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中的龙与麒麟
是时候谈谈你最关心的问题了·2
@文孛考古:甲骨文中的龙
汉字是至今使用的独特的象形文字,这是所有中国人都为之骄傲的事情,也是一切古文字爱好者、《山海经》爱好者为之庆幸的事情。而对“龙”真身的破解,恰恰是从它的字形开始的。
如前所述,中国人很早就将“龙”神化了,甚至可能早于文字的出现。正是因为“龙”的重要性,尤其是对巫神的重要性,所以“龙”字被大量记载于占卜的甲骨上,保存至今。
今天甲骨文中的“龙”字虽然略有差异,但基本字形已经非常稳定,是一个成熟的文字,这同样证明了中国人对“龙”的崇拜产生得非常早。在甲骨文中,“龙”显然是一个象形的独体字,其最典型的写法为:
康殷先生释读甲骨文,有颇多创新处,但对这个“龙”字却束手无策,只好模糊地说:“这是古人想象中的一种神奇动物形,是由某些动物,如海马、蜥蜴、蛇、麐角等的特点综合而成的。古文多反映当时的现实中所有的动物,这是罕见的例外——或与古龙有关。”
尽管这个字外形颇怪,但通过对字形演化的考察,可以非常确定这就是繁体的“龙”字:
上面三个字分别是先秦、秦篆和汉篆,可以看出明显清晰的演化过程,最大的变化就是由上下结构变成了左右结构,并在下部的“乚”上加“彡”,即古文字学大家罗振玉先生所言“或又增足”,而康殷先生则认为“彡”代表了脊棘,不论哪种说法,显然都相信这个字是某种动物的象形,那些凭空猜测龙是闪电或者飓风的说法可以休矣。
现在的简化字之所以写作“龙”,来源于“龙”字的一个异体字。为便于书写等原因,“龙”的右侧部分往往又写作“尨”,这一字形早在晋《爨宝子碑》中就已经出现了:
今天的“龙”字,其实是省去“龍”的左侧部分,并将右侧“尨”之草书楷化的结果。
甲骨文“龙”字甫一发现,就引发人们的广泛猜测和解读。罗振玉以左上部为首,右下“乚”形为身,称此字“但为首角全身之形”。此说流传甚广,渐成信说,学界多以此字为“龙之初形,象能飞”,最上面倒三角部分为角,“A”形为首,“乚”形为身,并以此推测真身,引发出鳄、蛇诸说,但又不能完全令人信服,故此至今未有定论。
但正如前文分析,今天对龙之外形的描述,几乎都是已经神化后的说法,不足取信;而《山海经》《尔雅》等早期文献并无具体描述,青铜器虽有龙纹,但一来这些所谓龙纹均是后人命名,难以确认就是“龙”纹;二来这些纹路都经过艺术夸张变形,同样不可信。因此甲骨文的“龙”几乎是唯一可以推测“龙”真身的出发点,我对“龙”的考察,一开始也同样由字形出发,与现实生物对应,却同样毫无结果。
这样一放就是好几年。
对“龙”真身考察的突破,发生在2016年秋天在北京国家图书馆的一次甲骨文展。初次见到甲骨文实物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让我一下子沉浸到了数千年前的远古时代。当我站在放大的“龙”字前久久驻足时,这个虬曲的字形仿佛突然动了一下,变成了一个动物——蜥蜴。那一次大脑的突然放电让我意识到:或许罗振玉的解释是完全错误的!“乚”不是身子,而是细长的尾巴;“A”形不是脑袋,而是身体,并画出了前后足;倒三角不是角,而是头!这样一想,“龙”字的甲骨文写法俨然就是一只长着长尾和三角形脑袋的蜥蜴!
坦白说,当时的兴奋几乎难以抑制。除了外形与字形的对应,最关键的是蜥蜴本身就是一种神奇的动物——蜥蜴夏生冬藏,与龙伴风雷的时节对应;蜥蜴断尾可生,不但神奇,更与“神龙见首不见尾”悄然呼应;蜥蜴会变色;蜥蜴名“易”,而《易》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自不必说…何况,如果“龙”是蜥蜴,还和《山海经》中有龙而无蜥蜴吻合。
然而,当冷静下来之后,却总觉得有一丝不安:从本能上说,人都是反感蜥蜴这种存活于阴暗处的冷血动物的,龙真的会是巴掌大的会断尾,会冬眠的蜥蜴?或者是科莫多巨蜥那种大型却恶心肮脏的蜥蜴?
根据字形推测龙是蜥蜴的更大问题则是:“龙”字甲骨文除了上面那个字形,还有另外两个字形:
左边最上方“干”形的字仍可解释为蜥蜴的头颈,但右侧那个字形怎么说,砍了头的蜥蜴?没道理!
所以,这个想法虽然有趣,最终还是被我自己否定了。这么一放又是一年。
但这一次猜测其实非常有意义,那就是彻底打破了以往的思维定式和对罗振玉的迷信,思路开阔起来——而且这种开阔不只是对“龙”的鉴定而言,而是对整个《山海经》鉴真都有启发。
只是继续对着这个字形冥想,依然没有结果,直到另一天的机缘巧合和灵机一动。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件事情你如果想得多了,或许不一定入梦,但总会在某一天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这种灵感既是运气的眷顾,更是对日思夜想的回报。在《山海经》鉴真时,这种灵感忽至并不少见,所以当这一次来临时,我其实是在欣喜之余,强迫自己冷静的。
越是冷静,越是确定,而且更加豁然开朗,把很多不相关的事情联系成了一个整体。
如果说灵机一动的突破让人激动的话,把原本不相关的事情联系成一个自洽的整体更让人充满成就感,而“龙”这个最难回答的问题的破解恰恰如此。
这个看似和“龙”之破解不相关的事情,是对另一种神兽麒麟的发现。
@麒麟:难道成们真的都认识?
