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罗觉得人生是出全本的大戏，总体平庸，不过为情节连贯、言之成理，可听的只那么一段两段。如果他米罗是一出全本，必点的折子戏里总是有卡妙。
初遇时十六或十七，罪过，竟然敢忘了，他是一身雪白的樊梨花，而他看得入神把同来的朋友忘在脑后。
自此后，凡卡妙上台，米罗必来，第二天一封短笺，聊聊观感。没过十天，散戏后米罗被一个小童拦住说：“卡妙师兄请少爷到后台聊聊。”
头一次见到卸了妆的卡妙，米罗竟吓了一跳，心想那个选了他学旦角的师父还是真够慧眼识珠的！卡妙本人不但比女装时更英俊，而且居然长这么高，我究竟有多瞎会觉得他上了台十分娇媚的？！
“是啊，旦角还得踩着跷，所以我整场戏都半蹲着。”卡妙笑得云淡风轻，“长这么高……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想起来就觉得丢脸，米罗傻乎乎地尝试了好几回，也没能把自己的佩服表达顺溜。最终，他选了一个极简朴又极浮夸的方式，无视卡妙的江湖地位，直接喊他“妙老板”。抢了这个先，米罗值得吹一辈子牛。
卡妙竟红了脸，羞涩地垂下睫毛施了半礼：“今后，少不得烦三少批评指点。”
2
米罗其实是个不懂规矩的，他也不想懂，不想为卡妙懂。他从来只是跑到后台邀卡妙出去吃夜宵，没戏的时候一碗素片儿汤，有戏的时候加点儿鸡丝。两碗片儿汤，能聊半宿戏，连面店的老板都忍不住赏他俩白眼。
知道卡妙吃的是哪碗饭，但是米罗觉得不可以。两碗面片儿而已，卡妙都会抢着付账，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传说里伯牙子期一样的知己。
直到有一天，管衣箱的冰河偷偷扯住米罗说：“米罗少爷，您别装傻，他是没有资本这样倒贴的。”
米罗本不想知道卡妙去陪酒是怎么回事，朋友既不诉苦，他不愿去窥探他不体面的一面。可是两条腿就像不听使唤一样带着他去了那家酒楼。米罗站在街口看着那家的幌子出了很久的神，叹了口气，认命地踱过去。酒保见了三少爷十分惊喜，问米罗是一个人呢还是有约。米罗塞了钱给酒保，问明卡妙在哪个雅间，说是有事与他说两句就走，不要大喊大叫的。
他并不想说什么，只是想偷窥一下他不体面的另一面。
他为自己这样龌龊的想法感到羞耻。
卡妙最不耐陪酒，虽然他酒量很宽。若是陪三五文士行令玩耍倒也罢了，今儿却是被个老色鬼歪缠。先前被缠不过敬了一皮杯，恶心得一口菜吃不下，空着肚子喝了几盅，头有点儿晕乎乎的，心里只想热热的来一碗素面片。正心不在焉时，余光扫到门口阴影处呆立着一个米罗，一动不动的。卡妙寻了个借口跑出去，见米罗脸色很难看，开口想招呼，却又想起没漱口，怎可以用这张脏嘴呼他的名字。
米罗把他搂进怀里，轻声说：“你个蠢材，一身的伶俐全落在台上了么，像个死鱼似的，也不怕受人羞辱被师父打骂？”
卡妙被人从酒桌上抢走了，一路扯到街边摊上喝片儿汤。米罗头一回知道卡妙还有两年才能满师出徒，自己出去搭班唱戏。“都是这么过来的……”卡妙放下碗筷，叹了口气，“那些名旦十有八九做过相公，只是成了角之后就没什么人再讲他们不光彩的旧事了。”
米罗心里有了盘算，但他不是轻易许诺什么的人。
3
大公子撒加正在洗脸，一瞧自家三弟那份胁肩谄笑的滑稽样子，就忍不住想逗他。撒加接过手巾，一边擦一边问：“借钱？”
