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
木鱼声断断续续从含章殿里传来，惊起葳蕤草木间的鹧鸪鸟。
我跪在一隅金佛前的蒲团上，敲着木鱼，祈祷着我儿安泰。若是有转世，有来生，切莫生在这尔虞我诈的帝王家，切莫与权字沾边。
栊外是金壁银瓦的殿阙，将烟波里那重峦叠嶂的山峦遮掩，徒留初春笋芽那般的尖尖顶儿，叫人念想。“这九重宫阙迷了多少人的眼啊——”木鱼声断了，万籁俱寂中传来一句，“我的好姐姐。”
昭仪 季怀玉
这日下了一场酥酥的春雨，扰得庭前的桃花簌簌地落下。小鸟轻灵，木鱼传响，恍如隔世。我给婢子递过湿漉漉的雨伞，拂一拂身上的雨珠。对她做了噤声的意思，提着襦裙走进去。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开口应我，但是语气淡淡的，就像一潭静水。
我怕了，呼吸微微一滞。
“你都知道了。”
金樽的佛凤眼微阖，藏匿着一些道不明的慈悲与威严。他一直看着我，走到哪看到哪，我更怕了。
妃
檀烟从翠玉香盒里氤氲勾出浩荡江山，纵观是盛世风光，可河清海晏下总有魑魅作祟。
我端正了仪容，迎着雨帘下偷渡来的朦胧熹光起了身。我佛慈悲双目紧端世人作态，珠翠步履踩下庄重，一步一步，是战鼓吹擂的节奏。
雨珠打落在含章的红檐，步声赫然而止。我睨着这再熟悉不过的眉眼，指深深嵌入皮肉。“阖该，是知道的晚了。”才让那祸害我儿的人攀龙逐凤，逍遥法外。声忽的倥偬，眼角泛了红晕。“你，可曾良心有安，夜夜难眠，可曾见着我儿入梦喊冤，找你索命！”
昭仪 季怀玉
“自然是有……”她憔悴的脸如同白纸，眼里流下的泪只有几滴，却有如黄河般汹涌的恨意，凝成寒冰将我的喉咙锁死，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缄了口。
我无从辩解，亦没有立场给她安慰。
我偏过脸不去看她，檐角的雨珠潺潺落下，护风铃不住地颤抖，嘤嘤呼救。
“记得在潜邸时，我答应过你，会教你的孩子写诗……真快啊，六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抬头看雨点飞快落下，时光仿佛就这样，一去不能复返。“时隔六年，我也没料到，竟然是我季怀玉，亲自送他去见了阎罗…”
“是我对不住你。”
妃
抬眼看含章外的蟾宫琼楼，上有金柱上盘旋九爪金龙，有椒房栩栩如生的雏凤，到底是时过境迁。
我哂笑一声，重复了那三个字，“对，不，住。”逢人做错了事都爱说这么句话，这软绵绵一声可好是轻巧。
“你也知道对不住我。”我发了狠似拽过她衣襟，凄厉得像被地府野鬼附了身。“那你把他还给我！”手一松，瘫软了身子忽然落了泪。“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鸦青色睫羽从脸颊滚落而下，打在腕上戴的赤红佛珠，打在绣了耐冬花的衣裙，打在覆了尘土的地里。
昭仪 季怀玉
我任由她摆布，像断了线的风筝任凭呼啸的风起落浮沉。
大约是听见了殿里的动静，站在外面的小桃冲进来。
“娘娘！”她瘦弱的肩膀挡在我前头。
“出去。”
我低低地呵她。她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还是退了出去。
“阿周……”悔意像苦胆的汁，含混在方寸之地，翻滚上游。把所有花言巧语撕碎，让它绵薄无力。“我还不起……我…无颜见你，告辞。”
小桃搀着我离开含章，一路上春雷滚滚，惊风略过，吓得草木颤抖。我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重华宫的，那一夜我在殿里呆坐了许久。彻夜无眠，为那孩子抄了几部佛经。
善良终归是架在我脖颈上的一把刀。
妃
含章的门吱呀着叫嚣，与风声一唱一和。
我如木桩似的矗在原地半响，想到三月底的雨，终究还是要以凄寒落幕。瘫软着步子坐回蒲团上，木鱼声一如往日响起，之中还有参差不齐的“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可我知道，纵使我再如何虔诚跪拜，佛祖，也渡不了我。