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很多东方神兽的知名度已经大幅下降了,麒麟亦不能幸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麒麟其实是非常重要的动物。最早与凤凰相配的动物不是龙而是麟,所谓麟凤是也,凤毛麟角才是最珍贵的。《礼记运礼》说“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麟排首位,凤、龟、龙分别为百鸟、百甲、百鳞之长,而麒为百兽之长;后来“四灵”学说进一步演化,变为“东方苍龙,南方朱雀,北方玄武,西方白虎”,但麒麟并未被白虎取代,而是转为中央土神,地位更高。
在古代,麒麟一直是帝王仁德的象征,君有明德而麟凤至,以至于郑和下西洋后,诸国竟然把异国珍兽长颈鹿说成是麒麟献给明成祖。
永乐三年(1405年)六月,郑和首次出使西洋,永乐五年九月回京,一年后榜葛剌国(今孟加拉国国国)首次遣使入贡,并于永乐十二年进贡长颈鹿及名马方物,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明确记载的长颈鹿。
《明史》:榜葛剌则东印度也…十二年,嗣王遣使奉表来谢,贡麒麟及名马方物。
榜葛剌国朝贡显然与郑和下西洋有关,但郑和第四次下西洋始于永乐十一年,于永乐十三年回国,献麒麟时郑和正在途中,因此张之杰《永乐十二年榜葛剌贡麒麟之起因与影响》认为其与郑和无关,而是出使榜葛剌,恰于永乐十二年归国的费信、侯显促成的,后来消息传至郑和船队,郑和为挣回颜面才西去波斯湾。长颈鹿体型庞大,榜葛剌国远在海外,得以越海进贡,自应是乘大明宝船而来。但这一说法有一个很大的漏洞,那就是费信自己所撰的《星槎胜览》虽然对自己的出使经历叙述甚详,却并未提到麒麟,倘若是他促成,如此皇帝大悦、轰动朝野之事,怎会避而不谈?考虑到郑和第四、五、六、七次下西洋均带回朝贡或购买的“麒麟”,此次同样很可能仍是郑和促成,即郑和驶至榜葛剌国,榜葛剌国领其参观皇家珍奇,郑和这才见到长颈鹿,大为震撼,问清产地后,郑和便以之为麒麟,并授意榜葛剌国贡给大明,同时分出一支编队护送“麒麟”先行回国,自己则继续率船队西去,寻找麒麟产地。如此,更与史料和逻辑相合。
陈国栋教授考阿拉伯文献后,认为这只长颈鹿是埃及的马姆鲁克苏丹巴斯拜赠给榜葛剌国国王赛弗丁的礼物。果真如此,郑和不但会从榜葛剌国得知了麒麟产地,更会听到诸多关于埃及和阿拉伯的传奇。郑和前三次下西洋只到印度,第四次才远达波斯湾,探求瑞兽麒麟及其产地可能才是根本原因。
长颈鹿体型高大,华丽端庄,步履从容,本就讨人喜爱,冠以遇明君而出的麒麟之名,永乐皇帝自然龙颜大悦,虽然不许礼官表贺,却仍诏翰林院沈度撰《瑞应麒麟颂》:
《瑞应麒麟颂·序》麒麟出榜葛剌国,表进于朝,臣民聚观,欣庆倍万。臣闻圣人有至仁之德,通乎幽明,则麒麟出。斯皆皇帝陛下与天同德,恩泽广被,致草木昆虫,飞潜动植之物,皆得生遂。故和气融结,降生麒麟…
除了作赋歌颂,永乐帝还诏令画像传播:
明·《五杂俎》:永乐中曾获麟,命工图画,传赐大臣。余尝于一故家见之。其身全似鹿,但颈特长,可三四尺耳。听谓麕身、牛尾、马蹄者近之。与今所画迥不类也。
这类画像至今仍有存世,画上长颈鹿仰首挺立,颇具气象。虽然与传统麒麟画像迥异,但显然没有人敢跟皇帝质疑这不是麒麟。就算有错,也是传统的错,因此后来明代官服上的麒麟补子,竟然拉长了脖子绣成了长颈鹿。
永乐十三年,郑和第四次下西洋回国,不久麻林(今肯尼亚麻林地)特使亦进献“麒麟”:
《明史》:麻林,去中国绝远。永乐十三年遣使贡麒麟…帝御奉天门受之。百僚稽首称贺,帝曰:“此皇考厚德所致,亦赖卿等翊赞,故远人毕来。继自今,益宜秉德迪朕不逮。”
这一次撰赋歌颂的大臣叫夏元吉,吹捧之辞更甚:
永乐十二年秋,榜葛剌国来朝,献麒麟。今年秋,麻林国复以麒麟来献…今两岁之间而兹瑞栽至,则盛德之隆,天眷之至,实前古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