米罗的谄笑凝冻在半截，变成了苦笑：“大哥，你怎么知道？”
撒加“哼”了一声：“俩字到你嘴里足有千斤重的，非‘借钱’莫属了。行，好说，咱家三少又不是乱花钱的人，多少啊，说个数？”
米罗的回答一下子惊呆了他哥，撒加把手巾抛回水盆，对弟弟打量了好几眼，揣测道：“这是……看上什么古董还是字画了？你年轻眼力浅，莫让掮客骗了，先带哥去替你长长眼。”
米罗摇头。
“你也喜欢上西洋金怀表了？哥认识个会修表的，让他跟着你去瞧瞧质量如何，别轻易下手。”大少爷的确不缺钱，但是最讨厌被人当傻子骗。
弟弟依旧摇头。
撒加有点儿担心了，见小弟弟只是不肯讲，真怕他弄回家什么蠢物惹人笑话，于是说：“行，我不问你是什么，钱可以借，但是我要利息的。”
米罗点头：“行，你要多少？”
大哥鸡贼地笑了：“无论什么东西，买回家先给我玩一个月。”
“不行！”米罗的反对来得又急又烈，俊脸涨了个通红。
撒加瞪了眼：“你急什么？又不是要你新媳妇……”遂想起有人对他说过，最近弟弟跟个戏子来往密切，不由得惊呼：“米罗，你莫不是要包个相公？那可不行，爹若知道我借钱又放任你不学好，还不连我一齐揍！”
米罗被他哥说得整个人都红成落锅的虾米了：“怎么被你能说成这么不正经！卡妙天分好又吃得苦，是该成角的。我是瞧他天生不是当相公的那块料，不该在风月场浪费光阴，早点儿出徒去搭班子才是正经事。我瞧史昂班里自从穆唱倒了腔没恢复过来，就没个像样的当家旦，想着弄点儿钱帮他赎身出来再荐过去。往后他成了角，我这捧的也跟着体面。”
大哥笑而不语。
米罗慌了，忍不住想发个毒誓，若是有那个心就怎样怎样，可是念头一动便住嘴了，他还真不保证自己没那个心。于是他拉着大哥的手摇：“要不，哥，你见见他，听他几天戏？哥，他是我朋友，你弟弟心里敬重一个人，就见不得别人作践他。”
养戏子是一回事，捧角儿是另一回事，这里的云泥之别他大哥还是懂的。出于对弟弟眼力的信赖，他哥没去看戏，就把私房钱借出去了。

4
卡妙的本工是刀马旦，兼学正旦，文武昆乱不挡。史昂班主也是觊觎良久，只是苦于出不起那份钱。如今史昂得了个能当家的正旦，卡妙得了个自由身又遇到好老板，先头的师傅也得了笔好钱，不枉费了无数心力栽培他成才，真是皆大欢喜。
这么大的恩情，外人都说小妙老板这是被米罗公子包下了，往后自然不会出来陪酒卖笑，可他俩的交情依旧是一小碗素面片儿。为防吃太晚了发胖，夜宵变成了点心，开场之前送过去，不会凉得冰胃也不会热得发汗，分寸拿捏得永远和米罗一样刚刚好。
小穆顽皮，总会没皮没脸地拿着碗过来分上一半儿，理直气壮地表示：“我可是要为你拉半宿琴的，亏了我就太没良心了！”半碗面值什么？就算是全京城最好吃的面片儿又如何？少来这么小气！
小穆的本工是花旦，娇俏可爱，眼神灵动，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可惜他家实在贫寒，寡母每日为人浆洗缝纫，幼弟嗷嗷待哺。他倒嗓时节不听师父的，偷偷出去接私活，酿成了大祸。卡妙跟这个师弟很投缘，远远地约好了一出《棋盘山》，卡妙扮窦仙童，穆扮薛金莲，让他隆重复出；若永远这样哑哑的，穆就傍着卡妙当一辈子琴师。
“我愁什么？师兄想当妙老板，我没有那野心，当个穆师傅就够啦~~~”话说得轻巧，他若是没有那份野心供弟弟读书，肯定能说得更轻巧。
5
那天从米罗家唱完堂会回来，卡妙就一直很慌乱，心不在焉的。穆不知内情，偷偷缠问了很久，卡妙讷讷地说：“三少爷喝高了，我扶他回房你知道，后来……”
