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世的时候，曾经与我说过：“真真，你知道吗？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句诗句，是我在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之前学会的。”
我并不知他提及此句有何用意。

后来我明白了。
他的父母在他三岁那年离婚了，留下一个年幼的他交由他的爷爷奶奶抚养长大。他说他爷爷经常在放学的午后会教他一些诗词文章，却从不告诉他那些诗句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爷爷怕是希望你自己去意会其中深意吧。
他说，不是的。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说这世间的人情世故太过分明，但他还是看不透，也道不明其中的种种。
他说，一定是老天太过无情，所以才希望世人和他一样绝望而又充满希望地活下去吧。

他说，爷爷奶奶都很爱他，可是他还是感到空虚，心里像是有一个永远填不满的大洞，贪婪地吸食着他感受到的一切，快乐的，痛苦的，美好的，糟糕的，所有的，永无止境。
他说，也许他不适合行走在这个世界，因为一花一木，一草一叶，都不是为他而生，也不会为他而死。
因为他与世界格格不入，所以无论到哪，他都感觉像是在原地徘徊。

去年暑假的时候，我去他家探望过他一次。
学期末到来之前，他总是频繁地请病假。后来，干脆就不来上学了。连期末考都缺席了。
我来到他家之后发现，并没有我设想中穷困潦倒的贫寒，反而，他生活在一个一眼看去就让人十分羡慕的优渥家庭。
突然，我就开始难以理解了。

为我开门的人，是他的奶奶。
一个年过六七旬的老人，眼神不浑浊，皮肤不耷拉，岁月只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痕迹，以至于她一笑眼角的鱼尾纹只绽出一朵细小的花。
我感到，不可思议。
若非他先前跟我介绍过他的家庭情况，我甚至不敢相信眼前为我开门的人是他的奶奶，而非他的妈妈。

后来事实证明，那的确不是他的奶奶，而是他家雇佣的保姆。

我来到他家内部，再次感到意外。
外表富丽堂皇的别墅内部，竟然如此是如此简洁的装潢风格，客厅只有一套淡蓝色的沙发和一张同色系的琉璃茶几。茶几上只有两个淡蓝色的玻璃杯，一杯倒上了热茶，一杯却是空杯。
我心想，他家的人还真喜欢蓝色。
我再次环顾四周，神奇地发现，这偌大的客厅里，竟然真的只有眼前这么一套沙发和一张茶几。

说实话，第一次来他家，心里预想了一千种一万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如今眼前的境况。
我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看着房间中各自大大小小正在运作的仪器，和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脸色惨白却还在努力牵扯嘴角向我投来一个微笑的他。
我有点，恍然如梦。

我失神地走到他的病床旁，不知所措地向他打招呼。
我心里想着的是：“你还好吗？”
出口的话却严重变了形，我竟然对他说出：“你快死了吗？”

当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他的表情却还是那样淡淡的，没有丝毫变化。
他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说：“你说呢？”
我自觉失言，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懊悔不已。
突然失去自处，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眼前的他。

那天窗外的阳光很明媚，透过百叶窗照射到地上的碎影，却是格外的寒冷。
我和他之间的时间静止了一秒，我却在耳边听到了它滴答滴答快速流过我和他之间的声音。像是环绕音，包围了相对无言的两个人。
最后我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莫名的安静，在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他终于说了第二句话：“我不会死的。”
心里的大石头倏忽一下砸落在地，发出震天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间，我看见我的心上被砸出一块平整的巨坑，里面埋着他。

后来那天，我和他聊了很多很多。
从以前我不知道的他开始，一直聊到眼前的他。
那一天，只关于他。
他说，他的父母在他三岁那年就离开了，谁也没有留下，谁也没有带走他，他就像一件两个人都不愿意接纳的包袱一样被留到了现在。
他说，他也是三岁那年渐渐开始明白，有些东西的失去，是永远无法替代，无法填补的空缺。
他说，他感觉自己活了好久好久，却又没有活着的感觉。

昨晚我又梦到他了。
他在梦中还是记忆中那张泛白的脸，干裂的嘴唇，深陷的眼窝，还有孱弱的呼吸。
他就安静地，毫无生机地用他空洞的眼神望向我，嘴角挂着浅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