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无限好。
树林间的阳光把入目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柔软而温暖的色调，包括他含笑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山间清泉，是碧湖翻波，是仲夏星辰，是琼楼云海。
也是我触之不可即的梦。」
【壹】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侧身躺着，头靠在地面。昏暗而湿冷寒气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脸颊冰冷，额头却在发烫。
可是她不想去在意。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她费力地让自己平躺，觉得呼吸顺畅了些，又闭上眼，试图摆脱身边无止境的寒冷和坚硬，重新回到梦里温柔的阳春三月。
那是与青山的日暮和她的幼年，小小的她伸出手，想要抓住穿云破雾的那一束光，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都抓不到，最后有人握住她的手，轻而易举地抱起她，眉间笑意胜过万水千山的温柔。
“等小绣儿长大，就可以抓住啦。”
骗子。
往后的许多年，她长大了，那束光却早已不在原处。
后来她渐渐明白，有些东西，抓不住，不如不要。
【贰】
被关在这个地方应该已经有一年……两年了？
她不是很确定，正如她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在哪里。
好像记忆出现了断层，她记得儿时的村落和与青山，记得景安的灯火和月色，记得葬风原，记得九泉，独独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到了这样一个弥漫着冷雾和阴沉的地方。
对了，也不记得自己怎么突然就能看见了。
虽然这个荒凉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可看的，但能毕竟是能看见了，眼睛不痛不痒一点伤都没有，就好像那天在无垢发生的事是一场梦。
其实她觉得，现在的场景更像一场梦。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虚空大梦。
这里没有天空，没有阳光，没有鸟语花香，没有春风秋雨，人间有的一切它都没有。被关在这里这么久，她觉得自己没疯也是一个奇迹。
说是被“关”在这里，而不是“困”在这里，是因为偶尔，她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她。甚至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在轻声说话。那声音她感觉不到是从哪里传来的，好像是远方，又好像是她耳边，一如她听不清那个声音在说什么，絮絮低语，像是在倾述，又像是在诱哄。
可是她听不清，无论倾述还是诱哄，在她这里都没有了效力。
没事的时候，她就抱着自己坐在地上，认真地听。听着听着，就无端生出了一丝孤寂。
她想，那个说话的人，大概也和她一样孤寂。否则怎么会在没有回音的情况下，一直说下去，像是想要唤回什么呢？