穆一脸迷糊，实在是想象力不够：“啥？”
卡妙狠狠瞪了他一眼。
穆悟了，舌头打结：“师兄……你不会是连他都得罪了吧？”
卡妙的脸色简直精彩极了：“真不是不乐意，他、他醉得太过分了，我、我难道不能慌张害怕，然、然后逃了？”
穆哭笑不得：“要真醉成那样怕是……不记得什么吧？”
“你这是帮我一起推卸责任？”
“我觉得他不会介意的。”
“呵……呵呵……”
晚上临上场，又是一碗素片儿汤送到后台来。穆没心没肺地往自己碗里倒，被卡妙一巴掌打翻。师兄弟两个大眼瞪大眼许久，都是一身冷汗。
“你个傻孩子，就知道吃，比我还傻！”卡妙气得拧了师弟一下。
6
完全没来得及和解，米罗的父亲就坏了事。听说陛下是念在老爷子伴驾多年，特地让他安稳过了大寿才逮捕的。家产抄没，父亲赐自裁，两个哥哥流放岭南，米罗年幼无职只是徒刑，其余人等罚为奴婢。
若说卡妙应酬上是条死鱼，怕也不见得。为了见米罗一面，能托的关系都托了，能赔的笑脸都赔了，更莫提使钱、撒娇、装哭，惹人疼的样子一股脑全都搬出来，当年做相公能有这份伶俐，也不至于挨了那许多冤枉打。
见面时卡妙是真哭了：“我随你去。”
米罗摇头，从栅栏缝里伸手出去为他抹眼泪：“别傻，你走了，戏班子指望谁？老老小小等米下锅，你每天一睁眼就欠着所有人一场折子戏。”
“我想随你去。”
“没人能强迫你不想，但是你不能去。你是顶梁柱，得有担当。”
“我是你买下的！”
能把卡妙这句话逼出来，米罗也哭了，他摇头说：“不是，我是捧角儿，是沽名钓誉，买的是面子不是你！只要你一天红着，我沦落到天涯海角也是京城梨园行第一伯乐；你若是自毁前程，我就彻底完了。”
卡妙才出师一年余，挣来的钱都拿来添置行头，只好把平日攒下来的首饰全拿出来，塞给差人，求人家对他恩人一家好些。押解米罗的那位小哥儿死活不肯收那只碧玉镯子，说妙老板要是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上了台没光彩。
米罗走后，卡妙挂出牌子连唱了五天的樊梨花，没奈何，他把别的行头都当了，得周转周转。有人说真是**无情戏子无义，米罗公子前脚刚走，他又能歌舞升平。
卡妙把自己灌了个烂醉，迷迷糊糊扯着穆的手说：“他说我唱他就有面子，可我觉得我就是在打他的脸……”
7
两年后史昂班主岁数大了，退下去只管带徒弟，把一摊子事丢给了卡妙。穆不负众望地养好了嗓子，又是俏生生一位小花旦。师兄弟俩兑现了《棋盘山》，又唱了《西厢记》，红得发紫。
不知是不是被米罗公子惯出了毛病，卡妙有卡妙的怪癖，去戏院唱从来是连龙套都要自家带去。他们班的戏票在黑市上炒翻了倍，观众还觉得值！还未曾见到两位老板，只看那水葱似的干净漂亮的小龙套们，鲜亮亮的行头，雪白的水袖，拉幕换场那样利落，司鼓司琴那样精神，就觉得已经不枉了。
穆说寡母有人伺候，小弟有钱读书，这辈子呀，我就这点儿小追求，没出息着呢。
卡妙说你个挣钱养家的男人都说自己没出息，还要不要别人活！
这话刚说了没几日，一位老前辈难得登台，特地请穆过去为他司琴。穆荣耀得了不得，巴巴儿跑去奉承。晚上散了戏独个回家，竟在黑胡同遭了劫。摔坏了琴倒是小事，要命的是伤了右手。手背上长长一条伤了筋，那刀还不干净，发炎化脓、索索碎碎折腾了几个月，手上留了好大一个疤。上台不好看，拉琴也使不上劲。穆眼里灵动的光彩熄灭了，某天夜里忽然发出狼嚎似的一声怒吼。
