还要时时刻刻心惊胆战地害怕对方害了自己——吃人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要知道,人体百分之七十都是水,虽然如今的肉质已经不怎么好了,但人肉的味道的确清新爽滑,即使老了也不会影响什么。
“您别这么说,我们现在不正是该互相扶持的么。”
这瘦子是很机灵的,只需稍稍动动脑子便明白了形势,忙点头哈腰着对着老人谄媚。他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开着那辆外国牌子的法拉利兜风,他还有大好的年华……他不能把青春都浪费在这种地方!胖子只稍稍一愣,肥厚的大手攒着脂肪抚上乱糟糟的黑发,由喉咙里发出几声嘟嘟囔囔的轻语,夹杂着骂人的脏话。他将那大手伸进口袋里,像是变魔术一般从隔间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简易水壶,就在那低头的一刹那这个多面手就又挂上笑容了,堆着虚伪的笑脸,脸颊的肥肉都攒在一起:
“正是,您瞧,这大沙漠的,您要我们走去哪里去呀!您总不是这么狠心的人吧!”
老人冷冷地咧开嘴角,扬起头来发出声冷哼,甩袖便又继续往前行走,瘦子和胖子互相对看了一眼,便又露出凶相来,他们磨着牙互相示威,但又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他们没要我分享这些水!老人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伴随着那些沙硕消逝,自私的灵魂总是不长久,因为上天是不会原谅他们的,这在之后总会显现的。顶着那涌涌而来的风沙,旋涡卷积着黄色的砂砾拖沓着他们的脚步。
“啊!快看,那是不是水坑呀?”
一声惊呼吸引了这些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们的注意,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上下的细胞都被刺激起来。如果迫不得已,就算是像狗一样爬过去也好——只为了那么一口水!但是此时他们却都在原地踌躇着,那些有良知的人,他们还记得队伍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年轻时参过军的老战士,现在又再次踏上了漫漫长征路,但是并不是为了骄傲和荣誉,并不是为了保护和对祖国的爱,而是为了逃亡,逃离这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
老人那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明明是苍白而空虚的浅笑,此时却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温暖。他对着那队伍里的几个年轻人扬了扬下巴,张开嘴比了几个嘴型,那几个人都沉默了一下,但是老人的眼底闪现着的神采是多么坚决啊,因为他很清楚——他们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是人类血脉相传的唯一希望……
所以他们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第一个上前灌了口水的是一个有着棕褐色碎发的男孩儿,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他现在感觉五脏六腑似乎都搅在一起烧灼着,急需要什么来滋润。作为一个瘸子,他是幸运的,因为比起那些四肢健全的人,他有了更大的机会活下去。他饱含着深沉的感激之情看了老人一眼,干涩的眼眶沾不上泪珠,风沙迷乱了他的双眼,他那还不是很挺拔的背影在那阳光下延伸,他想哭,但是他不能浪费这善良的绿洲。
——在两周后,老人仙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