【叁】
可是大多数时候，她是听不见声音的。
不是没有想过找方法出去，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是出不去的。
那就随缘吧。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没什么不好。
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性格，用顾寒江的话来说，她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孩子，倔强到宁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低头服软。
当时顾寒江一边叹息一边摇头：“真不知道除了闲卿，还有谁能制得住你。”
闲卿化了原形在炉火旁打盹，听到这话掀了掀眼皮，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开口：“我可不敢，小绣儿不折腾我就好了。”
顾寒江在一边笑：“我看你被折腾得挺开心的啊。”
闲卿竟还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是挺开心的。”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拿她说笑起来，她在一旁无语。
炉火中不时响起木柴燃烧的细微噼啪声，窗外不知何时窸窸窣窣地下起了雪。她看着窗外纷扬的落雪，突然就觉得很留恋。于是她扒着窗户，孩子气地悄悄在心底许愿，愿她所爱之人，都能得偿所愿。
【肆】
愿她所爱之人，都能得偿所愿。
顾寒江是不可能了，不知道闲卿算不算已得偿所愿。
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不过昭言在，应该能照顾好他。
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挺好。
有一个人能过上安稳日子，他们与青山三人组也不算全军覆没。
她很少让自己去想关于闲卿的事，毕竟他有他的生活，与她无关。她不愿去打扰，也不愿被打扰。
可是不去想，却更容易在梦里见到他。
梦里的她还是幼时模样，梦里的闲卿很好，会陪她玩，会给她做好吃的，会带她漫山遍野地跑，会把她抱在怀里哄她睡觉，会在她流泪的时候搂住她，替她擦去眼泪，轻声细语地安慰。
才不会像梦外那个闲卿一样，不经意间，就会让她觉得难过。
可是这不能怪闲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伍】
十八岁以前，她觉得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闲卿，可是遵循顾寒江的意思跟着闲卿下山后，很快她就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在她出现以前已经度过了漫长的时光，那是他一个人的过去，她无从得知，无从靠近。所以当那个红衣女子出现的时候，当她看着闲卿向她的方向走去，自己能做的只是退后，不去惊扰他们的故事。
为报答顾寒江的恩情，闲卿留在她身边十年，不代表就得留在她身边一辈子。她一直很清楚。闲卿不是为她而来，又怎会因她而停。
那日云来石上分别，她最庆幸的就是自己可以蒙着眼睛，这样不必担心有人会看见她眼里的那些情绪，和转身之后夺眶而出的泪。
这样其实也好。无欲则刚，彻底没有了牵挂，也就没有了软弱的理由。
除妖师最不需要的就是软弱。
那几年她的法术进展突飞猛进，成为一带小有名气的除妖师。
一路也认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过点头之交，唯一有些交情的只有慕容紫英。
其实慕容紫英已修成剑仙，算是前辈了，不过在降妖除魔这一点上和她很聊得来，便一直以朋友相称。
有人笑言，还好他们相识在不那么热血的年纪，若是当年尚在琼华的慕容紫英遇上与青山上的明绣，只怕一般小妖们都没什么活路了。
她只是笑，却深知自己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痛恨妖魔，否则怎么会放任身边一只狼妖亦步亦趋。
慕容紫英一向清冷淡泊，听他人玩笑也没多大反应，却在人走茶凉后突然问她：“你身上的妖力，是谁的？”
她当时立即警觉起来。
慕容紫英嫉恶如仇又法力高强，即便是闲卿，也未必能在他手上讨到什么好。
慕容紫英知她误会，无奈道：“我只是……如果可能的话，想请妖力的主人帮个忙。”
如果明绣未曾失明，她就会看见，银发蓝衣的剑仙周深萦绕的是难得一见的落寞。
他望向天空，喃喃自语：“又是一个十九年了。”
【陆】
慕容紫英与柳梦璃的故事，比她和闲卿的更难说清楚，千言万语，徒留一声叹息。
“我从一只偶然流落人间的梦貘那里得知，幻瞑界之主已非梦璃，我想……去看看她。”
昔日好友尽皆辞世，唯梦璃与他尚在人间。岁月漫长，带走了太多的人与事，可只要知道有一个人于这世上某处安好，就可以守着千百年的寂寞继续活下去。
若以凡人之身进入幻瞑界虽未尝不可，但必然引起骚乱，他不想给梦璃添麻烦。若有妖力护身，掩盖生人之气，至少能瞒得一时太平。
可是妖力出自于妖的心血，肯将妖力送人的，不多。何况妖力大多邪祟，而闲卿的妖力无一丝一毫邪祟之气，虽为妖力，其实比之仙气也不遑多让。
可是闲卿……他修为几乎散尽，哪里还有余力再送妖力出去。
最后她做了决定。
“我和你一起去。”
妖力毕竟是闲卿的，不是她的，她可以短暂地把身上的妖力送出去，但很快就会消散。而今之计，只有她跟着慕容紫英，随时为他补充妖力。
她想，若是闲卿在，必然是不准的，他大概又要责问她何时如此舍己为人了。
可是谁让他不在呢。
后来的事，说起来寥寥数语，当时却惨烈十分。
幻瞑界是出事了，长老叛乱，囚禁主人，幸好慕容紫英及时赶到，以一人之力将其镇压。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部分记忆在她脑中有些淡，那些血腥与杀戮明明是她亲身经历，想来却犹如隔岸观火，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就好像有人把这些事讲给她听，却没有告诉她细节。
她甚至不记得慕容紫英到底见到柳梦璃没有，也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出的幻瞑界。她的记忆仿佛就终止在了幻瞑界里紫晶石幽幽的光芒中，还有朦胧的白色衣角，以及最后熟悉的怀抱。