卡妙冲进他卧房，一直搂着他坐了整夜。没有眼泪，没有哄劝，师兄弟两个默默坐了一夜。
“米罗走之前对我讲：‘你是顶梁柱，得有担当。’我靠这句话撑了这么久。”
8
“伤了手万幸，好歹不是伤了脸~~~~”穆老板笑起来没心没肺，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好不俏皮。其实影响很大的，虽然手上可以涂抹粉饰，离远了看不出什么，但毕竟是受过重伤，许多精美细巧的手势再也做不出了。穆老板是个倔强人，竟请人改了他的琴，左右异位，练起了反手琴。年年岁末封箱戏，他都要左右颠倒着拉上几段曲子凑趣儿。
这年的封箱戏唱整出的《龙凤呈祥》，卡妙的乔玄，穆的刘备，竟然也有模有样。散了戏之后，有个小孩子送来一只粗瓷碗，里面满满盛着素面片儿。卡妙咂了一口，竟是熟悉的味道。他追着那孩子跑出去，就在街角处看到了摆摊卖面片儿的米罗。
米罗粗布衣裳洗得一尘不染，笑容多了些风尘沧桑：“妙老板大驾光临啊！刚才那碗没吃够？坐，我再下一碗～”
还是从前那个味儿。这么多年过去，卡妙才知道那一碗碗被穆分掉一半儿的片儿汤都是米罗公子亲自下厨煮的。
“幸亏小时候有那么点儿痴心，不然我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早就饿死街头了。”米罗说得眉飞色舞的。
打那天起，妙老板忙完就过去帮米罗吆喝：“面片儿嘞~俩子儿一碗~~”每天曲牌不一样，过年了没戏听，多有拥趸故意跑来吃面，蹭便宜戏。
卡妙还养成了彻夜不归的恶习，当然没人会骂他。
9
米罗怕卡妙冻感冒了伤嗓子：“别看现在暖烘烘的，等半夜就冷透！听话，乖~别赖了，回去睡，哈？”
卡妙笑了：“三公子，有你这样的吗？刚刚风流完就踹人下床？ ”
米罗撇撇嘴，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没见识！”
两个人打打闹闹，把宝贵的一点点暖和气都浪费了，只好爬起来穿衣服。
“你也把我想得太娇贵了。小时候练功，冰天雪地的，踩着跷走冰面，走到脚都没感觉了，何曾感冒过呀！”卡妙也作了个“没见识”的口型回敬。
米罗微笑看着他，怎么也看不够。
“你是真疼我还是嘴上说说？”卡妙忽然撒起娇来。
米罗无言以对，这话说出口就会变味，只好不说。
“若是真疼我，能搬我家住去吗？”
“请我专门给你煮片儿汤？算了吧，厨子能乐意吗？”
“我给你留位，你看完就回来骂我，就跟小时候那样，好不好？米罗公子是京城梨园行第一伯乐，我受了史昂班主之托带好班子，就有责任把你抢进来。以后烦你给我们写戏、改戏、选新人，拜托。”
我不是你买下的，你也不是被我养着。我要跟你知己一辈子，谁也离不了谁。
（完）

哇，沙发～～

有情有义的妙老板，全心全意的米团子，世间难得啊！米罗快跟着卡妙家去～
顺带，想看大公子的故事，想想家中遭逢巨变，老爷故去，这重担可不全都落在大公子肩上了？想看大公子劝弟弟们说：“事已至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顶顶顶顶

“我要跟你知己一辈子，谁也离不了谁”^ ^谢谢楼主的文，看了仿佛吃了面片儿一样暖乎乎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