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真要修仙？”
“是的。帝君。”断崖前的石台上，一只皮毛雪白的狐狸的站的恭恭敬敬。
“你为何要修仙？”
“我想长久立于世间，受万物生灵敬仰生畏。”
“千年万年，何所谓敬，何所谓畏，不过万世孤独。回去吧。倒不如回去，我送你一道法，热闹化一世人。”
“我定要修仙。请帝君成全。”狐狸扬起洁白的三尾，目光皆是未涉尘世的傲气。
“你可知何为仙？”
小狐狸仰起头，答：“大慈大圣便是仙。”
“你错了。最是无情才是仙。”
“帝君说得未免太过。为仙者，绝七情，断六欲，贪嗔痴妄皆是所累。无羁无绊才能获自由，得大道。我一心求仙道，从前往后永不生半分悔念，还请帝君指点，引我一条清明路。”狐狸不等回应，兀自拜上了三拜。
“罢。各有所求，各种因果。那便百年作约，此间，多行善事，多结善缘。百年之后，若你还是如此执念，再来这断崖寻我。”

（二）
朗月高挂林间，摇摇曳曳铺了漫山斑驳月影。
这已经是百年之约的第九十七个年头。这近百年来，狐狸一直谨记着广结善缘，积下不少功德。只是还未能化成人形。再有三年，狐狸便可以再上断崖山，求得修仙之道。到那时，他也能拥有人的样貌。
是夜。山林里传出兵戎短剑的杀戮声。
狐狸耳力极佳，远远就能听见。等到狐狸赶到时，杀伐已经停歇，林中歪歪斜斜躺着几十具血还没有冷透的尸体，多半身着盔甲。
狐狸一具一具地探查，看是否还有可救之人。
忽而一阵山风，狐狸听到及其压抑的喘息声，隐在不远处的矮木灌丛中。狐狸脚步极轻地靠近，一越窜到了灌木的那一面，只见满身是血的一个人跪倒在裸石后面，一身铠甲破败狼狈却掩不住眉间器宇。那人一手护着淌血的伤口，一手握着长剑直指狐狸的方向，满目警惕，气息粗重，明显是重伤后体力难济。
只一眼，狐狸就断定面前之人撑不了多久。
狐狸轻轻呜了一声，小心缓慢地靠近，让那人明白自己并没有攻击性。狐狸缓慢地来到了这人身边，轻轻舔了舔那人的手，又低低的呜了一声。
那人也是没有更多的体力，这下便彻底卸了防备，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漏光的山洞里。
疲惫的睁开眼睛，把山洞尽可能地观察了一下，身上的虽然还是浑身疼痛不能有大动作，但却明白这些伤都已经不再致命。只是嘴里无故总有一股腥锈的血味。
他不知的是他已经昏迷了三天，这三天来，狐狸每天都会喂他几滴狐狸精血，方才救回了他一条命。
当他正要艰难地坐起身来，这才感觉到手臂上压着什么暖融融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这团毛绒的东西也醒了过来，也不怕他，就这么静静得站在他手边安静的看着他。
他认出了这只在他失去意识之间突然出现的白狐狸。周身雪白光亮的绒毛，唯有前爪上还有隐隐的血口子。
虽然难以置信，但他还是轻笑地开口，声音低哑：“你救了我。”
狐狸并不答。转身出了山洞。
不一会儿，狐狸叼着一根枝丫又回来了，上头还结着几个不知是什么的野果。狐狸把野果放在他边上，自顾自找了个地方卧下了。只片刻，可能觉得睡得不舒服，又回到了他身侧方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想伸手在那洁白的毛发上摸一下。只是手还没落下，狐狸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一下子睁开眼睛盯着他。
他收回了手，心道好一只有灵性的白狐。这么想着，他摘下几颗野果放进了嘴里，酸涩的口感让他当刻就皱了眉。对上狐狸的眼睛，他还是低笑着说：“谢谢。”
小狐狸这才又闭上了眼睛。