【柒】
她猛然睁开眼。
像是被搁浅的一尾鱼，心跳紊乱，呼吸急促，过了好久才让自己平复下来。
刚刚在梦境里又回到了幻瞑界，却始终看不清它的原貌。
可是……她好像看到了闲卿。
闲卿？怎么可能。且不说闲卿不可能出现在幻瞑界，她失明已久，又怎么能“看见”。
真是睡了太久，记忆与梦境都分不清楚了。
她还是坐在无边无际的雾气中，除了自己，什么也看不清。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里仿佛有雾气在凝聚又散开，穿过指间消弭无影，又在看不见的暗处重新聚集。
可是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她把手举在眼前，仔细端详，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透明。
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炸开。
模糊的记忆，呢喃的声音，梦境里的光，纷乱的人影交织在一起，她觉得头疼，有些被她忽略的东西却在此刻呼之欲出。
比如被关在这里许久，为何从未感觉到饥饿？身边萦绕着水雾，为何衣服未曾消散一点湿气？还有，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什么她过往的记忆都有，最近的记忆却会出现缺失？
她真的，走出幻瞑界了吗？
【捌】
“应该就是这几日了。”玉钗紫衣的女子替床上的人拈了拈被角，站直身子，看着床边的白衣男子，温婉一笑，“闲卿公子不必担心，明姑娘很快就能醒来。”
“多谢梦璃大人。”
“应该是我要多谢你们。”柳梦璃轻叹，“这次叛乱确是我始料未及，若非明姑娘带着紫英前来，后果不堪设想，只是连累了明姑娘……”
床边端着药碗的侍女轻咳了一声，想提醒自家梦璃大人，那位闲卿公子好像并不是很想听这些。
虽然幻瞑界是她们的地盘，但毕竟这位也算是镇压叛乱的功臣，得罪了也不好。然而一直冰雪聪明的梦璃大人此刻却像什么也没发觉，自顾自说下去。
“还好闲卿公子你到的及时，否则明姑娘可能真的会灰飞烟灭，那连紫晶石都没办法救了，连转世都找不到——”
“梦璃。”
门口站着慕容紫英。柳梦璃终于没再说下去，带着侍女跟着慕容紫英出去了，还细心的带上了门。
房间内只剩下了两人。闲卿坐在床边，指尖拂过明绣紧闭的双眼和毫无生气的脸庞，把她的鬓发拢在耳边。
“……为什么不在与青山上等我？”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么……”
“这次，不会再让你独自离开了……”
【玖】
有一束光像是穿云破雾而来。
旁边的浓重雾气退避三舍，她慢慢抬头，那束光就落在她眼前，伸手可及。
她下意识伸出手，却在触及的前一刻停住。
她低头自嘲轻笑，如今她早已没有儿时的勇气了，她不敢靠近不属于她的温暖，只怕这种温暖一旦撤离，就是万劫不复。
与其如此，不如不要。
过去的路再寒冷再黑暗，不是好好也走过来了吗。
她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那一束光。走出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
那束光还在那里，仿佛在等她，仿佛永远不会走。
会吗？
曾经以为不会离开的最后都离开了，曾经以为能拥有的最后都失去了。得偿所愿，不过是一场天真散尽前的自欺欺人，和一场岁月耗尽后的春秋大梦。
她想笑，眼泪却漫了出来。
她不想再回头。
忽然间，不知从远方还是从耳边传来了那个声音。依旧是低低的，轻声细语。
可是这次，她听清了内容。
那是她的名字，从一个人唇齿之间念出来。
他叫过许多次她的名字，温和的，调笑的，轻柔的，诱哄的，无奈的，偶尔也会是惊慌的，甚至会带有隐忍不发的气愤与责怪。可是到最后，都会变成宠溺和纵容。
险峰危崖，暴雨湍流，抵不过他在彼岸一声温柔的“小绣儿”。
她最终转身，伸出手，触到那束光。
光芒绽放开来，刺得她眼睛疼，可是她不打算躲避。
如果真会万劫不复，那就让她万劫不复吧。
【拾】
刺目的光芒还未散去，她感觉自己落入了谁的怀抱，熟悉的气息萦绕周身。
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抱紧了怕压坏，放松又怕飞了。
耳边传来他久违的声音，略带沙哑，熟悉又陌生。
“小绣儿，你说，这次，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The End.

😂楼主又开坑了啊

艾玛，好文，抱住大腿

开篇真是扎心啊，好像紫英炼的剑都扎进我心窝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