（三）
他伤势很重，又暂未痊愈，于是就这样暂时在狐狸的山洞的里住下了。
起初几天里，他就这样安静地和一只狐狸待在一起。几次梦醒，他甚至自己都不信。转头看到窝在他手边的那团白色的绒毛，他才又觉得神奇好笑。伸手轻轻在狐狸身上一下一下地抚着。狐狸察觉到了，微微动了动，由着他去了。
这几天，狐狸已经接受了被他偶尔摸一摸。
狐狸只是想着，行一善，便是结一段善缘。
他渐渐和狐狸熟悉了起来。
那一天，他吃着狐狸摘来的依旧不知道是什么的野果，味道倒是好了许多。他道：“小狐狸，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你大概也没有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小狐狸，你有灵性，不如我唤你阿灵。我姓周，你若不嫌弃，我就叫你周灵，可好？”
狐狸只是挑开一只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他哪里需要什么名字，不过是凡俗的累赘。贪嗔痴妄，都是要不得的东西。
那人倒是兀自欢喜，连唤了好几声阿灵。
狐狸不甚其烦，扬了扬尾巴跑出了山洞，洞里传来爽朗的笑声。
又是两天，那人开始能多走动一些。他开始坐在山洞口，等着狐狸回来。时常折一片叶，悠悠扬扬能吹出好听的音律。
狐狸倒是挺爱听。
他看出来之后，更是变着法儿地吹，每一首都不一样却都很好听。

（四）
“阿灵，过来。”
狐狸不知道他要干嘛，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他一把狐狸抱在了怀里，狐狸一下子忘了挣扎，任凭他抱着出了山洞，一直来到了他们最初相遇的那片灌木旁，低矮的树丛拨开了一块不大的空地，中间便是那块裸石。
他爬上裸石盘腿坐了，把狐狸放在了自己腿上。
小狐狸抬头看他，不明所以。
“在山洞里待了太久，闷了，出来吹吹风。不抱你你肯定不跟我来。”
狐狸听了倒也没什么反应，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腿上。狐狸以为他只是需要他陪着，却不想那人抓住了他的一只前爪，动作轻柔地摸着：“疼吗？”
狐狸不明所以。
“谢谢。”
狐狸这才明白，那个用来放血喂他的口子早就愈合，不细看都找不到。狐狸收回了自己的前爪，把身子往他身边凑了凑，任由他的手在自己的绒毛上一下一下的抚摸。
“我的伤好全了。阿灵，我明天走。”
狐狸睁开眼睛抬眼看了看他。最终抬头望向黑色的夜空。
漫天繁星遥远清冷。
狐狸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酸楚。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情绪，他不知道是什么，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山风微冷，他是灵狐，本不畏惧冷热，当下却觉得心里难过，他只能把自己更深地窝进他的怀里。
山林间又响起了好听清聆的音律。
又是一叶没听过的曲调。
往后听不到了吧。

（五）
狐狸天未亮就跑出了山洞。
那人说天亮就会离开。那就离开吧，不知为何狐狸不愿看着他走，于是他想，等我回来，那人想必早就走远了，如此便会好过许多。
小狐狸在山林间晃晃悠悠了一整天，直到日暮十分，才兴致缺缺的往山洞走。
临近洞口，果然没了往昔熟悉的音律小调，狐狸说不出的心闷。这才发现嘴里还叼着一枝挂满野果的枝丫。
他自己本是精灵，无需吞食果树也能不饿不饥。这会儿不知怎的竟咬下一个嚼了，才一口就吐了，酸涩难当，果然一点都不好吃。
就这当口，山洞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去哪儿了！”
格外熟悉的气息。
他不是……走了吗？
狐狸抬眼诧异地望着洞口明显喘着急气的那个人，不知为何，突然一天的气闷都消散了。
那人快步走上前，蹲在了狐狸面前。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知道我要走，所以你走了。是不是？”
狐狸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用它的脑袋蹭了蹭那人宽厚的手背。
然后他听到那人说——
“阿灵。你跟我走吧。”

（六）
狐狸跟在那人身边已经一年多了。
原来那人是个将军。姓周，名鸿。字浩华。有个比狐狸洞大上几十倍的府邸。
他被周鸿带回的那天，所有下人见到他都露出了惊恐地表情，尤其是周鸿的那几位夫人，本欲贴上前来哭哭啼啼温存一番，咋见到将军怀里抱着只狐狸几乎是尖叫着跑开，远远地还喊着让老爷快把这畜.生扔了。
小狐狸自己没什么感觉，周鸿倒是明显地皱起了眉。并不理会那几位娇滴滴的夫人，只是吩咐道：“在我卧房里安置一处软垫。”
管家连声应是。
大房夫人稍微胆大些，怯生生的问：“老爷，这畜.生……”
“周灵。”
“……什么？”
周鸿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的几位皆是皇命所赐的夫人，一句一句说的仔细，不怒自威：“阿灵不是畜.生，它救过我的命，再有不当言论者，罚。”
大夫人吓得几欲落泪：“是。”
那以后，周府上下皆不敢怠慢了周灵这小狐狸。也是那天起，小狐狸忽然也不觉得名字这东西累赘了。
他叫周灵，阿灵。

（七）
日子不紧不慢的一天连着一天。
百年之约到了最后一年。
周灵开始总朝着一个方向发呆，顺着目光而去，是最东方的断崖，云雾皑皑。他依然渴望修仙，就像他曾发的誓言，从前往后他绝不后悔。只是短短两年，他好像生了贪念，妄念。
他没那么着急了。
至少他想等到这个凡人过了这一生。
周鸿一定是需要自己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在山林里找了他一整天，又从山洞中把他抱回家。小狐狸告诉自己，他这样做没错，他只是救了一个人，他只是想把这段善缘结个善终。仅此而已。
何况，眼下他还是一只口不能言的畜.生而已。
周鸿也察觉到了小狐狸的变化。只是他暂时自顾不暇，分不了多少用心去了解小狐狸究竟怎么了。
西边黄沙再起。
下月初九，他便要挂帅出征。
“阿灵，这次我不能带你跟我走。”周鸿一边抚着白狐的脑袋，一边温和地说道：“府里的管家、下人都会照顾好你。一年半载，荡平西沙，扫清流寇，我便能回还。”
周灵伸出前爪搭在周鸿袖子上。
“我知道你有灵性，一定听得懂。这次，我是真的不能带你去。”
周灵发出一声哀呜。
“你救过我的命。我感你的恩。战火黄沙，刀剑无眼，带上你只能是累赘。”周鸿还想说什么，他想表达的不全是这些，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小狐狸才能懂他的意思，几次张嘴也没再说出一句话。
“我还有几天才走，我多吹几次萧给你听吧。”说着周鸿从案桌上拿起那根萧。自从林间回来，周鸿自然而然地吹了自己最拿手的乐器，乐曲悠扬婉转，自是比那叶子吹出来的要好听上许多。
周灵却是没有听进去。
……感恩……累赘
他一直赖着不走，因为他觉得周鸿也需要他。
若是只是感恩？他结的善缘多了去了。但如果成了累赘，那他就再没有了骗人骗己的理由。
周灵跳窗而出。
“阿灵，你去哪儿？”
周鸿一脚轻功紧跟而上。一直跟到了花园，狐狸正安安静静的蹲在假石旁等着他，嘴里衔着一片细长的青叶。
周鸿顿了顿，最终盘腿坐在了假石上，伸手从狐狸嘴里取下了那片叶子，放在了嘴边。
熟悉的音律在夜色中荡开来。
周灵还是更喜欢这样的曲调，带着青草香。
狐狸一越跳到了周鸿的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安静地闭上了眼。
灼灼月华凉了一地。
一如曾经林间。

（八）
初九启明。
周鸿一身盔甲，眉宇英朗。
床榻边的软垫上早就空空荡荡。他早就知晓白狐最有灵性。小狐狸到底还是走了。
只是这一次，他不能去找，阿灵也不会再回来了。
门外亲卫提醒：“将军，大军已在城门外。”
周鸿临走还是没忍住回头，朝着床榻那方软垫望了一眼。突然看到软垫上有一团白色的绒毛。小狐狸从来没有掉过毛。周鸿把那团白毛抓手里，眼底尽是深沉的情绪。
再回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昔威严与平静。
周鸿拿起配剑迈步而出。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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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狐狸如约站在了断崖上。
比约定之期早了三天。
他静静的站着，等着，望着西边。三天。从日升到月落，不知所想。
第四天。
他终于等到了帝君。
“你来了。”
周灵回神，身后是仙气浩荡的帝君。那周身浩渺的仙灵之气曾是他唯一所求，再看到竟也只是笑笑，带着几分钦羡。
“拜过帝君。”
“小狐狸，你可是来兑现承诺的？”
“周灵。”
“什么？”
狐狸平静的抬起头：“周灵。我的名字。”
帝君片刻沉默。最后一笑：“看来你不需要我的指点了。”
“要的。”
“你还是想要修仙？”
周灵伏在地上深深一拜：“求帝君成全。”
“那你这次所求为何，众生敬你畏你？”
“我求长生。”
“只为长生？那你自己修炼也是一样的，何苦求我。”
“我等不及。”
帝君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这只曾经坦荡骄傲的小狐狸。
“我要等一个人的下一世。”
这样说着，狐狸周身发出灵光，身后显出尾巴的形状，曾经洁白柔亮的三尾现在只剩颓败的两尾：“我把一尾化作一团绒毛，他带在身边，我便能感知他是否安好。一个月前，我再感知不到了。”
周灵追到了塞外沙场，孤烟万里处处埋骨。
等小狐狸找到那个人的时候，他看到他那一尾化成的绒毛还握在那人手里。满是锈红的污痕。
狐狸不停地舔着那人的手，脸，眼睛，那人却再没有一丝回应。小狐狸用脑袋顶开那人的臂弯，蜷缩着窝了进去。
风声呜咽。
狐狸望着西方，又重复了一遍：“我等不及……光凭我自己修炼，我怕等不到他转世。”
“贪嗔痴妄，你可还记得你当初如何对我说。”
白狐再不说话，只是俯身贴地，长拜不起。
“修仙者，断七情，绝六欲。你们最终还是无缘。”
“我知道。在我得仙道之前我只求争得他下一世。再之后，他过他的奈何桥，生生世世过轮回。我断我的嗔痴念，永生永世不再见。”
“我若助你，得道升仙不过百年时间。他的下一世，也是百年。你们只有百年的机缘。他消了前世记忆不说，人畜六道，你去哪一道寻他？来来回回，错过擦肩，你可敢赌？”
“我敢。”
……输了，我认。

（十）
“你作甚日日跟着我？”
书生已经被这个年纪相仿的青年的跟了好几天了，再迟钝也觉出不对来。故而停下来打算问个清楚。
“那你会觉得我烦吗？”那人小心的问。
“倒，倒也不是。”这人生的煞是好看，光看着就觉得舒服，又何来烦呢。“我只是不知你为何日日跟着我。”
“你……长得像我一个故友。”
书生道：“原来是认错了，那故人现在何处？你自去寻他便是。”
“病故了。”
“对不起。我……”
“你长得很像他。”
明明眼底还有那么浓重的哀思，当下却是笑着对他说话。书生突然替他生了几分难过。“你若不嫌弃，我愿与你相交，你叫我杨正书便可。”
那人对着书生笑了，眉眼温和。
“周灵。你——能唤我一声阿灵吗？”

（十一）
杨正书近来有意地逼着周灵。
他很喜欢周灵，只是相处的越久，他就越是发现周灵看着他的眼神总有几分陌生和空洞，跟他眼神撞上了，他也不避开，反倒冲着他温和的笑。
起初，杨正书只觉得欢喜，可慢慢他就沉了心。
周灵看着他的时候，却是再看另一个人。
那个病故的人。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之后，这种感觉就越发浓烈，杨正书只觉得心里闷得发酸。是不是那个病故的人唤他阿灵？
“正书？”
“恩？”杨正书怔了怔才回过神。
“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看书想入神了。”说着，还有样的翻了一页书，“我最近出门太多，落下了很多书，这几日我就不出门了。”
周灵站在门口，沉默了良久。
倒是正书没忍住，先抬头看了过来，直直撞进了周灵的眼里，分明的哀伤。
杨正书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看不得周灵这幅哀伤的神色，也早就分不清到底是心疼多一点还是嫉妒多一点，嫉妒那份深沉的思量属于的是另一个人。而他，只是长得很像罢了。
“你是不是在躲我。”周灵这么说着，却不是问句。平静的语气看不出多大的情绪。
杨正书莫名心生愤怒：“那你又把当成了谁？”
“你就是你，也只是你。”
“那又是谁总喊你阿灵！”
周灵震惊地看着眼前愤怒起身的那人，周鸿是他，杨正书也是他，他找了这个人整整一百年，从来都是他。
他没办法解释，他说不来那么长那么远的故事，他也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个漫天血沙的塞外，从头到脚的绝望和恐惧。
“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你把我当成死人的替代品，你把我当什么！”
“不是。”
“不是什么？”
“我知道你是正书。”
也是周鸿……

（十二）
夜已经深了。
杨正书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曲调，一听就知道是随处捡的叶子吹的。他知道周灵没走，一直在屋外待着，这会儿夜深了反倒吹起了小调，声音很轻，像是不想让人听见，丝丝缕缕的，音律小调听不出情绪，却很干净。
夜间露深。
杨正书听着只觉得更加烦躁。季节已经入秋，也不怕冻着。
周灵寻着记忆努力地找着调子，突然身后“砰——”一声重重的开门声。只见杨正书面色不善得站在门口。
“吹什么难听死了！”
周灵果真不吹了，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眼底尽是柔色。
杨正书被看得别过脸，把手里的长袍往周灵手里一丢，转身进了屋：“进来睡觉！”
周灵抬头望向最东方。
我赢了。
你看，我没找错人。

能吱个声儿吗？再不济点个赞让我知道楼里有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